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钰此刻更忙碌了,频频发电报向熟知两宫秉性的朋友,询问两宫对饮食的禁忌与偏好。一时间,祁县城里的乔家大德通号,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起来,高高的门槛仿佛被那硬邦邦的鞋底蹭低。
祁县城里的老百姓骚动起来了,他们祖祖辈辈从未见过真正的皇帝。在他们心目中,皇帝、娘娘那是真龙天子,是有星宿的人,普通人怎么有缘得见天颜呢?戏文里的皇帝,娘娘,倒是见过不少,可那是假的,不算数。他们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知县大老爷,县太爷出行时,清水洒街,黄土垫道,闲人回避,鸣锣开道,前呼后拥,八面威风,普通百姓戏称这些作威作福的县太爷是“土皇帝”。土皇帝的排场已让他们瞠目结舌了,真皇帝要来,会是怎样的惊天动地,他们想都不敢想。祁县人吵吵嚷嚷,将信将疑了好几天。当他们看到乔家的伙计集结在大德通,一个个捧着粗瓷大碗呼啦啦吃面;马车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穿梭似的狂奔;大德通的门面全用金黄耀眼的绸缎装饰一新,宛如说书人嘴里王母娘娘的宫殿……这个时候他们傻眼了。我的姑奶奶,皇帝真的要来了。人们迷惑不解,如坠入五里云雾中,一个个瞪着惊惧的目光,猜度着:乔家出什么神道了,把皇上也惊动了?是福还是祸,谁也说不清。最后,都把焦点集中到乔家大掌柜高钰身上了,感觉这个人更是鬼神莫策了。
往日里一派庄严肃穆的乔家票号,这阵子是里里外外一片繁忙,地面上铺满了大红的毡子,院子里挂满了鲜红的灯笼,街门外的树枝上也拉起了红绸子,粗大的树干裹上了黄缎子。一车又一车的鸡鸭,整条整条的牛羊,从乔家的后门进了大院。乔家上百个丫头、婆子、小厮、杂役手忙脚乱的里外乱窜。好几家当地有名的戏班、响工,拉起帷幔,装饰戏台,悦耳的丝弦,铿锵的锣鼓,呜里哇啦的唢呐,咿咿呀呀的唱腔,从高墙内传出。乌压压一片兵丁,闹哄哄满街旗舒,簇拥着一溜围的严严实实的轿子抬进乔家。这时候半信半疑的百姓们相信了,皇上、太后到乔家了。再想瞧个红火热闹,也出不去了,满大街都是些凶神恶煞的兵丁,胆小怕事的老百姓,可没胆量看个红火热闹。
街上有个疯秀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端端的祁县城一夜间咋就这么热闹了,密密匝匝的人群,挡住了他的视线。疯秀才急了,索性爬到了临街的房顶上,手舞足蹈地唱起《高祖还乡》来:“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镫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些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的衣服……”没等疯秀才唱完,房顶上早蹿上去十几个兵丁,二话没说,拳打脚踢,枪挑刀戳,疯秀才立马血肉模糊的从房顶滚了下来。地面的兵丁也不看他是死是活,抓起脚跟,到拽着拖走了,地面上留下一条殷红的血迹。
甘肃绿营的兵丁负责外围的护卫,一个参将指挥着,把乔家大德通铁桶般围起来。当官的刚走,几个满身污泥的兵丁便靠着大门口的墙壁,歪歪斜斜地睡觉,火铳枪械扔了一地。有个小军官跑过来,怒气冲冲地打骂这些庸懒的士兵。小军官一边用脚踢,一边大声叫喊,“起来,都给爷爷挣扎起来,里面可是皇上、皇太后!出了差错谁的脑袋也保不住。”士兵们抬了抬眼皮,没吭声,伸出脚尖装模作样地勾了勾火铳,没见挪动多少位置。有个胆大的士兵,冲着怒容满面的军官哼哼唧唧地说:“总爷,兄弟们这些时跟狗日的洋鬼子打,跟那些神兵打,几个月了,死的死伤的伤,侥幸活下来的,又天天跟着皇上跑,饱饭也没吃上几顿,又困又饿的,真他娘的累呀!”没等军官回话,说话的士兵又指着乔家的大门说:“进了山西,他娘的总是能闻到浓浓的醋味,羡的口水都流完了,还等不上发饷。”军官黑着脸,一言没发。发话的士兵胆子便大了,指着大德通票号的外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都说‘祈太平,祈太平,金砖砌成楼,地里冒出油’。说的就是这里吧?商家富户这么多,地里都是油,连山墙也是用银子砌出来的。干脆咱也甭当球兵了,散了伙跟着这些有钱人,当球他们家的伙计吧!”几个没有说话的士兵,听了这番话,也抬起身子向大门口瞟去,见没旁人出入,便压低嗓子抱怨起来。“没错,一样都是当兵的,看看守二门的那些个八旗兵,咱和洋兵神兵浴血奋战,舍生忘死救驾的时候,他们算个球!一窝软蛋子,见了洋兵只会跑,跟孙子似的。咱拼死拼活把圣驾保到山西来,安全啦,太平啦,嘿,他们又威风了!个个都换了新装,得瑟的都找不着北了,要给谁当爷爷呐!”
“就是!在怀来的时候,他们跟难民有啥两样?一个个破衣烂衫,狐奔鼠窜,狼狈不堪。见到咱威远军,一个个泪流满面的,好像吃奶的孩子见了娘,委屈的猫尿流了个不亦乐乎!脸上流不够,裆里也没消停,那个熊样,怎么配的上禁卫军这个称号呢。现在呢,又威风啦。凭啥他们吃好的,穿好的,饷银敲的当当响,轮到咱,什么也没有了,银子都变成土疙瘩了!”
“总爷,弟兄们实在想不通,为啥处处让着他们?有本事拉出来较量较量,谁熊谁退出。咱可是在太原听着了,山西这些个醋坛子老鳖,这回又孝敬了皇上不少银子,要真不给咱发饷银,大不了老子不干了,拎着枪,哪儿过不了日子!抢几家山西的土财主,老子回家种地去!”
那军官听着这些士兵们发牢骚,起初也不以为然,没有理会,后来听他们越说越离谱,便压低声音吼了一声,“放屁!别他妈胡说八道。”他看到士兵们满脸的怨忿,也不敢十分造次。便又用和缓点的语气说:“痛哭流涕的那些都不是兵,是一堆王公贝勒!守二门的才是弁兵,属于神机营和虎神营的兵,厉害着哩,要单挑,咱肯定不是对手。一千多人一路拼着命杀乱匪,硬是把圣驾从北京护送到怀来,出京城时,他们又打洋人,又打神兵,死了不少兄弟,功劳大着呢!太后娘娘和皇上记着他们的功劳。你们刚才说的话要是让他们听到了,连抚台大人都救不了你们,有你们好看的。”几个士兵偷偷摸摸探着脑袋看了看二门口荷枪实弹虎视眈眈的弁兵,垂着脑袋嘟囔:“那也得给兄弟们发点儿饷吧?”
“又累又饿,打不动仗,守不了门。”
“老子也是有功劳的呀!”
“行了行了,陕西兵现在守着城门,江苏兵远远的跟在后头,用不用我跟抚台大人说一声,换你们去城外?就是因为咱们威远军有功,太后才让我们随驾的。你们哪儿来的那么多屁话!”军校看见他的话起了作用,把这帮小兵给唬住了,便接着在他们面前显摆起来。
“一群没脑子的东西,也不想想,为啥圣驾好好的县衙不住,非得要住这么个小商号呢?”军官故弄玄虚的说。这招果然奏效,吊起了士兵们好奇的胃口,眼巴巴地求他痛快点揭开谜底。
军官得意洋洋地竖起大拇指,指着大德通的门口说:“这儿”,又随手挥了一下拳头,“给圣驾捐了五个数,饷银?还用得着你们操心吗!你们知道啥呀,这乔家的背景深厚着呢,朝廷里的王公贵胄自不必说,当朝一品大公李鸿章、张之洞都和他们有交情。已故的左宗棠左大人你们知道吧,他在我们甘肃任上的时候,督办新疆军务,大批屯边的军饷都是山西乔家垫支的”。军校的话刚落地,就想起了一片“啧啧”声,士兵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真是富可敌国了”。“可不是吗,那时候,左大人的权力有多大,那可是戴了钦差顶子的,乔家的票号和左大人关系密切,他的几万大军,一应军费,全靠乔家票号存取汇兑。有时候乔家垫支给左大人,一动款就是几千万两银子。等到西北各地都安定下来之后,朝廷调左大人回京,担任军机大臣。左大人专程绕道山西,来乔家拜访乔致庸老东家。听当时护送左大人回来的将军说,左大人见到乔致庸时,直呼‘亮大哥,久仰了’。可见人家手眼通天的本事呀。临别之时,左大人还为乔家题了一副对联,好像是‘损人欲以复天理,蓄道德而能文章’。实话告诉你们吧,乔家有的是钱,朝廷得了乔家的捐银,很快就有赏赐下来。告诉弟兄们,给我们的好处就这一两日内能兑现的。大伙精神点,让太后知道我们的辛苦,多多给弟兄们赏赐。”话音刚落,众士兵一跃而起,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抱起枪笔直地站立,雄赳赳气昂昂的,俨然一副皇宫大内高手的派头。
“军爷,您放一百个心吧,有您这话弟兄们这心啊,就踏实了,军饷有了盼头,咱可就精神起来了!精神起来了!”
“对对对,请军爷放心,保证一只苍蝇都他娘的别想飞进去。”
“那可不,这银子墙就是弟兄们的亲爷爷!”
“嘿嘿嘿,啥都不说了,咱给太后、皇上守着,嘿嘿嘿,守着,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