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振林,高钰与高章甫对坐在炕桌两边,劳累了一天,都拖着疲惫的身躯,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高钰便把义和团的事情讲给高章甫听。“拳匪之患,源于民间,穷苦子弟,习武谋生,为不受官府的压榨,以行业为组织秘密结社。后来被前明遗老的后人所利用,打着‘反清复明 ’的幌子,杀人越货,和官府作对头。朝廷里派系复杂,有人暗中唆使义和团打出‘扶清灭洋 ’的旗号,以博取太后的支持,刚毅就是其中的一位。于是,义和团就又和洋人叫上劲了。赵舒翘本来是个正直的人,官声很好,他是不想依靠拳匪的,但屈从于太后宠臣刚毅的强势,也顺着他们。他的‘抚而用之,统以得帅,编入行伍’的办法,正合了慈禧太后的心意,因此,局面闹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高章甫听的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佞臣误国,佞臣误国呀!”
就在他二人推测圣驾行程的时候,大清朝的皇太后和皇上的銮驾停驻在河北的怀来。惊魂甫定的慈禧太后,在县衙紧急召见了随驾的几位大臣,庭议逃跑的路线。此刻她已换上一套旧布夹袄,还是怀来知县吴永从民间搜寻来的,不算齐整,也还干净,比起刚从京里逃出来时穿的那套油腻腻的夹袍子要清爽的多了。她梳了个汉妆的坠马髻,体面虽没有,但遮体保暖富富有余,活脱脱一个农家老太太。几日来担惊受怕,又累又饿,粉黛不施,心力交瘁,昔日那不怒自威的仪态已荡然无存,眉宇间那股曾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也销声匿迹了,俨然大户人家席上端坐着的老奶奶,慈祥谦和,淳朴善良。几位大臣狼狈不堪地跪在面前,噤若寒蝉,半句话也不敢说。慈禧和颜悦色地冲跪着请安的吴永说:“起来吧,你是忠心的,一路过来,各地穿补子的都跑光了,就只你是个好官,没有亏待了大清朝的俸禄。”
吴永赶忙磕了个头,信誓旦旦地说:“臣替太后牧守怀来县,是太后您赏赐的,替老佛爷分忧是微臣的天职,对老佛爷尽忠是微臣的本分。”
慈禧听了这憋足的官腔,没有生气,反倒觉得实诚,是真挚的肺腑之言,完全不同于金銮宝殿上大臣们天天敷衍她的颂辞,那种心口不一的恭维话,她听腻了。吴永别出心裁的表白,让她觉得亲近。经此突变,让她感慨万千,一路走来,忍饥挨饿,狼狈不堪。这个小小的知县,能在危难时迎驾,费尽心机地捧来一碗小米绿豆粥,还有五个煮熟的鸡蛋,的确出人意料之外。虽然连双筷子都没有,但救命的裹腹之食,让数日来饥寒交迫的太后老佛爷感动的热泪盈眶,为自己的不幸,也为吴永的忠心。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一个卑微的芝麻官,能如此尽忠守责,实在难得。
李莲英处变不惊的本事,的确不是浪得虚名,他时时刻刻都能切准老佛爷的脉,对吴永,老太婆显然动了真情,李莲英自然要有所表示,立马装腔作势,要把跪着的吴永扶起来,吴永哪里敢劳驾李大总管?借李莲英伸手之机,又狠狠地在泥土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呼喊着“谢太后娘娘恩典”,自个爬了起来,毕恭毕敬地退立在王公大臣们后面,脑门子上沾了厚厚的一层泥巴。李莲英偷眼看着他滑稽的样子,没敢笑出声。他心里想,这个没用的东西,紧张什么呀?老太婆高兴着呢,会吃了你吗?至于淌下那么多汗?
刚毅低着头,也看到他的狼狈相了,心里又好气又想笑,也没敢笑出来,愤愤地瞪了一眼。吴永的脸,的确有些另类。怀来是个穷县,大堂的地面没铺砖,用黄泥搋出来,就算墁过了,特别容易起尘,更能渗水,吴永磕头时,额头出的汗,浸湿了泥土,贴在脸上,又不断涌出的汗水,把泥巴冲散开,弄得脸颊上沟沟壑壑,像化了妆的丑角,特别滑稽,和白白净净的大臣们站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也难怪,吴永是曾国藩的孙女婿,李鸿章的世交,颇得张之洞的赏识,与荣禄过往也甚密,朝廷里大凡与李、张不谐之人,个个与他素不相能,刚毅也没少挤兑过他。但此时,吴永明显讨了太后的欢心,刚毅自然不敢出言讥讽,心里却有了除去他的念头。他想,现在还不是收拾你的时候,等到了山西,到了自己人的地盘上,就有你的好看了。因此,慈禧刚开口问何去何从时,刚毅想都没想,信口回道:“现在只能过雁门关,进山西,驻跸太原。”
慈禧皱着眉问:“太原离京城可不太远,洋人追过来怎么了得?”
刚毅的心腹毓贤在山西,出宫时,他就动了引诱两宫到太原的心思,只是没有说出来。此刻,见时机成熟,便花言巧语地辨解。“眼下往北走,蒙古一片草场,数百里没有人烟,遇到雨雪天,连个遮风避雨的地儿都没有,若是洋人真追过来,用那望远镜一下就能看到圣驾所在的位置,危险便陡增了几分。洋人若要到山西,就不那么便利了,有高高的太行山挡着,只要派人死死守住娘子关,就能保圣驾万无一失。到时候圣驾暂住太原,静待和议,等洋人走了,太原离京城也不远,回銮也便捷。”
慈禧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个理,便试探着问其他几位大臣和亲王。可惜,下面站的赵舒翘、端王都是刚毅的死党,自然与他一个鼻孔出气,吴永肚里有话,但没有说,人微言轻,祸发齿牙,干脆没吭声,不当自己是根葱,充耳不闻地和空气作伴去了。吴永明哲保身的哲学在朝廷里是行不通的,那是个没有硝烟的战场。虽然不见剑拔弩张,但时时刻刻都潜藏着杀机,国家都到这份上了,刚毅一伙还没有忘记排斥异己,陷害忠良。他小眼睛一转,诡计就来了。好你个吴永,不是想讨好太后吗?就送你个烫手山芋吧,粮食、银子是眼下最吃紧的,这么多人要吃饭,要花销,没粮没钱,太后正犯愁,先挖个坑,给你吴永设个套,你不跳也得跳,不钻也得钻,你就好好的表演吧。一旦找到机会,治个欺君之罪,看你的脑袋还能不能保得住。刚毅的歪点子一出来,立即就付诸实施,他不动声色地在太后面前奏了一本。“启奏太后娘娘,眼下还有件极要紧的事,从京里跟来的官兵不少,携带的银两即将告罄,看形势,陆续还会有人赶来,粮饷之事,得赶紧筹划。”说到钱粮,又触到了慈禧的痛楚,满脸愁容,没了主意。她苦着脸说:“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谁能筹划得来?你们说如何是好?”赵舒翘贯能揣摩刚毅的心思,只要刚毅撅一下屁股他就能品出味来。吴永在太后面前邀了功,让刚毅不舒服,这种人最能说实话,留在太后身边很危险,这个少不更事的家伙在太后面前说漏了嘴,惹得太后不高兴,谁也没好果子吃。如果他受别人的指使,专门胡说八道,进些谗言,道出些太后不知道的事情来,就更危险了,自己的乌纱帽保不住,项上人头也岌岌可危呀。看这情势,刚毅是想把吴永踢的远远的,让他远离太后,有多远滚多远。两人原本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帮刚毅就是帮自己,刚毅想挤走吴永,那算是便宜了这小子,如果能借太后的手,杀了他,不是更好吗?剪了李鸿章的羽翼,除了刚毅的隐患。他心眼一转,有了主意,当着太后和诸位王公大臣的面,不阴不阳地问吴永:“吴知县,贵县府库里尚有存银吧?先拿出来应一下急,待两宫回銮之后如数归还。”
一句不温不火的话,点燃了火药桶,把吴永逼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如果怀来县尚有存银,就会治个欺君之罪,杀无赦;如果府库没有存银,会治个不为之罪,革职查办,跋前疐后,都是死罪。吴永心里大骂,这帮乱臣贼子,已是国难当头的时候了,不去阻击洋人,平息拳匪,谋划力挽狂澜,振兴国运的大事,却在这里耍阴谋,搞内讧,真是祸国殃民,罪该万死!在这节骨眼上,想借太后的手杀了我。大清朝的官员,谁不知道,地方府库从来都是账实不符,能应付了朝廷摊派的各种赋税就算不错了,那里还能有结存的银子。赵舒翘这么问,摆明了是要置我于死地的,如今左右是个得罪人,不如实话实说,先把自己洗干净。于是梗着脖子叫起苦来:“回太后娘娘,早先县里库银是满够的,自赵大人发文允许义和团进城以来,开销就大了许多。如今,府库里存银所剩无几,百姓流离失所,民间粮草也被劫掠一空,要在本地筹集粮食,实在太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