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说的那个不中用的东西,就是光绪皇帝。此刻,他正端坐在乔家当铺柜台后面的高凳子上,兴致勃勃地和几个小太监玩耍。当铺屋子不大,柜面就占了一多半,下雨的天气,屋里昏暗阴冷,更显得逼仄。朝奉台足有五尺多高,身材最高的太监站在地面上勉勉强强能露出半个脑袋,矮点的即使踮起脚,也只能看到光溜溜的脑门子。圣驾进驻,大德通的生意也就跟着停了。不,应该说,乔家现在不接俗客,单做天字第一号的大买卖。
高钰听伙计说皇帝到了当铺,正准备进去请安。隔着木栅栏,看见一个把自己关在狭小柜台里面的青年,脸色苍白,目光呆滞,他猜想这个人可能就是皇帝了。联想到他和太后不和的事,一瞬间,又觉得是个可怜兮兮的孩子,关在栅栏后面,像极了一个囚徒。皇帝身边有个乖巧的太监,教他扮演朝奉,正玩的起劲。一群灰头土脸、没精打采的小太监,在当铺外齐刷刷地摆着,少气无力地抬着头,及像一群拉下饥荒的庄稼人。这次从宫里逃出,为隐瞒身份,太后皇帝宫女太监全都换了便衣。到太原后,稍事安定,太后让把禁卫军和随行大臣们的服饰更换了,小太监们一时半会还轮不上。以往光鲜体面的朝服没有了,精气神也就没有了,再加上旷日持久的逃亡,少吃没喝的,已和难民没有什么两样。在高钰眼里,他们像极了准备当东西的穷苦人,递上刚刚换下来的衣服,忐忑不安地等待朝奉的报价,能接受这种悖离的交易,只为救一时之急。皇上呢,正扮演朝奉的角色,懒洋洋地拉出几句“虫吃鼠咬,光板没毛,破面烂袄一件”,“暗淡无光,褪色陈旧,破烂溜丢不值当”。高钰见他正玩的开心,便打消了觐见的念头。光绪皇帝瘦弱的身驱像枯树枝一样,在寒风中摇曳,虽然瑟瑟发抖,却开心的嗷嗷嚎叫。也许,他被囚禁的时间太久,咋一自由,有点忘乎所以。也许,他对与世隔绝的生活不满,借机反抗。在光绪眼里,这些贼眉鼠眼的太监,就像太后的指甲套,非常可怕。逃亡的日子,虽然苦点,但比瀛台孤岛好多了,太监们也不再冷嘲热讽的戏弄他,变的和蔼可亲些。他张了张嘴,想发号施令,但终于没出声,只是略有些变态的把柜台通往外面的门使劲甩上,巨大的关门声,并没有让太监们做出任何阻止的反应,这让光绪皇帝得到了快慰,他满意地坐回了柜台,顺手摆弄起算盘来,噼里啪啦的声音由快而慢,渐渐地由慌乱趋于稳当,皇帝焦躁的心也安稳了。高钰看这情形,显然不是觐见的时侯,便垂了手,静静地退了出去,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一般。
刚出门,迎头便碰上急冲冲跑来的太监崔玉贵,嘴里直嘟嘟着:“作死的东西,乱跑什么?不老老实实呆着。”显然是在背地里骂皇帝。贾继英也正好从角门出来,走到高钰的身边。崔玉贵见着高钰和贾继英,便停下脚步,谄媚地笑着说:“这不是高掌柜和小贾掌柜么?这次啊,你们可是立了头功啦!太后娘娘啊,那是最要体面的。京里出来受了罪,心里腻味着呢。多亏你们懂事,太后知道你们捐了饷银,那可是真高兴啊。你们全了太后的体面,这份功劳,哪个都比不了!太后念你们的好,才把行在定在你们这儿。”
高钰拱手朝天见了个礼,“为国家做事,这是应该的。” 高钰不苟言笑,一身正气,外人看不出他情绪的变化来,只有贾继英能理解高钰,知道他对崔玉贵的人品有看法,不喜欢和这种小人打交道,便赶紧打了个圆场。“崔公公行色匆匆,可是有要事在身?要说功劳还是您最大,一路护着太后娘娘,这才叫天大的功劳呢!现如今太后娘娘身边可是一刻都离不了您啊!若是有空,赏脸来我院里喝杯茶?”崔玉贵心里窃喜,十分满意贾继英的恭维,吃茶的意思他心知肚明,便笑呵呵地应了。“一会儿,一会儿,定去!定去!”便匆匆走了。很快,皇上耷拉着脑袋跟在崔玉贵后面,乖乖顺顺地朝太后住的院子走去。
跟在高钰后面的贾继英,看他踱着方步,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一道道大门,知道他这是心里不痛快了,也没敢吱声。
半晌,高钰终于开口了,“继英,让戏班子安排好,好好唱一出戏吧,如果他们不挑剔,就唱《三关点帅》!”
贾继英一听这话,有点急了,慌忙说:“大掌柜,不成吧。这戏……”
“帝纲不振,民不聊生,边患未除,国力待兴,社稷乾坤是到了该整饬的时候啦!放心,你不是一会儿要和崔玉贵见面么?吃人的嘴软,也该让贪吃东西的人,多劳动劳动嘴皮子了!”
慈禧在花厅召见了大臣,刚毅依然告病没来,京城方面负责与洋人谈判的李鸿章,天天发来电报,秉报洋人的谈判条件,要求逞办原凶的口气越来越强硬,形势也越来越迫切。刚毅的病情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变化,洋人的态度和缓了,他的病就减轻了;洋人的态度严峻了,他的病就加重了,李鸿章的电报,就是刚毅的催命符,眼看着就是见阎王去了。慈禧面前的哼哈二将,刚毅和赵舒翘,成了秋后的蚂蚱,蹦跶不起来了。
慈禧今天心情好,也没怎么刁难赵舒翘,桂春、端方、赵尔巽几个大臣都是原先太后排挤的帝党,如今反倒成了太后跟前的红人,官场中尔虞我诈的故事朝朝代代都如此,从来没有间断过,朝秦暮楚,此消彼长,自古及今,不知上演过多少出悲喜剧,让人唏嘘不已,真是世事难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