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
面对这样的局面,张寒晖的犟劲又显现出来,他说:“我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公演胜利,另一条是败退回北京,但是,败退不属于我们。”说是这样说,他出去找演出的地方,也碰了壁,就是那些茶馆也不接待他们的演出。
张寒晖进小旅馆的时候,刘尚达正在洗脸,他端着洗脸盘过来说;“寒晖,有一个事,我去了码头工会,想找他们给工人们演出,可是他们现在没有时间,他们这几天正在办一件大事。“
张寒晖说;“什么大事,你快说说。“
刘尚达说;“进房间说去,别人茶房听到了。“
原来,一个码头工人让日本黑龙会的人给打死了,现在天津码头上,日本人的势力非常大,他们不但欺负工人,就是连那些船运公司的老板,也常常受他们的挤压。人们对日本人恨之入骨,这次他们想以码头工会的名义,进行一次向日本人讨还血债的行动。
张寒晖说;“你打听清楚了没有,他们想怎么进行。“
刘尚达说;“打听清楚了,他们准备后天在全市进行码头罢工和游行,这个死了的工人是你的老乡,定州人,工会的人已经把他的家属接来了,让日本人偿命和进行经济赔偿。”
张寒晖说;“我们马上和码头工会联系,我们给他们义演。”
刘尚达说;“寒晖,你这人,一说就激动,我们义演,我们现在是两手空空的,急需演出卖票,我们好吃饭,你要是义演,我们的经费马上就要花光了,怎么办啊?”
张寒晖说;“我这几天还在琢磨着,成兆才的戏,为什么天津人就认,杨三姐告状,可以说是天天客满。你想这是为什么吗?”
刘尚达说;“我真的没有想,你说说你的意见。”
张寒晖说;“就是因为这个戏给老百姓说话了,唱出了老百姓的心声。”
刘尚达高兴的说;“你想我们把杨三姐告状,改变成话剧?”
张寒晖摇头说;“熊老师,为了话剧事业在中国普及和发展,已经使尽了全力,我们这次还是要演他的戏,就是想把杨三姐改成话剧,也是将来的事,现在来不及了,风雨欲来风满楼,我们要学海燕,越是风浪来了,我们越是要高声叫着,暴风啊,你来的更猛烈一些吧。”
另外的人也被张寒晖激动的情绪感染了,他们都说;“你是导演,也是这次旅行演出团的带队的,我们听你的,你说怎么打开局面,我们就怎么办?”
为了激励士气,张寒晖问刘尚达说;“我们还有多少钱啊?”
刘尚达说;“除了缴了旅馆费,还有三十块钱,我们回去还要租船拉道具和布景,没有十五块钱回不去,这谁也不能够动,你看就这点家底了。”
张寒晖说;“今天我们不吃窝头了,请大家吃一顿狗不理,你看行不行?”
刘尚达为难的说;“我可是管财务的,我给你们说,要是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了,我给你们租一个大板车,大家拉着道具回北京。“
年轻人哪管这个,先吃了再说,这几天的窝头咸菜的,吃人们都倒了胃口,再还有天津的水咸,小米粥看颜色黄的好看,就是喝到嘴里就像吃咸饭一样。
二
狗不理包子就是好吃,一咬里面的油就流出来,大伙把包子塞到嘴里就咽,甚至来不及品味。张寒晖说;“你们看看,一个个都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样子,你们说这馅子是什么肉的?”
人们说管什么肉的,只要不是人肉就行,张寒晖看大家都高兴就说;“虽然,我们这次出来,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是我们不要灰心,因为这世界上的事,都是这个规律,物极必反,只有到了最困难的底线,也就是胜利要来的先兆了。我们这次马上就会有一个好的局面了。”
张寒晖吃过饭叫着刘尚达说;“走,我们去码头看看?”
刘尚达说;“不是说好的明天去吗?”
张寒晖说:“我不知道你们陕西的风俗是什么样的,我们定州啊,要是死了人,都是晚上吊纸。”
张寒晖和刘尚达去了小店里,买了吊纸用的烧纸和贡献,就坐车去了搭在码头货场上的灵棚。虽然已经是晚上,但是这里灯火通明,可以看的出来,在场子外面有许多黑龙会的人想探头探脑的窥探情况。
他们在货场进口处受到了盘问,一个小头目说;“干什么的?”
张寒晖把手中的东西一抬说;“吊纸的,前来给老乡烧纸的。”
几个人都过来,他们的胳膊上都缠着一块白布,他们都是码头工人。有人带着他们走到账桌前,有人接待他们说;“你们是死者的什么朋友?”
张寒晖说;“我北平艺术大学旅行公演团的。”
刘尚达急忙说;“他是我们张团长,因为听说是老乡,就来祭奠。”
写账的抬头一看说;“老乡啊,你是定州的吗,好,好。他叫二牛,二牛你过来,来了定州老乡了,你快过来。”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过来跪下就磕头说;“谢谢张团长。”
张寒晖按照定州的规矩,给死者上香跪拜,没有出面的死者的妻子,听说是老乡来祭奠,发出了压抑而悲愤的声音,她哭叫;“我的屈死的男人啊,你生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啊,你死没有穿过一件囫囵依呀,你为了你的儿子啊,你屈死在外地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够鸣冤屈啊,你的媳妇啊,不会说呀,不会道啊,全靠着大伙帮忙啊,不知道你的冤屈能不能报啊。”
张寒晖跪下的时候,已经泪水满面,刘尚达一跟着跪下去,他这个平时大咧咧的人,在这个时候也抑制不住的哭出声来。张寒晖说;“他这一死啊,他这个家就散了啊,不知道他家里还有没有人,上面有没有父母,下面还有没有孩子,他们的生活怎么办呢?”
刘尚达说;“这个世界太黑暗了,这世界上的贫困的人,太多了。”
他们的吊联已经挂起来,上面写着;为王先生老七讳,驾鹤西游,高登仙路,北平艺术大学张先生、刘先生敬挽。一个穿戴打扮虽然也是码头工人的样子管事出面接待的他们,他眼睛上戴着一个近视镜,他对张寒晖和刘尚达的到来表示敬仰,因为一个普通码头工人的死,能够让北平艺术大学的人参加吊唁,这本身就是对死者的最大的褒奖。他说;“你们到这边喝茶吧,我代表我们这个治丧委员会对你们到来,表示最大的敬意。”
张寒晖说;“我们就不打扰了,但是我有一个要求,就是想给王老七义演一场话剧,不知道你们同意不同意。”
管事的说;“这个我们要给治丧委员会的主人汇报,你们把你们住的地方地址留下,我们商量好了之后,就去给你们打招呼。不知道你们是唱什么的,京剧还梆子,评剧豫剧。”
张寒晖笑笑说;“我们都不是,我们是话剧。你给主任说,我是以老乡的名义进献,没有别的意思。”
管事的说;“好吗,好吗,话剧我知道,就是文明戏,我们天津这地方,你就是唱蹦蹦腔的来都行,只要你唱的好,你唱的人爱听,就是好戏。”
三
回到旅馆,刘尚达说;“我看人家不是太感兴趣,我们这是不是热脸贴都冷屁股上。”
张寒晖说;“贴了就算贴了,这算什么?”他连夜的修改剧本,他要在演出时,把王老七加进去。刘尚达说;“这还没有准,你休息吧,我已经和南开学校打了招呼,不行就在他们的礼堂演出一场,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反正是熊佛西的饭我们也吃了,他就是想让我吐出去,也吐不出去了。”
张寒晖笑着说;“你个碎娃子,睡你的去吧。”
刘尚达睡也睡不实,就是梦里也听到张寒晖在写台词,甚至哭了起来。
第二天,对方没有动静,刘尚达说;“我说什么来着,这些码头工人,就不懂什么艺术,要是梆子京剧的他们也许感兴趣,一说话剧人们就不看。”
熬了一夜的眼,脸色非常苍白的张寒晖,拿出修改好的剧本,说;“我们排练一下,我在这个剧里添加了王老七的戏。”
刘尚达说;“对方连个 动静都没有,我看八成是没有戏了。人家是什么心情,哪还有心思看戏。”
张寒晖说:“我们老家有死人唱殡戏的风俗,不知道天津这里怎么样,我觉的,他们十有八九的让我们唱。”
刘尚达说;“你怎么改的戏,是不是还要加演员?”
张寒晖说;“我没有这么设计,我就是把昨天那个女人哭的词加上了。”
刘尚达说;“这是你的戏,你又给自己加这么多戏,你的身体能够顶下来不。”
张寒晖说;“我昨天看到那个女人哭,我就想起我的母亲,我们定州的女人,太不容易了。他们找个男人都是靠山,我不知道你们陕西是什么情况,我们那一般的都是女人在家料理家务,靠男人在外面挣钱,养家糊口。我母亲这一辈子,死的时候才不到四十岁,死于心肺病,其实就是劳累过度,营养赶不上死的,她们和男人一样的劳动,还要做饭,作衣服,还要管理孩子,他们多不容易啊,我昨天一听到那个女人的哭声,我就想起了我的母亲和妻子。她们都一样。所以,我加的戏都是戏外戏,就是不加演员,就是多了点台词。”
这一天谁都没有出门,就在家里排练《一片爱国心》这个戏,张寒晖在戏剧情节里,添加了他们一家人,说日本人打死码头工人的情节,但是都是幕后处理。女人哭的情节也由演员在台前诉说,后台里有张寒晖表演哭声。这样既不破坏原来的情节,又加了当前的情节进去。
虽然不是太贴切,但是人们觉的还是可以的,反正话剧和别的戏剧不一样,不需要乐队,不需要唱腔,这样可以随时的加一些东西。
就在第三天早上,人们还没有起来,码头管事的就来了,他拿出白色的请帖说;“张团长,不好意思啊,前天你们提出的给老王唱戏的事,我们当时因为不知道你们老家那边的风俗,就没有敢答应你们,后来听老王媳妇提出来,要给老王唱台戏,这是你们定州方面的风俗习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成家立业的人了,也算是老口了。你说现在唱嘛戏好呢,经过我们治丧委员会一商量,既然张团长有这个意思,我们就两方便了,我们也算是答应了老王媳妇的一个要求,你们也算是尽了乡亲之谊。”
张寒晖非常高兴的说;“好好,我们今天就去怎么样?”
管事的说;“你们需要不需要我们帮忙,挂幕什么的,我们已经派人打台子了。”
张寒晖说;“你们准备在现场还是在别的地方啊?”
管事的说;“我们准备就在现场,还有虽然你是义演,可是我们也不能够让你们白演,每个人给你们五块大洋。你看行不行?”
张寒晖说;“不要钱,不要钱,我们说是义演不要钱。”
管事的说;“你们几个人,我们好准备钱。”
一共十来个人,连管服装的十一个人,管事的说;“你们自己过去还是我们派车来接呢。”
四
当时说好,他们下午过去,装台,晚上就演出,为了给他们壮形色,发动了全体的码头工人都来看戏。张寒晖他们非常高兴,准备给码头工人演出。小旅馆的老板说;“你们是上当了,他们是找不到剧团,才拿你们挡事呢,他听他胡说了吧,告诉你,日本领事馆都给天津市长打了招呼,那个剧团都不要去给他们唱戏。你们是吃了豹子胆了,日本人可是不好惹啊。”
刘尚达说;“寒晖,怎么着,演不演?听说黑龙会的势力非常大。别到时候,出了事怎么办?”
张寒晖说;“日本人不好惹,难道我们中国人就好惹吗?我们不怕。”
刘尚达说;“寒晖,你是不是又犯了那次夺枪的错误,是不是左倾了。”
张寒晖恼怒的说;“谁胆子小,谁就别去,我们没有人请我们,我们一个个心火满满的,现在有人来请我们了,我们又胆子小了,这人还有不担风险的,你吃饭还防备噎死呢,难道就不吃饭了吗?”
演出是在晚上进行的,那个场面真的让人激动,他们的戏虽然没有什么灯光布景,但是,他们的演出正符合当时看戏的人的心情,下面不时的响起掌声,当张寒晖在幕后的哭灵声音传出的时候,全场的码头工人们齐声高呼;“向日本人讨还血债,向日本人讨还血债。”
演出结束的时候,是王二牛代表父亲给全体演员跪拜,他这一跪,让全场的人都哭声四起。这场面让张寒晖感动的泪流满面。他们回旅馆的时候,全体看戏的码头工人,给他们送行。
他们一连演了三场,这声势传遍了天津码头,来拜访他们的人很多,就是连回了他们戏的许多剧院,都来邀请他们演出。但是,因为日期的关系,他们预定的时间到了,他们就都退了对方的邀请。
这天早上就在他们准备回北京的时候,刘尚达从外面拿着一张天津《大公报》兴致勃勃的走进小旅馆,正碰上门房出来的张寒晖高兴的说;“寒晖,你看看,这是记者写的。”大伙也闻声都从房间里出来。问刘尚达说;“有什么好消息?”
刘尚达高兴的说:“你看,天津大公报消息,说北平艺术大学暑假艺术旅行团,唤起了沉睡的人们,让他们看到了蹲在门口的狼群的真面目。你们看,这里还刊登了一首歌词,虽然没有提到日本,但是说的就是他们。”
刘尚达给大伙念了这首歌词:“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潮大作,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长白山上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廓,而如今,外寇任纵横,风尘恶,甲午役,土地割,甲辰年,主权夺,叹江山如此异族驰骋,何日奉命提劲旅,一战恢复旧山河。却归来永作篷口游,念弥陀。”
张寒晖看到大家都兴奋,也笑笑说;“太好了,太好了。这词写的非常好,”
刘尚达说;“寒晖,你怎么不是那么高兴呢,我们这次成功了,大获全胜。”
张寒晖也拿出一封信来说;“这是熊老师发来的电报,日本驻天津领事馆已经照会北京政府,说我们有辱大日本帝国的声誉,政府已经严令学校,让我们回北京。”
刘尚达着急的说;“我们还要给几个学校去演出呢,都答应人家了。怎么办啊?”
张寒晖说;“我也计划好了,为了保证同学们的安全,我们对外面还是不说回北京,就说去山东演出,我们在杨柳青去坐船回北京。”
小旅馆的老板也拿来一封没有封口的信,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子弹。张寒晖拿着这颗子弹说;“今天我们这公鸡真的叫对了?”
刘尚达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问;“什么公鸡?”
张寒晖默默的拍拍刘尚达的肩膀说;“赶紧准备,马上回去,我们不是胆小怕事,我们是为了同学们的安全。”刘尚达也非常的恼怒,南开学校要他们去演出,他已经答应了,但是这又要爽约了,这可是他的母校啊。他对着天空大喊;“这要作点事,怎么这么难啊?”
小旅馆的老板说;“你们没有听说吧,码头工人们赢了,日本方面赔款了,还要给码头工人道歉了。”
张寒晖笑了说;“老天也有公道啊!”
但是,张寒晖不知道,熊佛西手上还有给他的一封急信,他的老父亲病危。还有,艺术学院因为上边的压力,他这个助教的职位已经撤销了,刘尚达也被开除了。就在张寒晖满含热泪的离开北平艺术学院的时候,一个特大的事件发生了,
1931年9月18日,日本帝国主义悍然发动了“九·一八事变”,出兵侵占东北。国民党蒋介石采取了不抵抗政策,东北军不战而退,东北三省沦亡,民族生存受到严重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