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这次张寒晖回来,谷锦屏是感到非常的惊喜,她没有问丈夫为什么在这时候回来,也没有问他回来干什么,夫妻相聚的欢乐超过了担忧和疑问。但是她发现尽管她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却看不到张寒晖脸上的笑容。
那天在井台上相会,让她的心里的甜蜜不断的溢出来,她洗干净脚穿上鞋,背起辘轳头,跟着丈夫回家的心态,就像第一次上轿的时候。那天,就在别人家的炊烟散去的时候,张寒晖家的小院里,却又飘起了炊烟。她把藏在瓦罐底的白面拿出来,给丈夫作葱花饼。这是他最爱吃的,她的烙饼手艺非常好。
她还从房上过去,叫了四叔过来,四婶子说;“你看你,吃个差样的还叫你四叔干什么,还不知道你是丈八的竹竿挑灯笼,外面红火,内里空啊。我给你搭下手去,怎么说侄子回来,也是喜庆事啊。”
就在谷锦屏转身往房上走的时候,四婶子回手拿出一个小纸包说;“给你,这是一包盐,知道你已经吃了一春天的咸菜汤了。”
谷锦屏不好意思的说:“四婶子,你这多不好意思,你们家也不富裕呀。”
四婶子说;“你呀,就是争强好胜的,全子邮个钱来,你舍不得花,还不是想着给儿子娶媳妇吧。”
谷锦屏笑着说;“四婶子净说笑话,格林才多大啊,四岁就娶媳妇啊。”
四婶子把盐塞进谷锦屏的手里说;“拿着吧,你这才是的。”
谷锦屏下轿那天,是四婶子接的轿,她一掀轿帘,先看到的是谷锦屏那一双发亮的眼睛。四婶子把盖头重新给她盖上说;“你这小媳妇子,怎么自己把盖头掀了。”
谷锦屏笑着说;“我偷着看道儿来着,要是女婿合心,就呆下来,女婿不合心就跑。”
四婶子拍她一巴掌说;“瞎话八点多,说什么呢?恐怕你见了小女婿,高兴的要死呢。”
那天晚上,在这个普通的华北平原上的农家小院里,就在别人家的炊烟都散尽的时候,又飘起的炊烟向四邻述说着欢乐,来回跑动着的谷锦屏浑身都充满了喜悦。她正是青春年华的岁数,就像一棵小树张开叶子随时准备迎接着天上的雨露。她的手灵巧的在瓦盆里跳跃着,一团白面团就跳出了瓦盆,跳到木案上,在几下的就卷成了面团,然后就在小擀杖的咯咯的响声中,四张白面饼就飞进了锅里。
她先炒了一个鸡蛋,又用热水焯了一盘野菜,就在她们从井台上回来的时候,谷锦屏随手就在地头拔了几把野菜,张寒晖愧疚的接过她背着的辘轳头,她说:“你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了,我背着吧,你拿着这把野菜,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给你尝尝鲜儿。”
二
四叔带过来的山药干酒,喝在嘴里有一股辛辣味,他抿了一口把碗传给张振洲说;“大哥,你尝尝全子媳妇做的这个野菜,该着全子有福气啊,娶了好媳妇,就是麦秸到了她手里,都能够给你出一个好菜来。”
张振洲也抿了一小口,递给大儿子说;“你多喝点。”
按说,兄弟回来了,应该接接风,自己什么也不带,就过来喝白酒,他的脸红了一下,接过酒碗就深深的吸了一口,他这一吸半碗酒就下去了。他把碗递给张寒晖说:“老二,你喝。”
张寒晖笑着说;“我不喝,我这也不会喝酒,四叔,爹,你们两个多喝点。”
四叔接过碗来,又浅浅的抿了一口说;“全子这孩子,有出息,听说当了教授是吧?”
张振洲说;“什么教授,就是实习教师,你别这么捧他,这实习教师还不准能够留下不。”
四叔说;“哎呀,你别说啊,咱们祖上可是出过进士举人的,这在咱们门里不稀罕,这北京的学堂里的实习教师,算是个举人吧。”
谷锦屏拿起酒瓶子给他们续酒的时候,看到酒瓶里的酒不多了,就往里面灌上凉水,四婶子装看不见的说;“少让他们喝点吧。”
四叔说;“你这叫什么话,我高兴,我愿意给我侄子喝,来,全子,给四叔喝。”半瓶白酒兑上一瓶凉水,让三个喝酒的男人都有点醉意了。老大哽咽着说;“四叔,我没有用啊,我对不起我兄弟,那一亩地,我作不了主儿,我说给他们,可是她就是不说给,四叔,你大侄子不孝啊。”
四叔把酒碗重重的一放说;“你也别表白,我什么都知道,你娶这个媳妇怎么娶的,你不清楚吗,是卖了你三弟给你娶的媳妇。你个王八羔子,就是知道听媳妇的话,你老爹还有我们老辈子,你放到眼里没有啊,今天你是来白吃白喝的,可是你也没有少喝呀,这酒你喝了一半是吧。”
老大喝多了,他跪下给父亲磕头说;“爹,我不孝啊,我不孝啊。”
老大媳妇没有进来,她隔着墙头露出一个脑袋来说;“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家里放着的原瓶的酒你不喝,跑来喝这猫儿尿,你觉的你给人家亲,人家没有拿你当家人。人家都是亲的,就你是个外撇脚。”
谷锦屏对着嫂子说;“大嫂,你过来吧,四婶子在这呢。”
一听说四婶子在这,大嫂就说话软了许多,她说;“格林他妈,你让你大哥少喝一点吧,这没有出息的,见了酒就不要命了,每次人家办红白喜事的,他是不喝醉了不回家啊。”
张寒晖把大哥拉起来说;“大哥,你这是干什么,也没有人说这事,你怎么提起地的事来了。这地我不要了行吧。”
大哥把他的手一拨说;“你不要不行,我必须给,你这是小看谁呀,我说不给了吗?”
张振洲生气的说;“老二家的,上饭。”
谷锦屏把烙饼端上来,张振洲撕了一小角,四叔也拿了一小角,老大把两张烙饼一卷,塞进嘴里说;“二弟妹烙饼好吃,真好吃。”
他走的时候,手里又拿了最后一张烙饼,东倒西歪的说;“四个人喝一瓶酒,我怎么就醉了呢?”
张振洲心疼的看着张寒晖说;“全子,你没有吃饼啊?”
张寒晖笑笑说;“我在外边都吃好的多了,你们平时也不改善伙食,你吃吧。”
四叔也有点醉意了说;“大哥你懂什么,人家北京人吃饭,讲究吃一看三,人家那才叫活着呢。”
四婶子过来说;“你说这算什么东西啊?大哥,你就不教育教育他。”
张振洲鼓了几下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大口的喝着玉米面和山药面熬的稀粥,喝的有声有色的。谷锦屏说;“四婶子,算了,别让人家吃了喝了的,还不落好儿。“
四婶子拉住谷锦屏的手说;”全子,你这个家呀,要是换换别人,你不在家,欺负也要让人欺负死了。”
三
人们都走了,谷锦屏把已经睡着的格林叫醒说;“吃饭吃饭。”
格林一下跳起来说;“妈,吃烙饼吗,我做梦正吃呢,你就把我叫醒了。”
谷锦屏愧疚的说;“孔融让梨的事,你还记的不。”
格林说;“记得,我记得,就是小孩吃小的,老人吃大的。”
张寒晖把儿子搂在怀里心疼的说;“咱们今天不吃烙饼了,我明天请你吃肉夹烧饼。”
有男有女的家,才是个家,平时就是心理有了话,也没有地方去说,这两天谷锦屏就是走道都觉的轻飘飘的像在云中。看哪都顺眼,听什么都顺心,就是那个乌鸦叫声,也听着入耳。以往,她总是把一天的饭都作出来,烧一顿火。说是饭不过是菜多米少,还要搀入许多的山药面,为了省柴火,她总是把菜什么的先苛察熟了之后,把山药面倒在锅里就不烧火了,让锅里的热量把面和菜都焖熟了,这一锅就是他们娘儿两个的一天的饭食。
其实,她有个想法,就是能够给儿子置下几亩地,她问过一次四叔,现在一亩地就是三十块大洋的价钱。这两年,她省吃俭用的积攒下了十六块钱了,这当然是包括张寒晖寄回来的钱。这两天,她试着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张寒晖听听,可是,她总是没有机会说,因为她看的出,男人心里不高兴。她也不好问,总觉的男人和自己非常的客气,他有什么心事呢?不会是在外面有了女人,不好说吧,可是他的表现又不是那个意思。
她还把这个给四婶子说了,她说;“你侄儿是怎么了?”
四婶子小声说;“黑夜睡觉的时候,不哇。”
谷锦屏的脸一红说;“不不哇。”
四婶子说;“不不,你还拍不啊,真不的时候,他就不不了。”
四婶子还告诉她,男人的事别问,他要给你说的,就给你说了,他要是不说的肯定是不能够给你说,你呀,就管三尺门里,不管三尺门外,要是管的太宽了,你就成了事妈了,知道吗?不管,可是,他要是有了外心的话,就给他闹,使劲的闹,可是这闹不是表面上的闹,你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让他看,要把外面的野女人比下去,你懂吗。你给寒晖做饭可不要再那么细了,男人吗,栓住了他的胃,他不找外人。
这些道理谷锦屏当然知道,这些东西她早就悟出来了,老百姓的俗话说的好,想给不用要,打早不用叫。只要男人晚上对自己好,就是没有外心,别的男人的事,就不要多打听了。四婶子说;“女人无猜就是德行。”
谷锦屏笑了说;“四婶子猜过吗?’
四婶子打她一巴掌说;“你个小东西的,你四叔是有那个本事的人吗?”
两人全笑了起来,不管在什么时代,生活这个东西就是一双鞋,夹不夹脚只有自己知道。在最艰难的年代,人也有自己最美好的过程。平时张寒晖不在家,谷锦屏总是把劲使在一亩半地上,别人都回家了,她还在地里忙活。因为她知道,别人家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声音,有时候让她非常的委屈,她就用忙来填补心灵上的空白。
四
地里产的秸秆一点也糟蹋不了,因为这一年的柴火全指着这些,为了能够烧下一年来,她到秋风扫落叶的时候,每天一刮风就起来了,在村北的杨树林子里用竹筢子搂杨叶,她把楼回来的杨叶,垛成柴垛,上面用麦秸苫成一个蘑菇状,再用黄泥抹上,远远的看她家门口的柴火垛,就像一个大蘑菇。
虽然只是山药面,但是谷锦屏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作的不次于白面,她每天都不重样,什么饸烙,窝头,面鱼儿,蒸疙瘩,她还会把山药面饼子在碾子上压成薄薄的片子,沾着蒜汤儿,就像大庙会上卖的凉粉和扒糕一样好吃。
西边的天上还有着片片的鱼鳞霞,谷锦屏就开始做饭,灶口的火光映闪着她青春美丽的脸庞,也洋溢着青春的幸福。四岁的儿子林格扒在她的腿上。听她一边烧火一边唱着民谣:“小小子,上庙台儿,栽了跟头拾了个钱儿,量了半升米,打了二合盐儿,娶了个媳妇儿,过了个年儿,烧饼上有芝麻盐儿。”
林格不高兴的说:“娘,我爹说了带我去吃烧饼。他怎么说了不算啊?”
院子里响起咳嗽声,是张寒晖当小学老师的父亲张振洲回来了,他平时从学校里回来,会给孙子带个惊喜,一个烤白薯啊,一白面的枣花子啊,还有小烧饼什么的,所以,格林听到他是声音就非常的高兴,他高兴的扑过去说;“爷爷回来了。“
张振洲沮丧的摸摸孙子的头,走进了小东屋。格林给母亲说:“爷爷不高兴了。”
谷金平从灶房里出来隔着窗子说:“爹,你回来了。你哪不舒服啊?”
张振洲默默的坐在台阶上,欲言又止,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谷锦屏小心的把格林抱开说:“爷爷累了,让爷爷歇歇。”
张振洲小声的说:“老二媳妇,这些天老二没有说什么吧?”
谷锦屏的脸上一紧说“:没有,他就是心里有事,可是我也不敢问他。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张振洲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邵锦萍担忧的说:“爹,是不是他在外边犯了什么事了?”
张振洲装作咳嗽掩饰向屋内走去说:“没有,没有……”
一张报纸从张振洲的口袋掉出来,谷锦屏紧忙的拿起来,尊重的递给公爹说;“报纸掉了。”张洲急忙的拿过来,这是他从学校里知道的,上面的大标题是:北方共产党的领袖李大钊被判处绞刑,北平艺专被军方查封,有数名学生被当局逮铺。
谷锦屏不识字,但是上面好像是有张寒晖的照片,她不敢多问,但是她的心情突然变坏了。但是她不知道,那个照片就是自己的男人,但是,那个照片下面的名字是张寒晖的笔名青山野次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