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打前站的怀来县知县吴永果然来到了太原,同行的还有甘肃藩台岑春煊。吴永虽然顶了特命钦差的衔,有见官大一级的懿旨,可在山西布政使衙门里,没有什么人买他的账。毓贤和赵尔巽相互推诿,谁也不肯出头,有意给这个临危受命的小县令难堪。岑春煊看不下去了,就给毓贤施加了压力。他威胁毓贤,吴永是替朝廷办事的,办不好,吴永要受处罚,可是山西的官员也脱不了干系。毓贤看了岑春煊的面子,才出面召集起山西的大商号在衙门里开会,动员大家筹集军饷。
与会的掌柜们,根本不知道京城发生了什么,听说朝廷要借钱,都不敢贸然答应,只怕借出去的银子打了水漂,要不回来,一个个低垂着头,死气活气不吭气。吴永和岑春煊站在门口,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使出浑身解数做动员,都不见效。吴永多次拿出慈禧的手谕,在众人眼皮底下晃动,也没起作用。山西老帮的人,猴精猴精,一个个玲珑的和西洋人的琉璃球似的,通体透明。处事谨慎,老成持重,不见兔子不撒鹰,早就遐迩闻名了。吴永的大道理讲了一火车,什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啦,“为朝廷分忧就是爱国家”啦,“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啦。好话说得他头晕眼花,口干舌燥。可是坐在这里的山西名流、商帮巨富们,却无动于衷,个个低头沉默不语,对他们的话不置可否。急得吴永大声嗥叫起来。“晋商向来经营有方,南北贸易,声势浩大,车帮、驼帮绵延塞外。 ‘金太谷,银祁县,平遥做的大买卖’,足见你们实力的雄厚。即便是祁太平的一个小小商行,也是堆金积玉的富豪,更何况富甲天下的票号了。现在一个个装聋作哑,眼里还有朝廷吗?”。
各大掌柜被逼无奈,开始嗫嚅着对答。但中心只有一个,没钱,不捐,可着劲地哭穷。有说山西连年大旱,商家举步维艰的;有说天津、关外各地商铺都遭了劫难的。反正天灾人祸都凑到一块了,不是不捐,实在是捐不出。性情乖戾,脾气暴躁的岑春煊,见吴永演说的嗓子都哑了,却没什么收获,心里早就压着火,正要发作。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敢问大人,多少银子能帮朝廷度过难关?”
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夹在一群老头子中间,显得玉树临风,鹤立鸡群。但在岑春煊眼里,淡定便是轻藐 ,优雅便是傲慢,如是,他的火气又增添了三分。心里暗暗地骂道:哪家字号这么狂妄,架子也未免太大了吧,把个牙都没长齐的孩子送过来,谈屁的事体!分明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不出面杀杀他们的威风,今天的场面真下不了台。但转眼一想,对这个毛头小伙子却存了几分感激,能由他来打破这个僵局,也算是开了个好头。听到这个孩子发问,他不假思索地说:
“三十万。有三十万应急,等各地粮饷陆续运到,自然就不需要了。”
说话的正是乔家的贾继英。岑春煊说罢,他顿了顿,低了头好像在计算,然后昂起头,带着几分稚气地说:“岑大人,国难当头,我们商家理应担当起责任。只是今年山西老帮灾难频发,举步维艰,的确没有承捐的能力。这样吧,这三十万两银子,我们祁县乔家全应了,能为太后娘娘和皇上分忧,是我们山西商人的福气。这笔款就应在我们号里罢,您也不要难为其他商号了。”
话一出口,现场哗然,老帮掌柜们大惊失色,纷纷嚷叫起来。祁县的贾继英疯了吗?三十万哪,三十万啊!拿三十万两银子打水漂玩?不过有他乔家德字号出头挑大梁,便给所有老帮掌柜们解了围,留出了进一步观望的时间,因此,一个个哼哼唧唧,再没有怎么表态。
吴永大喜,他们这次被迫接了这项苦差事,愁得天天都头疼。一路走来,所过之处尽是些贫瘠之地,苦焦之所,村庄破败,人烟稀少,满目疮痍,饿殍遍野,几近绝望了。好不容易进了太原,却没人帮忙打通老帮的关节。就算自己是钦差大臣吧,在这种非常时刻,在别人的地盘上,自己也是有力无处使。商帮不相信,不买账,是预料之中的事。现在这个年轻人,独自承应下了全部捐款,不由得心花怒放,喜上眉梢,扯着嗓子连喊了三声“好!好!好!”
岑春煊和吴永不一样,到底是个封疆大吏,比吴永多几个心眼,对这个冒冒失失的后生,存了几分疑虑,他要盘根问底,进一步核实。“你是哪家商号的?东家是谁?大掌柜是谁?看你年岁不大,捐的数目不小,你能做得了主么?”
贾继英不慌不忙地说:“回大人,我是祁县乔家德子号的贾继英,太原分号的掌柜。我的东家是乔致庸乔老爷,我们的大掌柜是高钰。大人尽管放心,老帮有规矩,分号自行处理一切要务,既然我应了捐,就能做的了主。”
“好!好!好!”岑春煊也大喊了三个好字,拉着贾继英去内室商量运作的事宜去了。
此事已尘埃落定,其他商号的掌柜们知趣地纷纷告退,仿佛了结了一桩心事,躲过了一场劫难。庆幸之余,不免相互揶揄乔家一番,编排高钰一通。
“高钰做事也太不靠谱了。这乔家,还真是尽用些没头没脑的疯子,一个高钰也就罢了,如今又冒出来个贾继英!莫不是乔家的气数尽了,真个要败在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手里了?”
其实,这些老帮们并不知道贾继英的根基,要知道的话,也就不会嘲笑乔家用人失策了。
贾继英的父亲,是祁县远近闻名的秀才。贾继英自幼聪明伶俐,又在票号跑了数年街,早就出挑得精明干练了。此刻,他正和岑春煊在密室里聊着天。
岑春煊是朝廷命官,更是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贾继英则是平头百姓,布衣一介,二人地位悬殊,何啻天壤。正是白花花的银子,使得官和商结合在一起。
贾继英淡定自若,不亢不卑,与岑春煊越聊越投缘。岑春煊对这个谈吐不俗的年轻掌柜非常佩服,越谈越默契,距离也越拉越近,到后来,竟然称兄道弟起来,俨然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临别时,贾继英看似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精美的银票来,票面上赫然印着两万两的字样,顺手递给了过去。岑春煊性情古怪,江湖习气很重,敛财有术。手握重兵,对朝廷有封疆拓土之功,平日里根本看不上这点小钱。可时下国难当头,悖入悖出的,确实有点捉襟见肘了,对贾继英的这份薄礼也就欣然笑纳了。行贿受贿的过程自然顺畅,融情入理,彼此心照不宣,皆大欢喜。收礼的盛情难却,却之不恭;送礼的情真意切,手留余香。这雪中送炭的情分便牢牢地记在岑春煊的心里,只等日后局势稳定了,好好回馈这个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