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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不苟言笑的高钰，脸上也明显地流露出愉悦的神色，“人呢？也都回来了？”
“咱们的人都回来了，有几个受了点儿伤，不碍事。不过常师傅让转告您，有蔚盛长的一个伙友，受了伤，也在咱们镖车上，好像是被刀砍了”。
“伤的怎么样？”高章甫抢着问。
小禹立即回道：“听说很严重，只剩下半条命了。账簿和银子被匪人劫了，为了他，咱们的镖车才在道上耽搁了两天。”
“人能健健康康地回来，便是天大的好事！”高钰长叹了一口气，转向高章甫：“你亲自去安排下去，找个好大夫来，给伤着的伙计好好看看。所有回来的人，发给辛苦费，给多少，你心里有数。回来的银子立马建册入库。安顿好伙计们后，再派个成事的，给蔚盛长报个信。这几日你就专心处理这些事吧，别的暂时放下，安排几个精细的伙计在外面多打探点儿消息。”
高章甫点着头，记住了高钰的嘱托。小禹见机把桌面上散放着的账册聚拢在一起，整整齐齐地码到边上，正翻开的账册，用书签夹好，方便掌柜们查阅。高章甫一直在观察着小禹的行为，看着他灵敏的手脚，会心地笑了。回头对高钰说：“掌柜的，这是去年新招进来的学徒，常师傅昨儿推荐了，说这孩子书记流水、合拢账目，样样在行。这几天我去前院，就让他在您这儿候着。”小禹学徒，闻声向前迈了一步，在高钰不近不远的地方站定，等着大掌柜随时差谴。高钰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亲切地说：“你就多费点儿心吧。”
高章甫安排好了小禹，便放心地离开了正屋，到前院忙乎去了。小学徒第一次在大掌柜面前做事，表面上的落落大方，掩饰不住内心的紧张。高章甫离开后，高钰就静坐着，一直没有吭声，房间里非常安静，连根针掉地上也能听见，静默的压力让小禹更加不安。一年来，跟常师傅学为人处世，虽然有了点处之泰然的定力，可第一次和敬畏的大掌柜单独在一起，还是有些忐忑。他用常师傅教过的分散注意力的办法，心里默念珠算口诀，借此来自我调节。转儿背诵票号的规章，再后来又在心里默读《论语》，琢磨“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的内涵来。他觉得这段话看似矛盾，实则深邃。慢慢地，焦躁不安的心绪稳定了，胡思乱想的杂念排除了，全身都舒展开来，显得轻松自然，诚实谦逊。
高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能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镇定下来，行有行品，站有站相，端端正正很有规矩，便产生了好感，同时也萌发了考验他的念头。大德通号里的学徒，没有两三年的历练，一般是不会直接在掌柜的面前露脸的，伺候大掌柜更没有机会。伺候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绝不是泛泛之辈能胜任的。铺床叠被，端茶送水，这可不是简单的家务琐事，每一项都有具体的要求，全靠悟性和眼力。走路不挺胸，扫地不扬灰，沏茶不出声，换茶不留根，事事不用人使唤，件件都合人心意。如此苛刻的标准，既要有眼到心到手到的机敏天赋，又要留心观察伺候对象的生活习惯和做事方式。就是说掌柜的想什么，你就要做到什么，只有在这样的历练中，才能养成揣度客户心思的本领。要精于算计、擅于书写、分理账务、传递信息、玲珑八面、能言善辩。所以说，这些十五六岁的孩子入了票号，如同孙悟空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不炼出个火眼金睛、铜头铁臂来是成不了气候的。高钰想，自己当学徒时也是这个年龄，一点点做起，千辛万苦地熬过来，才坐上掌柜这把交椅，付出的艰辛，经历的困苦，已经记不清了，忙忙碌碌半辈子，没时间没精力去回想。人们都说山西人个个都像牛，苦干实干，巧干傻干，就知道一个干字。掌柜的们，就是一群牛的头牛，脚踏实地做事，怀瑾握瑜为人。高钰的这半生，所有的精力全挥洒在票号，所有的乐趣全倾注在票号，不向往纸醉金迷的奢华，也没有花前月下的柔情，自己埋头走，拉着后生晚辈埋头走，西帮票号哪一家不是靠这些牛拉出来的？一点一滴积累，一代一代传承，苦且快乐着。想到这些，高钰艰涩地笑了笑，一反往常严肃的表情，用和缓的语调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学徒往前迈了一步，朗声回答道：“回掌柜的话，我叫王宗禹，宗室的宗，尧舜禹汤的禹。”
“宗禹……宗禹……”高钰又提起笔，在纸上竖着写出王宗禹三个大字来，顺口说了个“好”字。接着又用笔尖，写了一行小字，“以德为本、以心为宗，涂之人可以为禹”。字写好后，高钰直起腰，对凝神静气看着他的王宗禹说：“你知道这几个字的意思吗？”
王宗禹点点头：“品德是执事立业的基础，基础不实纵然建起高楼大厦也会倒塌的；善心是修练后裔的根本，具有高尚品德和善良之心，就算是路上行走的普通人，都可以成为大禹那样的圣人。”
“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之为圣人？”
王宗禹清楚，大掌柜在考校自己，便正色道：“重道义、守诚信、本勤俭、和为贵，各务其事，勤于学业。气忌燥、言忌浮、才忌露、学忌满、知欲圆、行欲方，虽不为禹，却也不远。”
高钰一听这话，倒是乐了：“咱们票号的规矩，你倒是背的熟，还能和你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这算是学以致用了？”
王宗禹的脸上泛起一缕红云，羞涩地说：“在咱票号，能学到许多做人的道理，尤其是掌柜的订的规章，精简、易懂、实用。”
高钰真的乐了，他心里暗暗为乔家叫好，大德通后继有人了，这个小青年，是块好料，好好培养，能成大器。银镖今天平安回来，他提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了，又遇上这么个旷世奇才，心里更畅快了，便把刚才信手写下的那几个字，递给了小禹，殷切地嘱咐道：“你人小志大，有抱负，就按你名字所提示的方向，踏踏实实地走下去吧。”
王宗禹眼前一亮，双手在前襟上擦了几下，躬下身子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如获至宝地捧在胸前。平日里王宗禹就很是惦记着掌柜的手迹，可惜地位相差太远，只能盯着墙上高钰亲笔书写的规章看，饱饱眼福。今天，得到心仪已久的大掌柜的墨宝，而且还是专门写给自己的，心里万分激动，忙不迭地连连道谢：“多谢大掌柜教诲。”
门外传来 “蹬蹬蹬”的跑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分明是冲着正屋来的。高钰皱起了眉头，沉下了脸。王宗禹也觉的有点不对劲，退到门口，心里想着，大掌柜向来提倡稳健，治号严谨，绝对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喧哗、跑动，这能是谁呀，这么不懂规矩？转眼又想，是不是出了大事，匆忙间让来人顾不了规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