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舒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点着的火,没有把这个小知县烧死,却让他抛到自己身上来了,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自出京城以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鞍马劳顿,露宿风餐,太后吃尽了苦头,已经后悔与洋人叫了板。从离京那天起,就念念不忘与洋人和谈的荣禄,就连给洋人赔多少,怎么赔,都已算计了好几遍。所以,此时的赵舒翘,最怕有人在太后面前提起自己支持义和团的事,吴永吃了熊心豹子胆,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要引得太后迁怒自己。赵舒翘一贯能见风使舵,巧言令色的本事此刻正派上了用场。于是赶紧转移了话题,变出一副和蔼的脸色,对太后说:“回太后老佛爷,吴知县确实有难处,也不能全怪他。眼下最要紧的是粮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古来如此,粮饷一事必须要派个得力之人去筹集才是正理。”
刚毅半天没吭气,看到赵舒翘和吴永明里暗里的叫板,心理很紧张,眼见得情势急转直下,该到自己出手的时候了,上前一步,使劲甩甩袖子,跪倒在老佛爷的面前。“启奏太后,粮秣之事,非比寻常,如今已到荒凉之地,市面萧条,非灵敏练达,熟悉地理风情之人,绝对难以办成。眼下只有怀来知县吴永是合适的人选。” 说话的时候,才意识到今天穿的不是朝服,自己甩马蹄袖的动作已是多余的。
吴永知道刚毅的目的仍是要害他,恐惧的全然不顾大清朝的礼数,咚的一声跪在慈禧面前,急切地膝行了几步,几乎贴近了慈禧的小脚。他略带着哭腔喊道:“臣甘愿赴汤蹈火为太后效命,微臣区区一个小知县,人微言轻,各省司职,有谁能听命于微臣?讨不到粮饷,丢掉微臣的脑袋事小,贻误了朝廷的事大呀!请太后娘娘三思。”
慈禧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想找个发泄的地方,正找不着茬口。听刚毅和赵舒翘一唱一和的表演双簧,挤兑吴永,早就看不下去了。可眼下是逃难时候,保命要紧,心里再烦,也不能治人,把这些人逼急了,什么事干不出来。她怒容满面地把手一摆,“行了!别说了,让我想想。”
筹办粮秣事关重大,赵舒翘、刚毅毕竟都是军机大臣,遇到疑难之事还得和他们商量着办,身边随行的几个亲王,论地位和能力,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们到了那省那府,都不用担心办不了事。但是让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她不放心。这些人,都是先皇的子孙,那个没有君临天下的野心?一旦让他们离开自己身边,就如同纵虎归山,粮饷筹不来,反倒成了自己的敌人,还是留在身边安稳。思前想后,总没有个合适的人,这个吴永办事还算牢靠,最重要的是他的忠心。想到这里,她立即下旨:“吴永,这差事,还是你办。给你一道手谕,着令天下省府州县,见手谕如同圣旨,赏你特命钦差的身份,见官大一级,这样办差就便当了。你不要辜负了哀家,好好办差。”
吴永无奈,磕头领旨谢恩,心里涌动起吮卒病疽的感慨来。心里说,这种御下的绝招,曾是我吴家的先祖吴起发明的,今天又被慈禧太后赏了回来。真应了吕洞宾的话,“莫教烛被风吹灭,六道轮回难怨天”,祖宗埋下的祸根轮回到我身上了。太后临危我受命,我这颗头,太后不砍乱军砍,拳匪不砍官员砍,横竖是个死,那就慷慨点死吧。想到这些,吴永勇气倍增,跃然而起,大呼“谢太后娘娘恩典” ,全然一幅“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之风。
慈禧解决了这几件难事,如释重负地挺起胸脯,长长地吁了口气,心里总算舒坦了些。一转眼又看见坐在跟前的光绪皇帝,耷拉着头,闷不吭声,那股无名火又腾的升了起来。都这种时候了,这个窝囊废还能坐在椅子上睡觉,身上穿了件皱巴巴的马褂,又宽又大,汗渍、油渍都显出来。太后不屑地问:“皇上,你怎么看?”光绪累坏了,睡得迷迷糊糊的,被突然问醒,惧怕慈禧,也不知道问的什么,习惯性地回了句:“亲爸爸,您说的都对,一切都按您说的办。”慈禧恨恨地看着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精疲力竭的摆摆手,对这几个诚惶诚恐的随行大臣说:“快都退下吧!明日一早起驾太原。”
高章甫安顿好振林,又回到高钰房间。高钰把那封信推到他面前,用手轻轻点了点桌子,示意他好好看看。高章甫接过信,还没怎么细看,便惊出了一身冷汗:“这…这是真的?京师破了?”高钰默然地点了点头。
高章甫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惊愕地盯着高钰,反复问,“大掌柜,这可如何是好?”高钰虎着脸反问他,“你现在若是还在北京做掌柜,也要事事问我如何是好吗?”
高章甫惭愧地低下了头,反复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这个消息如霹雳一般撞击着高章甫的神经。惊魂甫定后的置疑,迷惑不解时的绝望,犹如一枝枝利箭,穿过高章甫的心窝,剧烈的疼痛令他窒息。自从回了总号以后,压力减轻了,思想放松了,身心也有点倦怠了。高钰刚才将了他一军,让他羞愧的无地自容,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高钰冷冷的说,“洋人出兵是迟早的事,我早已预料到了,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前一阵子,你问我为何要把各分号的现银都调回来,我就说过让你好好想想,不仅仅撤号调银,是提醒你学会分析局势。我们行商之人,如同三军将帅,要有一定的前瞻力。孙子兵法上说,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杂于利,而务可信也;杂于害,而患可解也,相机行事,当机立断,俗话说的好,早知三日事,富贵一千年。”
高章甫心悦诚服的点着头,颤声附和着。“掌柜的英明,及时调回分号的现银,我们才避免了一场浩劫。”高钰顿了顿,平心静气地说:“章甫,你要谨记,要刻骨铭心的记在心里,永不忘记。做掌柜,不容易,东家给的一份顶身股,是激励我们更加尽职尽责的做事,要求我们审时度势,见微知著,能放出去,可收回来,成本可控制,安全有保障,目标远交际广,有厚利无风险,这份责任重大啊!挑起掌柜这副担子,要赢得东家信任,要博取伙友敬重,手眼通天,未雨绸缪,治世放得开,乱时收得拢,对得起出资人,对得起咱大德通的金字招牌!如果当初我没能把你们接回来,那么现在北京分号的局面就要你来支撑,又是拳匪又是洋兵,现银断绝,挤兑成风,你该怎么办?也来问我吗?你好好想想吧,我老了,早晚你们要当家的,没有算计的谋略当不了大掌柜。明日一早,你去大德恒一趟,把阎大掌柜请来,我得和他好好谋划谋划。”
这一夜,高章甫失眠了。辗转反侧,思绪万千,从京城急匆匆地被大掌柜招回来,心里不服,想不通,憋过气。现在问题明朗了,气也顺了。扪心自问,还是自己能力不足,缺乏远见。当初,对撤号回银不理解,曾经酒后吐怨言,骂过大掌柜,骂他老糊涂,骂他胆小鬼,放着顺风顺水的生意不做,风风火火撤号调银,发疯了吗?自从得知蔚盛长遭劫,雷士炜受伤之后,对大掌柜的看法才有了改变,钦佩替代了嘲讽,报怨换成了感激。回总号后,有大掌柜在,事事都有依靠,惟大掌柜之命是从,任何事情都不上心,不管事,不揽事。大掌柜教训的对,自己确实不争气,和懒猪一样,催一催,动一动,让大掌柜失望了。高章甫在自责和悔恨中彻夜未眠,从大掌柜想到了乔老东家,从大德通又想到了大德恒,想到大德恒的大掌柜。那是一段求贤若渴的往事,那是一个感人肺腑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