高章甫几乎是小跑着冲进来的,急促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强忍着咽了口唾沫,慌里慌张地叫了声,“掌柜的”,便又哽住了。高钰从未见他慌张成这样,出乎意料的失态让他大吃一惊,料想一定是出了大事。王宗禹眼疾手快,立即捧了杯茶送过去,高章甫接过杯,咕咚咕咚几口喝干了,缓了一口气,才扯着嘶哑的嗓子说:“掌柜的,随镖车回来受了伤的,不是一般的伙友,是雷掌柜,蔚盛长京城分号的雷掌柜!”
话音刚落,高钰霍地站了起身,一甩袖子二话没说就向门外冲去。高章甫紧随其后追出来,一前一后大步流星地赶到伙友们住的下院。他低声对高钰说:“伙计们不知道他的身份,就把他安顿在下院伙友房了。估计他这一路上提心吊胆的,见过的人谁都不相信,硬挺着,看到我的时候才睁了睁眼,没有说几句话,又昏睡过去了。大夫说外伤太重,惊恐过度,奔波了数日,饮食不周,休息不到,身体极度虚弱,伤口又感染了,发着烧,吉凶未卜啊。”
“嗯,让人快马加鞭给平遥报信,他能死撑着熬到如今,肯定有重要的事情要报给总号。犟人牛脾气,是条硬汉子!”
“京师那边这次也过来人了。”
“谁?带信没?”
“振林,只说要见大掌柜,没有说旁的,撂下话就出门了。”
高钰不假思索地说:“随他吧,振林办事严谨,他会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方出现的。还是先去看看雷掌柜吧,总得亲眼见了,才安心。你去问问镖师,看看直隶天津有什么情况,我估计,一场灾难是不可避免的了。”
受伤的雷掌柜,名叫雷士炜。此刻横躺在大德通伙友房的土炕上,脸色煞白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依然昏沉沉地睡着。镖车顾及他的伤,刻意放缓了速度,少了颠簸。但沿路遭遇了好几股拳匪,边打边走,拉车的骡马常常受些惊吓,不听人使唤,因此颠簸还是难免的。车队里也没有大夫,只靠镖师们自带的些金疮药勉强维持着。雷士炜的伤口一直没能愈合,刚敷了药的纱布又渗出了斑斑点点的血迹。抢先赶过来的王宗禹,早已守在他的旁边,正拿块湿毛巾轻轻地为他擦冷汗。高钰、高章甫一前一后进了屋,望着昏睡中的雷士炜,高钰长长地叹了口气,静静地坐在炕前那把发黑的木椅上,皱着脸一言未发。高章甫看到雷士炜还没有醒来,高钰也没有对他说什么,便转身出去了,镖车回来,他要办理的事就更多了。
随镖车回来的伙友们,经过这一遭生死劫难之后,多少有些急躁,平常养成的沉稳严谨的大德通作风,也稍有松动,瞅着高章甫出入的间隙,忍不住嘀咕了起来。声音不大,别人也听不清楚,间或有几声苦笑或叹息传来。响声大的是安置行李时的磕碰声,开门关门的吱扭声,慢慢的,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了。
高钰内心波澜起伏。几个月来,苦心孤意地运作着撤号回银的行动,今天总算圆满完成了。大德通遍布东南的分号全部撤出,几百号伙友安全回来,乔家的资本保全了,大德通的危难消除了。然而,高钰的心更沉重了,他忧虑的并不是自己的得失荣辱,不是东家的责难,不是伙友的怨报。同行的嘲笑,乡党的鄙夷,一点都不重要,这些屑小之事都属于个人范围。高钰十分看重个人名节,洁身自好,不入流俗,一领白色的长衫浆洗的不染纤尘,白衣秀士装束,卓尔不群仪态,赢得了东家信任,伙友的尊重。这次撤号回银是他的主张,成败得失,是非对错,有待时间去检验。多少人拭目以待,抑或隔岸观火。在高钰眼里,个人荣誉比生命重要,而他所忧虑的比荣誉和生命更重要。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没有担当的人可以听天由命,像高钰这样志存高远的人,怎么可以苟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无完卵,国破山河碎,这才是他所焦虑的。虽是一介平民,布衣黔首,但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情怀还是刻骨铭心地烙在了心底。眼下京津方面的局势,这个昏睡着的雷掌柜应该知晓,高钰默默地祈祷,希望他快点醒来,以解自己心头之惑。
黄昏时候,雷士炜终于醒了,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一直站在炕沿前的王宗禹,欣喜的叫了起来:“醒了!醒了!掌柜的,可醒了!”雷士炜缓缓的睁开了眼,茫然地向周边看去,当瞥见站着的高钰时,眼睛顿时放亮了,嘴唇上下翕动着,王宗禹拿着勺子小心翼翼地喂了他几口水。高钰俯下身,柔声说道:“放心,已经派人去平遥了,你安安心心地养伤吧。”
雷士炜艰难地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望着高钰,表情十分痛苦。王宗禹看见人醒了,知道自己该回避了,便找了个借口,对大掌柜的说了声“我去看看雷掌柜的药”后,就知趣地退出了房间,顺手将门带上。高钰又坐回炕头前的那把椅子上,贴近雷士炜的视线,等他说出憋了许久的话。
“子庚兄,一言难尽呀,我真担心这辈子见不着您了,我要当面向您赔罪。”雷掌柜断断续续地说。
高钰安慰着,请他不要说客气话。雷士炜强挣扎着继续说:“我雷士炜活了半辈子,也算大风大浪里出没的人了,从未做过一件丧气的事。在撤号这件事上,后悔当初没听您的话!现在,真是连肠子都悔青了。当初,您叫我一同撤,我还嘲笑过您,谁成想,您前脚刚撤走天津的人和银子,后脚洋人就打进来了。各家票号都被洋兵占了,店里的存银也被抢光,账册全都烧毁,没有来得及逃的伙友也被杀害了。我和几个健壮的伙友逃出城,又遇着了拳匪......”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宁静,只能听见雷士炜微微的喘息声。雷士炜稍微缓了口气,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本想着往京城走安全些,可是,走到半路又听人说,义和团开进城了。也不知道消息真假,沿路尽是义和团设下的传功神坛,我们只好绕过京城,避开官道,艰难地往回赶。”
高钰皱了皱眉,没有接他的话,好像在沉思,握着扶手的粗壮的手指,仿佛要捏碎这段铁一般乌黑的木头。
“沿途到处是扶老携幼的百姓,都在仓惶逃命”。雷士炜断断续续地说。“沿路的村庄都被洗劫了,尸横遍野。随行的伙友护着我,一路上和拳匪、洋人、逃兵交了几次手,历尽艰难,九死一生才回来。咱西帮的伙友,个个都是好汉,长途跋涉不算什么,饥渴劳累也不在话下,可是,我们十几个人……最后,唉!只剩下我还苟活着……”
“能活着回来就算万幸。——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怎样?总不能让伙计们白白丢了命吧?打进票号做伙计的头一天,咱就学着背账册,难不成当了掌柜,就不用背了?在票号里司账多年,各种账目虽不敢说熟烂于心,却也有成竹在胸,他们抢了我的账册,劫了我的银子,但只要没能杀了我这个人,没剁了我这颗脑袋,我就能把天津分号的账册恢复了,绝不能让咱西帮的信誉受了损伤!”
话音刚落,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再次响起,一口带血的浓痰从雷士炜嘴角涌了出来,流到枕头上。
高钰连忙揭了张草纸,把枕头上的痰液擦干净,又掏出自己的干手帕,轻轻地在雷士炜嘴角擦了擦。雷士炜不好意思地瞅着高钰,一丝歉意的微笑代替了无限的感激。
咳嗽声渐渐停了,高钰背起手,在地上来回踱着:“啥也不要说,啥也不要想,当务之急,是把伤养好,其他事等你大好了再提。”见雷士炜又要开口,高钰伸出右手摆了摆,示意他不要再说话。告别时,高钰一字一顿地雷士炜说:“养精蓄锐,方为上策。”
雷士炜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晴,如醍醐灌顶,明白了高钰的意思。高钰走了,雷士炜看着他高大的身躯,消失在夜幕里,心里更加敬佩这位儒雅刚毅的乔家大掌柜。想起自己在天津遭遇的磨难,给东家造成的损失,又感到痛彻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