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
这次回定州奔丧,张寒晖不是败退,他是身上担负着党的重要任务回来的。
他们这些参加天津演出的人里面,有好几个是党员,他们回到北京的时候,组织上已经知道了他们的遭遇,但是赵云霞在代表组织谈话的时候,对张寒晖的行为,既有奖励也有批评,她说;“你们的这次行动,效果是好的,动机是对的,但是还是属于左倾盲动,是李立三主义残余。“
张寒晖非常不服气的说;“我们怎么就是盲动了,我们是在唤醒人们,唤醒大地。”
赵云霄说:“你们在没有群众基础的地方,贸然的进行活动,这就是盲动。”
张寒晖说;“我们揭露了日本帝国主义的野心,这不对吗?”
赵云霄说;“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东北九一八事变,让我们现在的工作,又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北方特委的指示,就是要隐秘的发展组织,悄悄的积蓄力量,你们几个同志都要返回自己的家乡去,广泛的宣传发动基层群众,尤其的农村群众,现在,日本人想要吞并我们华北的意图,也已经非常的明显了,北方特委命令我们,到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去,到能够发展的地方去,宣传抗日救国,你这次回去,不是失败的逃跑,是带着新的任务的回去的。现在许多有知识的人都到农村去了,你们定州这个地方去了一个叫晏阳初的人,他是从美国回来的博士,要在中国搞平民教育运动,你们定州是他的试点,他搞这个试点,是得到了国民政府的同意的,争取利用合法的手段,发展我们的事业。”
父亲的去世,正好让他有了回去的理由,也不会让人怀疑。
赵云霞说;“今后我们不知道还否能够见面,组织上让我跟随退入关内的东北军,利用我父亲的关系,作兵运工作,希望我们能够在抗日的战场上见面吧。”
张寒晖也非常伤感,当年要不是周建翔自己也许就死在了那个小胡同里了,本来这次来北京找到组织,没有想到还会和赵云霄见面,他握着赵云霄的手说;“云霞,要分手了,你有什么话说?”
赵云霄深情的和他拥抱着,眼睛里含着泪水说;“我心仪的两个男人,你和建翔,他已经牺牲了,你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们之间的友情,会永远存在的。寒晖,我这次去东北军作兵运,组织上已经定了,我父亲也给我找了对象,也是东北军的人。说真的,我心里非常的伤感。”
张寒晖说;“云霄,你知道,我是一个非常农民意识的人,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我不能够答应你,这些年了,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赵云霄把眼泪一擦说;“行了,我们都是大革命时期的党员了,别这么小资产阶级意识严重了,既然你小让我说几句话,作为我们最亲密的朋友和战友,我就说你了,你要认真的听好吗?’
张寒晖说;“听,肯定听。”
赵云霞认真的说:“张寒晖,你要好好的反省一下自己,你身上总是有一股盲动倾向。说好听了是天真,说不好听的就是任性,你知道吗,你要好好的反省自己,这对你今后的工作有好处,你这一回去,就是一个人在战斗,你身边的人也许不是你的同志,也许是你的敌人,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好吗,我们还要在抗日的战场上相见的,你明白吗。”
张寒晖非常的感动,这是一个战友和同志临行前的嘱托,也是组织上对自己的鞭策,张寒晖说;“你放心,从今天开始,你就会看到一个和往日不同的张寒晖了,挫折和教训让他已经成长起来了。”
这次回到西建阳后,张寒晖为自己父亲做七,他来四叔家说:“四叔,我出门没有在家,父亲的出殡我都没有进孝,我心里非常的惭愧,我想给他做七,你看行不行。”
四叔看着张寒晖,好像是不认识他一样,他觉的这个“匪类”,今天这是怎么了,他这是要干什么呢?还是四婶子会说话,她说;“你看孩子给你商量事,你怎么不说话呢?”
四叔看着张寒晖说;“你是全子吗,你是蓝璞吗?”
张寒晖说;“四叔,是我,我是蓝璞,现在叫寒晖,是学名。”
四叔吸着气说;“怎么,当官了,回来了,是吧。”
张寒晖说;“没有当官,就是助教,也算是老师。”
四叔又说;“你这回来了,还走吗,西建阳这地方小,定州城也盛不下你,你不在北京登了金銮殿,你是不会回来的是吧。”
张寒晖赔着笑说;“四叔,你这话,折煞我了,侄儿不孝,你要打要骂,随你,今天我就是来给老辈子陪罪来了。”
四叔突然的给挂在墙上的祖先跪下说;“我的祖宗啊,这个不孝的逆子啊,回心转意了啊,我给祖宗磕头了。”
四婶子说;“你个老头子,你这是干什么啊?孩子来找你商量事情,你这是干什么呢。”
四叔说;“我二哥这一辈子,都是给他这个儿子担心了,我心里不好受,也没有办法管,没有想到啊,这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啊。”
当时,四叔就决定,这个七不做了,这都是有钱人家的事,咱们不闹这个虚名,只要你回来好好的过光景,把你的两个孩子拉扯大就行了,别的都不要紧,你四叔虽然不是文化太高,也读过私塾的,明白道理。你手里要是有几个钱,多给我二哥烧点纸钱就行了。
虽然四叔这么说了,张寒晖还是把亲戚六界的都叫上了,农民的酒席简单,这顿饭没有肉,就是萝卜白菜豆腐,但是非常热烈,人们来到之后,都为张寒晖的转变高兴,四婶子拉着谷锦屏的手说;“你这是苦尽甜来了。”谷锦屏却摇着头说;“四婶子,我知道他,他不是笼中鸟,水底的蛤蟆,他肯定要跳腾的。”
二
张寒晖的父亲张振洲直到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没有原谅自己,他痛恨自己就为了这么一个没落的书香门第名声,穷困了一辈子啊。却又把张寒晖培养成了百无一用的书生。他当时让张寒晖走上学的道路,就是自己不甘心啊,总是想实现书中自有千钟黍的理想啊。他知道,要不是天下变了,科举不实行了,就是根据张振洲的实力,考个秀才举人不是太费力的。可是,自己的雄心壮志,只是让自己当了个卑微的小学教师。
他对守在床前的谷锦屏说;“不要告诉全子啊,你就把我埋了就行了。还有那把二胡,你就说这是我留给他的全部财产。”
那把挂在墙上的二胡,是张振洲全部的心事寄托,自从妻子去世之后,张振洲就把所有的辛酸和不甘,都付给了这把二胡。他也知道,人只要一缠绵于此,就不会有大的出息了。就在当时妻子反对张寒晖学音乐知识和二胡乐器时,他还在心里觉得小题大做。到后来他才明白,自己那个没有文化不识字的妻子,说出了世界上的一个非常大的明白话。人要想好好的活这世界上,就不要沾染这些丧国之艺。李后主,宋徽宗,一个词写的好,一个字写的好,一个留下了传流千古的名作,一个创造了书法的瘦金体。可是这又这么样啊,还不是照样的丢了江山哪。
谷锦屏说;“爹,要是割舍不下,我就把这个二胡放在你的身边,让你带走行吗。”
张振洲摇头说;“这留给全子,你告诉他,天明不是鸡叫的,鸡叫只是告诉人们,天快明了。”
谷锦屏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她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给他说。”
虽然张振洲不让谷锦屏告诉张寒晖自己病重,但是谷锦屏还是给张寒晖拍了电报,这个电报是托康清波到城里让陈庆斋拍发的。
张寒晖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已经下葬七天了,看到门框上贴着的白色绵纸,看着地上被人们踩踏的已经成为泥尘的纸钱,他感到了万物皆空的感觉。谷锦屏说;“是四叔和四婶子他们帮着办的丧事,是林格打的引魂幡。”
谷锦屏把二胡给张寒晖拿过来说;“这是爹留给你的。”
这把熟悉又陌生的乐器,从小他就看着父亲拉过,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对二胡这么倾心,他接过来了的时候,看到上面二胡杆上被手指头磨出来的印痕,看着那被手指头捋的油量的琴弦,看着稀疏的二胡弓子上的马尾,他心里的悲愤终于爆发出来,他哭的痛哭流涕,抱着二胡好像看到了父亲这一辈子,卑微而高昂的头颅,看到了那个一辈子不得志的父亲的灵魂。
那一夜,张寒晖竟然无师自通的把父亲生前拉过的曲子,熟练的拉了下来。
走在村路上的康清波,突然听到了夜色中的二胡声,他觉的这个曲子不是张振洲拉的样式。没有原来悲悲切切的情绪,在悲愤之中加入了许多高亢的激情,在不屈的情怀里,有了新的追求。
张寒晖在夜色的院子里,任凭着自己的思想飞扬着音乐的音符,他看到康清波站立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竟然有点奇怪,自己怎么就这么熟练的拉响了二胡啊。他忽然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夜深沉的大地,似乎是听懂了他的琴声,好像是人们已经在他的琴声里崛起了。
张寒晖迷茫中看到康清波的身影,他以为是自己的想象,当他意识到康清波真的就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放下二胡有些激动的说:“清波,这世界上是需要鸡叫的,虽然天明不是鸡叫明的,但是,鸡叫是为了让人们知道,天明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康清波是带着酒来的,他知道张寒晖心里面难受,他是来安慰他的。康清波把酒瓶子递给张寒晖说;“来一口,来一口,人死不能够复生,我们还是要活着的,你要给活着的人着想,是不是。”
张寒晖有些痛苦的说;“清波,我已经不是原来的张寒晖了,我已经知道这人生的路应该怎么走了。”
在家守孝的这些日子,人们都说张寒晖变了,自从没有了他爹,他一夜之间长大了,见了人们的面,也知道说些老百姓话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也知道去帮忙,去给人干点什么,虽然他身单力薄的,但是心情在哪呢。就是来村里剃头的剃头匠也说;“振洲家的魔怔,怎么突然醒人事了。”
有女人悄悄的问谷锦屏,你男人还给你念那些洋册子不?
谷锦屏笑着说;“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这天张寒晖吃饭的时候,他突然说;“我这次不走了,北京的差事也辞掉了,我要在本地好好的干点事,养着你和孩子们。”
谷锦屏争强好胜的惯了说:“人家寡妇没有活着啊,就是你不在家,我也没有欠了孩子们的吃喝啊。三十晚上逮住个兔子,有也得过,没有也得过。”
张寒晖宽容的笑笑说;“格林妈,我知道我这辈子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我给你道歉,赔罪,原来有老父亲,我就是当了甩手大掌柜的,我这不好,今后我肯定要给你和孩子们一个交待的。”
谷锦屏也笑了说;“我给你说句实话,我知道你的心大,你也不要安慰我,我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我什么都明白,你该去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要是拦着你,咱们这一辈夫妻就算是白做了。”
三
这天,张寒晖正在地里干活儿,谷锦屏来叫他说;“庆斋来了,回去吧。”
张寒晖头上戴个草帽,光着晒的油亮发黑的脊梁,正在井台上浇菜,听说陈庆斋来了,就洗洗脚穿上鞋说;“中午吃凉面吧,多搁点蒜,辣辣的,再多搁点醋,酸酸的。”
谷锦屏说;“哪还有白面,你给老的办七,把白面吃完了。”
张寒晖一拍脑袋笑着说;“你看我这记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算了,那你就压山药面饸络,也是酸酸的,辣辣的。”
谷锦屏说;“你刚才说什么无名之翠?老百姓还是别总说字话。“
张寒晖笑了说;“嗷,对对,我这人就是改不了,总是说些字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按老百姓话说就是,巧媳妇也做不出没有米的粥啊。“
说话的时候,陈庆斋骑着车子到了井口上,他说;“嫂子啊,你和寒晖大哥你们两个,这是唱的桑园会还是井台会呢。“
张寒晖笑着说;“庆斋,你也算是大教导主任了,怎么也舍的下乡来了。“
陈庆斋俯下身子在井池里喝水,张寒晖拦住他说;“不行, 不行,我刚洗了脚的,我给你打一柳罐新水。”
张寒晖哗哗的把柳罐扔进井里,然后摇着辘轳打上一柳罐新水来,陈庆斋端起柳罐放足了劲喝下去说;“你们西建阳这水就是好喝,甜甜的,不像定州城里的水,咸咸的。”
康清波手托着一个西瓜过来了说;“庆斋,老远就看你来了,我说陈大主任下乡来了肯定有好事,你们看,我种的西瓜怎么样,先尝尝啊。”
谷锦屏从菜地里出来,这个季节正是菜地不缺蔬菜的时候,谷锦屏用衣襟兜着芸豆角儿,一个手拿着一把大葱,还拔了两头新蒜。他看他们见面的高兴劲就说;“你们三个,我看就是刘关张啊。我先回去,给你做饭去,你哥说了压饸烙,我给你们把饸烙投的凉凉的,把蒜砸的烂烂的,咱们家的米糠醋也刚淋出来,酸酸的,辣辣的,拔凉的饸烙来两碗,你们先说话吧。”
陈庆斋从车兜里掏出一小袋白面说;“嫂子,给孩子们尝个新鲜,我还是就爱吃山药面饸烙。”
谷锦屏的小脚走的非常有力,匆匆的顺着小路走了去,她也是高兴啊,这次男人竟然真的回心转意的老实在家里待着了,一个女人这辈子图的什么啊,不就是有个好男人疼着,有两个孩子在跟前,吃的上一口饭,有几间房子住,吃好吃赖的都不算什么啊。
但是,他的男人心里想的却又是一番事业,这平静大的平原上,庄稼照样的生长着,人们照样的在生活着,牲口还在自由的叫唤着,就是小鸟儿也兴奋的在天地之间,但是在张寒晖的心头,却有着巨大的黑影正在东北方向,慢慢的向这美好的的平原压过来,日本人就像一头张着巨口的野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蒙扑过来。
陈庆斋说;“寒晖,你也该出山了吧。你这好老百姓的名义也出去了,人们都不会说你是什么魔怔之类的话了,我们是不是开始工作了。”
从北京回来的时候,熊佛西曾经给办平民夜校的晏阳初写了一封信,推荐张寒晖去平教会工作,但是,张寒晖觉的晏阳初的平民教育会,有着强烈的美国基督教的背景,这不是主要的,关键教农民识字,这不是农民的出路,他们受的压迫,他们受的剥削,难道就因为识字就解决的了吗。所以,他也就没有把那封信拿出来。
张寒晖抓起康清波用手砸开的西瓜,浓烈的甜味让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康清波急忙给他擂着后背说;“你小心点,没有人给你抢。”
陈庆斋说:“老同学,难道你就这么一蹶不振了吗。
张寒晖笑了说:“我这是故意自己磨一磨自己的性子,你知道我这人容易冲动,一冲动就会给事业带来损失。这是组织上对我的期望,庆斋,你知道,这些年,家事国事,都聚在了我的心头,我真的想在一个时刻,就把这个世界砸的粉碎。我总是不合时宜的把我心上的怒火发出来,我要把自己改变的更加沉稳,更加有理智,要让更多的火,都聚集到我心里,变成火种,让许多人被我点燃,她他们也变成火,变成巨大的火焰,在这个世界燃烧爆炸,把这个世界炸的粉身碎骨,然后建立我们新的世界。“
陈庆斋说:“我理解你的心情,现在平教会开办的职业学校,缺老师,我推荐了你去担任班主任,我觉的我们的工作重点还是要放在青年人身上,因为这些职业学校的学生,都是老百姓的贫困家庭的孩子,我觉的这是我们工作的突破点,在青年人心了把火点起来。”
张寒晖思索了一下说;“清波你觉的我这一阵子是不是把性子磨下来了。”
康清波说;”你刚才吃西瓜的时候,就是着了急,才咳嗽的,这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不是。“
陈庆斋说;“人的脾气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你要是能够改了,我不信,你要是改了你就不是张寒晖了。不过你会理智起来,这我相信。“
张寒晖笑了说;“你陈庆斋也学会了拍人马屁了是吧。”
陈庆斋喃喃的说:“我是特地来请你的,希望你出任职业学校的教务主任。”
张寒晖说;“什么主任不主任的,我不干,我就是去也是当一个普通的教师,你们缺不缺国文教员,缺的话我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