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张寒晖从记事开始,饥饿就和形影不离,虽然他家的老宅堂屋挂着的穿着清朝官服的前人画像,两面还有对联;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但是,这个张寒晖中了进士的祖爷爷,却不作官,他说:“一辈子作官,三辈子砸砖。”砸砖是那个时代乞丐的一种讨要的方式,手拿着一块青砖,讨要不口叫大爷大奶奶,就是用青板砖拍胸口。祖爷爷不作官,也不善于理财,到张寒晖出生的时候,1902年也就是清朝光绪皇帝二十八年农历三月二十八这天,他家已经衰败了,土地和房产都典当的只剩下一些勉强糊口的薄田。
父亲在新办的小学堂里当教员,微薄的薪水远远不那个支撑这个家。在张寒晖的记忆中,充满了飢饿,每天想到的就是怎么吃饱肚子。他兄弟四个,他是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大哥。为了给大哥定婚攒钱,就只有让他们少吃饭。平时吃的最多的三弟弟,让母亲去上庙的时候无缘无故的走丢了。
按说一个七八岁的儿子怎么就会走丢了呢,这让邻居们猜测了许多回,只有母亲什么都不说,她甚至都没有解释,只是在人们说的不说了的时候,说上一句话,她说;“说不定是神仙把他度化走了,但愿他能够找个好人家啊,吃饱了饭,穿上一件好衣裳。”
其实,这些都是借口,直到好多年之后,人们才知道,张寒晖的母亲谷氏为了给老大定亲,把自己的孩子卖了。张振洲在张寒晖的母亲之前,娶过一个媳妇,后来生病死了,留下一个大儿子。张寒晖和他后面的两个都是谷氏亲生的。
为了让张寒晖上学,张振洲已经尽了最大的力了,到了该给老大定亲的时候,人们都说他,你这个样子,还让老二读书,你就让他下地吧。因为老大说过几门亲事,对方都以他有拖累为由不愿意。因为老大儿子不是谷氏的亲生,为了免的让别人说闲话,无奈之中把儿子卖了,给老大定下亲事。
张寒晖和其他的人一样,在少年的时候免不了淘气,比如说念三字经,张寒晖知道母亲不识字,背诵的时候故意的念成,“人之初,狗咬猪,性本善,大碗面,老师吃面我砸蒜,先生不吃 我不念。”
他不知道母亲竟然知道他是胡说,厉声的说;“去跟先生面前跪着去。”
先生就是他家挂着的画像,看到张寒晖还是不服气的样子,就让他自己去搬土坯来顶在头上。每逢这时候,张寒晖就大声的哭,哭的声音非常大,母亲可是不管他哭不哭,罚不到时间就不去他起来。
四婶子每逢这个时候,就来当他的救星,她说;“嫂子啊,你这是图什么啊?”
母亲说;“四弟妹啊,你知道这剩饭难吃,后娘难当啊,老大本来就不想让他上学,嫌他花钱,是我坚持让他上的,他这么不上进,一个三字经都背不下来,要他学什么呀。”
四婶子说;“全子,你给我背一个三字经,我听听,我就不信,你这么聪明的孩子,学不会三字经。要我说呀,我们全子啊,别说三字经,就是四字经五字经的都会背是吧。”
谷氏笑了说;“弟妹说笑话了,哪有什么五字经四字经的。”
其实,母亲是不想让他上学的,因为从张寒晖爷爷开始,就算是半吊子文人,常言说的手不能够提篮,肩膀不能够挑担,就是说的这些人。要不是母亲种着几亩薄田,张寒晖家如果光凭张振洲的薪水,早就吃不上饭了。这也是谷氏在家里说了算的原因。张振洲知道,他欠着妻子天大的恩情,卖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给前房的儿子定亲,这在西建阳村可以说是第一个。
二
每当看到母亲责罚张寒晖,父亲也非常心疼,但是他也知道母亲的用意是好的,所以也不敢阻拦。要不是有四婶子经常的袒护着张寒晖,他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责罚呢。
母亲有时候责罚了张寒晖自己也哭,她说儿子;“我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让你上学了,你不上进,你说你上这个学还有什么用啊,你说读书一不能够生钱,二不能够作官,你读这个书有什么用啊,还不如学一个好庄稼人,好有口饭吃啊。”
母亲说这个话的时候,是流着泪说的,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她盼着什么呢,就是盼着自己的后代,能够吃上饭,能够有个稳定的日子过,哪怕是苦一点,人家能够过你也能够过,可是像张寒晖这样的,从小就身子骨不结实。不是生病就闹毛病,那年出天花差点死掉。她是怕自己死了之后,这个儿子没有人管,就这样读书不成,作庄稼活不会,除非去讨饭啊。
在张寒晖闹天花的日子里,人都烧的说胡话了,母亲从唐河滩里找来芦苇根,给他熬水喝。奶奶说这个孩子是菩萨身边的童儿,不要费事了,菩萨要收他回去呢。也有人说算了,这个儿子你不要指着了。母亲谁说什么都不听,每天熬了芦苇根水喂他,张寒晖的牙关咬的很死,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用筷子撬开他的牙,一点一点的嘴对嘴的喂他。芦根熬的水是苦的,母亲每次都是自己先喝一点,然后在一点一点把水吐进儿子的嘴里。一直七八天啊。都说,人七上八下,就是饿七天之后的人,肯定死在第八天。但是,这天张寒晖退烧了,母亲从喂他水的感觉中,感到他的嘴唇凉飕飕的,母亲喜出望外的说;“我的全子活了啊。”如果不是母亲的坚持,从死神手里把他抢了回来,他也许早就扔到东西建阳之间的乱葬坟上去了。
也许是盼着什么就没有什么,张寒晖从小就长的清秀可人,身材软软的,这不是母亲想要的样子,她就是想让他能够健康的活着,长一身力气,能够当一个好庄稼人,能够在春天掌的起耧斗,夏天能够拿的起锄头,秋天能够拿的起镰刀,有时候她就发愁啊,我这个儿子啊,凭什么吃人间的这碗饭啊。
和所有没落的子弟一样,张寒晖的爷爷和父亲,都非常爱好音律,尤其是父亲一手二胡拉的没人能比。村里有许多个唱戏的班子,他们都聘请张振洲去给伴奏,人们都说,西建阳的秧歌戏,如果没有了张振洲的二胡,就听不出味来了。
其实谷氏也愿意听男人拉二胡,那奇妙的木头能够说话,能够说出你心里的话,虽然庄稼人一年到头的穷忙。但是,人们对音乐的期盼还是有的。有钱人家唱戏是玩票,穷人家唱戏是为了挣个养家的小钱。张振洲因为是教员,挣着教员的薪水,他纯粹就是为了给人家捧场。
但是谷氏不管男人,但是她却不准张寒晖学二胡,她看的非常紧,如果看到张寒晖摸二胡,肯定会有笤帚疙瘩落到头上。张寒晖说;“娘,我爹拉二胡你支持,我为什么就不能够学啊?”
母亲厉声的说;“你看到哪个人家是靠二胡过日子的?”
张寒晖反抗的说;“我看爹就是拉二胡过日子。“
母亲狠狠的用笤帚打着他的脑袋说;“只要我活一天,你就不许学这个东西。你爹,你爹,你爹这样的有几个,西建阳村不就才出了一个吗?”
母亲其实对父亲心里有许多的怨恨,这个也算是个秀才的人,对农活是一点也不懂,就不知道二十四节气。有时候母亲会自叹的说;“真不知道,他的书读的到哪去了啊。”
张寒晖有一次问父亲说;“爹,你的书都读到哪去了。”
父亲没有像母亲那样的去责备儿子,而是叹口气说;“儿子啊,龙遇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啊。你以为父亲就是个纨绔子弟吗?否啊,你父亲当年也算是意气风发的啊,如果不是科举废了,现在你的父亲怎么也能够当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啊。”
三
被时代洪流冲撞的一代农村读书人啊,他们有他们的辛酸苦辣,他们一上学开始就知道将来通过科举能够做官。可是民国革命让他们失去了唯一的上升渠道,这音律就成了他们寄托哀伤的唯一的出路。
有时候,看到母亲责罚张寒晖,他暗地里也说母亲;“你别这么管他了,人的命是死的,命里该有三合米,走到天涯不满升啊。”
母亲说;“你明知道读书没有了出路,你还让他读书干什么,早早的让他下地,当个好庄稼主,也能够过上好日子啊。”
张振洲重重的长叹一声说;“庄稼人过好日子,你做梦去吧,你不看看,这些兵们,今天是老西打过来,明天又是张胡子的兵打过来,还有吴小鬼的,曹锟的兵,谁来了不是糟害老百姓啊。这年头当个好庄稼人都不容易了。”
母亲小声的说;“我说不定哪天比你早走了,我就怕是这个全子啊,文不成武不就的,你说他怎么过这一辈子啊?”
父亲说;“人生下来,就带着自己的口粮,老天爷只要让他成人了,肯定就会有一碗饭吃。”
母亲的眼泪就流下来说;“你不要看我这么打全子,我是恨铁不成钢啊,我的孩子,我最心疼的就是全子,如果我走了,你可是要高看他一眼啊。”
父亲知道母亲说什么,他说;“老大那边,我想早早的作一个了断,把地给他一半,我们就不管他了,可以说是活不养死不葬吧。”
母亲说;“你这样作,外人说什么呢,我这个后妈怎么当啊。”
虽然这样说,父亲还是找人当说合的,把十亩地给了老大一半,也就是五亩地。老大媳妇还不高兴的说;“老二上学,花了不少的钱,我们也不计较了。他花的钱应该折成地亩数分给我们。”
从来就没有计较过的母亲突然放声大哭,谁劝都不行,张寒晖后来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大放悲声。还是四婶子过来说;“嫂子,你放心,你走了还有我呢,我就待见这个二全子。”
四叔也说;“嫂子,你放心,我当老辈子的看着他们呢,谁也不许欺负二全子。”
母亲拉着他们的手说;“二亩半啊,二亩半啊,全子怎么过啊。”
母亲心里想的是十亩地老大要了五亩,剩下的张寒晖和老四一个人就剩下二亩半了。这二亩半地真的养活不了一家人啊。眼前,他们都没有娶媳妇,一家人在一起,糠糠菜菜的还能够混个囫囵肚,如果他们再一分家,就只有当讨饭的份了。分家以后,张寒晖这天给母亲说;“娘,你放心,人们都说,好汉不承祖业产,好女不穿嫁妆衣,我肯定会挣一份家业给你看的。”
母亲笑了,笑的眼泪流出来,她说;“儿啊,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啊,你知道这成家立业的有多难吗,要是能够像你说的这样容易,我还能够卖了你三弟吗?”
什么,卖了三弟,张寒晖一惊,从那天开始,才知道,三弟是因为给老大娶媳妇,母亲把他卖到了唐河北岸的高就村一个富户人家。母亲是在张寒晖十六岁那年去世的,她去世一点征兆都没有,那年,谷子长的好,他们种了三亩地的春谷子,谷穗都长的像小棒槌一样,母亲是用找镰掐谷穗的时候死在场里。打下的谷子都还了债,到现在给大哥娶媳妇的债,还没有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