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落日就在西边老远的地方开始悄悄的落下去,离开了火热斗争的战场,离开了那个让人神往的希望,张寒晖潜回老家之后,心里就没有平静过,他得不到组织的消息,也不知道周建翔他们怎么样了,他心里烦闷,看到谷锦屏作晚饭,就出村走到北面的土岗上,看着西边的落日渐渐的沉没了。
叫人吃饭的喊声从村里漂出来,在树梢上回旋。村外添了许多新坟,风吹的引魂幡上下飘摇。黄昏的田野,万物萧杀,偶尔有野狗叫声传来。这里是张家老坟,高大的柏树和杨树在晚风里悄然挺立着,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就像洞箫的声音,有着无边的萧杀和悲愤,他走到母亲的坟前,轻轻的擦了擦石碑上面的土,似乎看到母亲的期盼的笑容。远远的谁家的有了丧事,肯定是请了吹打班子,断断续续的唢呐声,似有似无的传来,他有满心的话,可是没有地方倾诉,他忽然的想到,应该唱一曲什么东西,把他心的愤懑全部倾注在别的村里传来的哀乐曲里, 夕阳西下,薄暮如纱,只有这风传来的声音,能够让张寒晖把心敞开。
他抚摸着娘的墓碑忽然哭了,他尽量的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想让别人误会,他小声的念叨着,娘啊,娘啊,哪年哪月才能够重新回到你的怀抱,娘啊,娘啊,
什么时候才能够和你老人家欢聚在一堂啊。他沉浸在过往是岁月里,想到母亲当时含辛茹苦的样子,想到母亲为了给大哥定亲,卖了三弟,他清楚的记得,就在定亲的那天,人们都非常高兴,都夸母亲这个后妈,能够给前窝的儿子定亲,真是贤妻良母。可是,母亲任谁夸奖都没有说话,她的脸虽然也非常的明媚,但是只有张寒晖知道,这明媚是装出来的,因为他看到母亲的眼睛里有一汪泪水,就像夏日涨水的村里的大濠坑,随时都会溢出来。
定亲的一天,张寒晖都没有看到母亲吃饭,甚至水都没有喝,人们簇拥着父亲来给母亲敬酒的时候,父亲端着酒杯说;“谢谢,谢谢。”母亲的泪水就要流出来的时候,她说;“我烧火去,煮饺子吧。”
就在她掀开锅盖的时候,她的泪水掉在滚开的锅里,细无声响。直到她感觉自己快不行的时候,那年她才告诉张寒晖,你的三弟就在高就村袁家,她说;“全子,袁家是个殷实的小户人家,有五十多亩地,你如果有一天吃不上饭的时候,就去找他啊,他肯定认你的。”
二
泪水把墓碑洗出一道道的泪痕,张寒晖突然觉的背后有人,他一回头,只见谷锦屏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祭祀用的木头瓜果,这是四婶子家的东西,这是张家门里祭奠祖宗的时候用的。这是一套木头雕刻的西瓜、梨、苹果、柿子,虽然多年的使用都掉了颜色,但是也能够看的出当初雕刻时候的用心。
谷锦屏说;“你呀,说一声,想给老人家上坟,我准备一下,这两年你虽然没有在家,可是逢年过节的,这坟前没有少了纸张,没有少了贡献,老人家在那边也受不了屈。知道你这些年,没有给老娘上坟了,我就把四婶家的祭奠用的木头贡献拿来了。
后面是林格,提着一串纸钱还有烧纸,张寒晖把眼泪一擦说;“我,只是随便来看看。”
谷锦屏把托盘摆在坟前,把烧纸点着说;“林格,给你奶奶磕头。”
她说着就势坐在沙地上,双手摸着膝盖哭了起来,她先叫了一声,我的不该死的婆母娘啊,就拉起长声哭了起来。
“娘啊,娘啊,如今你在哪去了啊,你的儿子,你的媳妇还有你的孙子都非常想你啊,你这一辈子劳苦功高啊,你把孩子养育大,你就是高山的青松啊,你就是大道上的大杨树啊,你就是天上的星星啊。你要是有神灵你就来看看,你的全子回来了,你的孙子在你的坟前给你磕头了。不知道你老人家在那边过的好不好啊,你穿的暖不暖,吃的饱不饱啊,这里给你烧的钱,你要舍的花呀,不要苛待自己啊。不知道你身边有没有人伺候啊,不知道你老人家的病可是治好了没有啊。我的婆母娘啊,什么时候我们一家人才能够聚在一起啊,什么时候你和我们在一起吃顿饭啊。我的娘啊,我过门的时候,你就走了,可是我也是你的儿媳妇啊,我真的想有你在我身边啊。我的娘啊,什么时候,你来看看我们呀,我的娘啊。我的老公爹也想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够和我们欢聚在一起啊,我们想你啊,娘啊,这瓜果梨桃,你要紧着吃啊,别舍不得吃啊,你缺什么就给我们托梦来啊,我的娘啊……
谷锦屏的哭声让张寒晖更是感到了无依无靠,他默默的跪在坟前,直到谷锦屏不哭了,直到这烧纸烧的不剩一点火了。谷锦屏把眼泪一擦说;“回去吧,别只顾着死人,把活人饿坏了,你这人,干什么也不说一下,我也不是霸道的人,你给他奶奶烧纸来,这不是正常的吗,虽然这个时候,不是烧纸的时候,可是你回来一次也不容易,有什么需要办理的你就说话啊。我可不是像我大嫂一样的人。我跟了你,我们就是最亲的人,不管你有没有本事,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男人,你都是林格的爹。”
坐在台阶上的等他们回来吃晚饭的张振洲,听到了他们走进院子里隐隐的脚步声,他抬头静静的看着他们,夜色里也感到老人家的脸上有着不同的凝重,他说;“林格他妈,先吃饭吧。”
林格说;“爷爷,我们给奶奶烧纸了。”
张振洲闷声的说;“全子,你这是没有事找事,那有不节不令的,随便就去坟上烧纸的。林格他妈,我也不是说你,对男人还是要管着点,不要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说,全子,你这叫什么事,你平白无故的去给坟上烧纸,你这是想干什么啊。”
他们刚刚端起饭碗,就听大门口有有狗叫声,张振洲机警的立起身来走出去,他看到了一个乞丐,这年头,怎么要饭的这么多,到了这个时候,早就过了饭点了,他想让林格给这个乞丐端一碗饭出来,可是一转眼那个乞丐又没有影了。他走回来重新端起饭碗说;“是一个要饭的,这兵慌马乱的这要饭的人真多。”
又有狗叫声传来,张振洲紧张的站起来看到一个乞丐在院子门口张望,张振洲抓起一把铁锹走出去,那个乞丐看到他就赶紧的跑了。张寒晖说;“军阀混战,老百姓没有活路,这要饭的以后还会多的。”
三
吃完饭,张寒晖帮着谷锦屏拾掇碗筷,张振洲说;“全子,你有事没有给爹说呢。”
张寒晖急忙坐下说;“我没有事啊。”
张振洲有些恼怒的说;“你没有事,你怎么刚进家两天,那些狗们就来了。”
张寒晖说;“爹什么狗,哪来的狗啊。”
张振洲把烟袋点上说;“刚才来了俩要饭的,我早就看出来,那不是要饭的,肯定是县上警察局的侦探们,他们都是一些趴瓜溜枣的东西,他们总是找一些错茬坑人,只要让他们沾上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张寒晖说;“爹,我不招惹他们,也没有在定州有什么活动,我不怕他们。”
邵金平端着两碗水过来,她伸手给张振洲递过去。老汉接碗放下还是说着他的话说;“全子他妈,这里没有你的事,睡觉去吧。”
谷锦屏柔柔的说:“爹,你有什么事,还是林格他爹有什么事,你们两个慢慢的说,不要生气,生气得了病,还不是自己受罪啊。”
谷锦屏进屋去了,张振洲使劲的咳嗽几声,清清嗓门想掰瓜数籽的给儿子说说,可是这时候房上好像是有猫走动的声音,张振洲拾起一块瓦茬片打过去,只听房上有人说话了。
“哎呀,哎呀,打的真准啊,振洲叔啊,你干脆别当什么教师了,你就去当黄三泰,窦尔墩吧。”
是村里的唱小班的康清坡,他这个人平时就靠给婚丧嫁娶的人家,吹唢呐唱秧歌戏挣个小钱。他的秧歌戏比别人的好看,就是他总是把眼前发生的事编进去。他家就在后街,他听说张寒晖回来了,因为想过来听听北京的艺术学院里的事,可是地里的活总是忙不完,又出去唱了一天小班。他们这些唱小班的,都算是定州秧歌戏的票友,几个人凑一块,给人家去挡事,他们自嘲是吃凉菜的。
那天教习所的几个人带着税警下来,说他唱的小戏里面有伤风化,要罚款,康清波平时挣几个小钱,拉家带口的,哪里还有余钱给他们交罚款。税警们就把他吊在门口的槐树上,不交钱就去县里蹲监狱。
张振洲替他交了两块钱,要不就真的去蹲监狱了,康清波媳妇千恩万谢的给张振洲磕头说;“振洲叔啊,你就是大救星啊,要不是你,清波蹲了监狱,我们这一家还怎么活呀。”
康清波从梯子上面下到院子里来,张寒晖给他拿了个蒲团让他坐下,这是谷锦屏用麦秸拧成的,康清波拿起蒲团说;“你看,弟妹多手巧啊,就这个蒲团就编的这么精巧。”
谷锦屏在屋内搂着林格睡下了,但是他们在院子里的话,她还是听的见的,虽然男人不在身边,但是她的心里是平稳的,因为男人就在院子里,就坐在自己编的蒲团上。去年,有一个小讨饭的过来,她正是要把刷锅水泼在当街的时候,那个小讨饭的走过来,因为草帽遮着两,她看不清面目。可是,她从那个小要饭的走路的姿势上突然觉的这就是自己的男人啊。
她的心突然的跳的像要蹦了出来,她先是告诉自己,自己的男人在北京当教师呢,怎么就会成了讨饭的呢,但是,心里还是狂跳不止,她这时候真的是想让这个小讨饭是自己的男人,但是她又不想让这个要饭的真是自己的男人。
小讨饭的走到自己跟前说;“大婶大妈,行行好啊,给点剩饭吧,家里遭灾了,没有办法啊,出门千里靠人帮,大婶大妈就菩萨转世,你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啊。一点剩饭给了俺,你家祖祖辈辈出高官,吃了你家一碗饭,你家祖祖辈辈有金钱,吃不完,花不完,剩余一点打发讨饭碗。大婶,行好啊。”
小讨饭的沙河南口音,让谷锦屏的心突然落地了,她手中的瓦盆差点没有落在地上,她悲喜交加的愣了一刻,扭头往屋里跑,把从屋里出来的格林碰倒了。
格林哭了说:“娘,娘……,你把我碰倒了。”
四
谷锦屏急忙把儿子抱在怀里,从锅里拿出半块菜饼子说:“林格,你把这块饼子打发了前面那个要饭的去。”林格走了,她的心才不跳了,她拾掇着锅台上的灶具,但是心里还是有许多失落,她忽然的脸红了,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谷锦屏啊谷锦屏,你什么时候也这样想男人了啊,该打,该打,你怎么就把一个讨饭的看成是自己的男人呢,她急忙对着灶神爷的像虔诚的说;“灶火爷爷呀,你要保佑林格他爹啊,要他稳稳的当着教师,不要升大官也不要发大财,只要他人平安就行啊,只要你保佑他平安,到了腊月二十三,我给你买芝麻糖啊。”
张振洲也知道一个女人支撑这个家不容易,有时候就在自己的小屋里不是拉二胡,就是吹箫,都是那个让人平静的曲子,好多是道教音乐,还有的是佛乐,这些就像润人心扉的春雨,能够让人慢慢的进入梦乡。
今天夜里虽然没有了了箫声,但是她的眼里盈满了感激的泪水。因为老天爷让自己的男人平安的回来了,她不管男人在外面干什么,只要他回来,对自己好就行了,她非常的满足,平原的初夏的夜,月芽弯弯如钩。她的心里那些听惯了的曲子,还是在陪伴着她。每逢公爹吹笛子的时候,总是拿过笛子先舔舔笛膜然后就吹起来,他吹的那些什么《得胜令》啊,还有《渔舟唱晚》还有什么《天净沙》,这些悠扬的子旋律,在谷锦屏的心里里回旋着,随着思绪飘向窗外。一个女人的心里满足的时候,就容易入睡,她不知道康清波他们谈了些什么,她也不需要知道,她的心里被幸福和忧虑同时充满了。
乡村里的女人都比男人起的早,这和鸡不一样,鸡都是公鸡起的早,母鸡起的晚,夜里天还没有明的时候,公鸡就早早的叫了起来,村里的鸡只要有一个叫,马上就会全跟着叫起来,就像濠坑里的蛤蟆,只要一个叫就全叫起来,有时候还此起彼伏的。贫困人家的早饭好作,先给公爹的暖瓶里烧水,这是不可少的。还有就是给公爹准备出中午的干粮来,不过是玉米面和山药面两掺和的饼子。
平时,谷锦屏不多蒸,公爹早上吃一个中午带两个,晚上回来吃一个,林格有两个一天就够了,她从来都不给自己准备干粮,一个女人吃什么干粮,喝玉米面和山药面糊糊就行了。
张振洲昨天晚上就想给张寒晖谈谈,问问他的情况,自从给他娶了媳妇,父子两个谈话的时候少了,别说他在外地,就是他在家的时候,他也很少说话。因为有了媳妇了,什么事就怕媳妇往她身上揽,老大媳妇就是例子。只要他说老大几句,大媳妇肯定就往自己身上揽,弄的张振洲非常没有面子。老二这的事,大,不说不行,就是二媳妇不高兴他也要说。
张振洲把自己的小衣服穿上,把长衫搭在外面的晾衣绳上,洗脸,漱口,把自己已经花白的头发,整齐的梳理到脑后边,然后坐到了台阶上的饭桌前面。
张寒晖从屋里出来,他干净的衬衫掖在裤腰里,一副英俊学生的本色,谷锦萍拾掇饭时,还偷偷的在看他,脸上泛着羞涩、恬美、幸福的微笑。
谷锦萍端上咸菜,又把饭碗端上来说:“爹,给你稀饭。”
张寒晖也坐下说:“爹,吃饭吧。”
张振洲没有端碗而是担心的说:“这回来不走了吧?”
张寒晖说;“学校是放了假,提前放了暑假,因为局势不稳定,我这是回来等消息的。学校挺好的,我还准备召开北京艺术大会呢。”
张振洲立起身去小东屋里把报纸拿出来,往桌上一拍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张寒晖拿起报纸一看,马上就脸上流出悲愤的神情,他还是强忍住悲愤,情绪平复下来,低下头说:“蒋介石叛变革命,张作霖也对革命下了毒手,李先生……被绞死了,这个都是真的。可是于我没有关系啊。”
张振洲翻开报纸指着戴着眼镜的张寒晖的照片说;“这个是谁?”
张寒晖装模作样的拿起来看着说;“这是晴天也次郎啊,是个日本人吧。”林格却看着说;“爹,这是你的照片啊,娘,你看爹,真好看。”
谷锦屏知道,男人说话女人不能够插嘴的,她把林格拉起来,到灶间里去吃饭,张振洲非常激动但是还是把声音压的很低的说;“你们的秘密我不管,可是你要给自己这个家想想,你娘当初死的时候就说了,让我就是吃多的苦,都要让你上学。我让你上了,让你走了,可是你是怎么样报答我们的,你在外面胡作非为的,你一个学生,一个当老师的,你当好你的老师就行了,管那么多的事干嘛。你不为我想想,这没有事,我已经快六十的人了,可是你要为林格和他娘想想啊。”
张振洲为了实现亡妻的愿望,为了让老二上学,他是吃尽了老大两口子的埋怨啊,他有时候就是噙着眼泪在老大家吃一碗饭。
幸亏给张寒晖娶了谷锦屏,这个媳妇不但是能干而且还通情达理,张振洲一想起亡妻的话,眼泪就流了出来,老伴在咽气的时候,还伸出两个手指头,指着自己,他知道什么意思,他说;“你放心,我肯定会让老二上学,你放心的去吧。”
“你知道你一走了之,你媳妇在家受的什么罪吗,一个女人要当男人使唤,还要自己支撑这个家,地里,家里,老人孩子,她容易吗,你给不了她荣华富贵,可是你给她一个安定的家行吗?”
张寒晖想给父亲解释,可是老父亲只是喝了一点粥就起身说;“话我都说完了,怎么办你看着办,还有你要是走,这脑袋上的头发就留着,要是不走,就给我剃一个光葫芦去。”
张寒晖不理解老人的话,张振洲拿起报纸指着上面张寒会的学生头式,又指着他头上的头式说;“我给你说句话,老百姓叫出了地头儿敢耍猴儿,出了地边敢见官。你明白没有。”
张振洲拿起报纸来,塞到灶火里点着烧了,谷锦屏急忙的来拦截他说;“爹,你不是说要敬重字纸吗。”
张振洲伸出一根指头说;“格林他娘啊,我今天和全子说的话,你就是听见了也不要说。”
谷锦屏小心的说;“爹,报纸上都登出什么来了。”张振洲说;“什么报纸,根本就没有这回事,知道,也不不要乱说呀。这关乎到你男人的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