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
张寒晖没有去找陈庆斋,陈庆斋却又一次来信,信中说;“平民教育会旨在让穷苦的老百姓学会写字读书,有了文化人们就不会被贫穷欺压了,知道你是一个激进分子,这样也不是你要办的事吗?你还是来吧,知道你手头拮据,如果你来当教员的话,每个月会有七块钱的薪水,虽然不多聊胜于无啊。”
关于这个平民教育会康清波说的不少,他们出去唱小戏的时候,到过翟城村,那个叫晏阳初的教授,带着不少的人在翟城搞农民夜校,可是,人们都不去学习。
张寒晖说;“如果不改变制度,就是学会了字又怎么样呢。”
康清波还告诉他,一个翟城村的村民,借了城里南街赵家的20块钱,当时立契约的时候,村民不识字也没有看,就按了手印。谁知道,到年底却要他还200块钱。这个村民感到受到了蒙骗,但是对方说他白纸黑字的写着。他到衙门里去告状,却被县长轰了出来,说他是无理取闹。他再一次告状,被县长绑在衙门口示众。这个村民感到没有活路了,就上吊自杀,幸亏给人救下来。是这个晏阳初亲自给这个村民去县衙门告状,把对方改写的契约当场验证,赵家终于败了官司。
说到赵家,康清波说;“这个赵家,就是因为官府里有人,把持盐类专卖,你们家怎么样,我们家的咸菜汤都快吃完了。这世道,你说还有穷人的路走吗。”
看张寒晖不说话,康清波又说;“你说这平民教育会真的能够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啊?”
张寒晖觉的自己拿不准,他说;“我去一趟城里,打听一下情况,你说的这个晏阳初教授给穷人打官司,这事还是可以的,不管他是什么打算,肯给老百姓办好事的就好人。”
从康清波家回来,听到了屋里孩子的哭声,他的第二个孩子女儿艳婷已经七八个月了,谷锦屏带着两个孩子,家里地里的事都是她作。他想自己一去县城,肯定会给谷锦屏增加负担,他拿不定主意,就坐在台阶上看星星,有人在吹洞箫,曲调是老妇人哭坟的旋律,哀婉低回,情悲意伤,余味悠长。
艳婷不哭了,谷锦屏出来看到他坐在台阶上,就说;“又怎么了,你这人,有事不说话。”
张寒晖说;“我想去陈庆斋哪看看,可是,我觉的我要一走,你自己弄着两个孩子,还有地里田里的,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谷锦屏说;“你是出去挣钱的,也不是白跑腿,你去吧,我也明白了,这个家是栓不住你的。”她把一件衣服给他披上,张寒晖一回身抱住她说;“我对不住你呀。”谷锦屏坦然的推开他说:“你该干什么你就去吧,我不拦着你。睡觉吧,你这人就是这点不好,什么事都是自己憋着。睡觉去吧。”
张寒晖感激、愧疚的看着谷锦屏,两行热泪流了下来,一个男人上不能够报国,下不能够让妻儿幸福,他觉的自己真的很无用,他说;“你这辈子瞎眼了,你怎么就跟我受这个罪来了啊。”
谷锦屏说;“你又说傻话,你哪天说的鸡叫天明的事,我也想透了,这天不是鸡叫明的,可是,人要是睡的太死了,天明了也不知道,还是在傻睡,这个鸡就是叫人们不要睡了醒醒吧。”
谷锦屏去了趟茅房回来,看他还在台阶上坐着说;“你怎么了,还不进屋去。”
张寒晖说;“你说,如果鸡不叫天也会明,那么这鸡不是白叫了吗?”
谷锦屏笑着说;“该叫还是要叫,不叫人们怎么知道天要明了呢。你这个人,睡觉睡觉,你不想睡觉就坐着吧。”
二
第二天吃过早饭,张寒晖把嘴一抹就要走,谷锦屏叫住他说;“换换你的衣裳,你看你这一身和要饭的花子似的。”
谷锦屏把洗干净的衣服让他换上,从包袱里拿出一块钱来说;“拿着吧,进城上集的男人手里要有个钱。”
张寒晖知道这是媳妇攒的给儿子买房子置地的钱,这几年,他是分文没有挣啊,他说;“算了,我也不买东西,要钱干什么?”
从西建阳到城里,有三十多里路,张寒晖顺着土路走过,看到的是凋敝的农村,他们一个个都蹲在土房前面的街上,偶尔看到有人过来,就都伸直脖子看着。这里的初冬,原野都是萧杀的,树木停止了生长,麦苗枯萎这缩在地下。只是能够看到许多坟地了飘着引魂幡,它们在风的鼓动下,发出微微的呻吟。
就是他迎面走过来的人,都一个个垂着面孔,没有一丝丝的喜气。接连不断的军阀混战,严重的破坏了农村的结构,人们被来回的兵变,洗劫的一贫如洗,一个村子里看不到几间瓦房。
路上不断的看到去坟上烧纸的人。他们悲哀的走进田野里,向着枯黄的土堆走去,张寒晖站在路边看着远处的田野上的新坟们,又多了许多。不断的添加赋税,让平原上的贫困的老百姓,已经不堪负重了,他真的想一呼百应的,打翻这个旧世界。耳边又隐约传来伤心地哭泣声,循声望去,是一个老农妇在路边一个小土堆前哭逝去的人。这一带的风俗,凡是没有结婚死去的都算是不成人,他们不能够进祖坟,他们都 是要埋在地头路边的。也许过不了几年,人们就不会记住他们,因为这在当时的中国北方农村,死一个没有成人的人,人们都已经麻木了。也许这个老农妇真的放不下这个已经死掉的人。那那哭声幽扬婉转,情深意长啊。
我的小孙孙啊
没有粮,没有饭
饿得小孙孙皮包骨啊
没有布,没有棉,
大冬天小孙孙还穿着单。
我的孩儿呀
我可怜的小孙孙呀。
……
张寒晖被哭声感动,特意走近了老人,老妇人没有抬头,继续哭着,这让张寒晖的心情,沉重了许多,原来出门时的心情还比较敞亮,现在他的心里堵上了一把野草。
那无可奈何悲愤的咏叹,无助的哭诉,就象一曲悠长的悲歌,让他的双眼里充满了泪水。张寒晖同情的说:“大娘,你这是哭谁呀。”
农妇擦着眼泪说:“这是我的孙子,他爹为扫小盐,得罪了官府,让警察局抓走了,他娘改嫁,可怜我的小孙孙才六岁就,就没有了……”
张寒晖想安慰老农妇一下,他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他想给老农妇一点表示,可是他的兜里没有一分钱。他说;“大娘啊,你这哭坏了身子,自己受罪,回去吧,这么凉的天。”
老妇说;“我的大兄弟啊,你这人是个好人,会说话,我是没有办法给我的儿子交待啊,他进了监狱,媳妇前走了,这我都好说啊,就是这个孙子,活蹦乱跳的一个孩子,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你说我怎么给他爹交待啊。”
张寒晖说;“这天下不会总是这样的,肯定会好起来的那一天啊。”
老妇说;“你这个小老弟,是个好人啊,你说的那一天是哪天啊?”
张寒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是沉重的叹口气,慢慢的离开老妇人,他一走那个凄凉的哭声又开始了。
三
进了定州东关穿过城门楼就是东大街了,张寒晖刚走过城门洞,就看到陈庆斋过来,他低着头走的很快,张寒晖说;“庆斋,是你吗?”
陈庆斋看到张寒晖停下打量着说:“你是不是寒晖哇。我以为是哪个村里的老庄稼主呢。”
张寒晖说:“你这么着急,是要干什么去!”
陈庆斋凄楚的笑着说:“你这是……怎么想通了,来应聘的是吧?”
张寒晖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去你办公的地方吧。”
陈庆斋高兴的说:“知道你不想进平教会,县商会还缺个文书,正好,老同学,你来的正好。”
他们走到操场胡同,走进去向西拐弯,穿过一个窄窄的巷子,就是文庙,现在这里是平教会的办公的地方,高高的平民教育会的旗子飘着,上面是一个大大的平字。陈庆斋就在文庙的西边一个院子里办公。陈庆斋的办公的地方就在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
陈庆斋张罗着打水洗脸,张寒晖说:“庆斋,没想到咱们会在这里碰面。”
陈庆斋说:“我这就去找商会会长,让你来这里工作,以后咱们就天天见面了。”
张寒晖叹一口气说:“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干不了这样的差事。”
陈庆斋赌气的说:“你是搞艺术的,你是艺术家,你的艺术在现实中有什么用啊,当吃呀当喝呀。”
张寒晖翻看陈庆斋床头的佛经书 说:“逃避现实看破红尘了,庆斋呀,当初咱们在省立七中学念书时的陈庆斋哪里去了。”
陈庆斋在砚台里注水磨墨说:“那时年轻,这时候有了家口,嗨,什么也别说了,红口白牙的要吃饭呀。”
张寒晖说:“吃饭,我刚才从村里来,看到的是农民的苦难深重啊,如果我们都不觉醒,都不起来推翻这个旧世界,说不定哪天军阀把我们卖给外国人,我们还吃什么饭哪。”
陈庆斋不相信的说:“你这是危言耸听,不会的,不会的。寒晖,你别吓唬人,我这个人胆子小。”
张寒晖笑笑说:“事实胜于雄辩,让历史来验证吧。”
陈庆斋有些惊讶的看着他说:“我知道说不过你,咱们是不是先去吃饭。”
张寒晖掏自己的口袋说:“我这里面可是没有一分钱啊”
陈庆斋把自己的钱掏出来说:“我请你吃饭行吧,咱们还是老样子,一块扒糕,一个烧饼行吗?”
张寒晖笑着说;“客随主便吧,我听你的。”
陈庆斋说是吃扒糕,还是拉着张寒晖进了一个小饭馆,这里对面就是赵家盐店,进出的人很多,大马车正在往院里卸货,几个小伙子扛着麻袋走进去。陈庆斋领着张寒晖进来,跑堂的说;“陈会计啊,怎么来客人了。”
陈庆斋说;“老同学,一块吃个便饭。”
跑堂的说;“怎么着,喝酒不 ,还是拌个豆腐,炒饼。”
陈庆斋说;“今天吃好一点,就记在赵家盐店的账上,就说会长的侄儿来了。”
跑堂的说;“你点吧,你说上面菜都好说。”
张寒晖拦住他说;“庆斋,你这是什么意思,说的你请我吃饭,记什么他家的账上啊,这饭我不吃。”说着就往外走。
陈庆斋急忙拉住他说;“你这人,怎么还是这脾气,我给你说,这是吃孙喝孙不谢孙,你连这个都不懂。”
张寒晖说;“没有想到你学的这么市侩了,他家的饭我们也吃。”
跑堂的端过菜来,小声说;“这位老哥,你大胆的吃吧,就凭你能够把赵家老盐店吃垮了。”
突然大街上敲起铜锣来,一辆大车拉着几个被抓的老百姓,前面是警察的马队,后面是警察跟着。张寒晖说;“这是怎么了?”
陈庆斋说;“这是抓的扫硝盐的人,政府盐业专卖,又涨价,还限制老百姓扫硝盐。是肯定是又抓到贩私盐的了。”
张寒晖一听贩私盐的,马上想起那次在火车上遇到的孙汉勇,他仔细的看着车上面五花大绑着的几个,没有孙汉勇心就放下来说;“县政府也太霸道了吧。”
泡堂的过来说;“老哥,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啊。”
四
突然,几个农村来的老百姓,说话都是沙河南的口音,他们进来就说:“掌柜的来一壶酒,炒个绿豆芽,再拌一个豆腐。”
其中一个人戴着草帽,压的非常低,他坐在正面座位上,从窗户里就能够看到赵家盐店的情况。跑堂的眼神一紧,对陈庆斋说;“小心点,这几个人已经来了好几次了,我觉的他们不是好人,你们两个赶紧的吃饭,吃了走开。”
陈庆斋点头说;“好,好的,寒晖快点吃,吃了我们干我们的事去。”
张寒晖看进来的这几个人,他觉得这几个人好像是见过面似的。莫非是在火车上的几个人啊?突然,对面的人里面那个戴草帽的走过来,坐在张寒晖的对面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人不转缘分转。”
他把草帽拿下来,张寒晖看了一会儿说;“你是孙先生啊?”
孙汉勇对那面的人说;“大滚刀,你过来,今天幸会张先生,我们一块喝一壶。”
陈庆斋小心的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
张寒晖拍拍他的肩膀说;“他们是我的朋友,你放心,都是好人。”
孙汉勇高兴的说;“我们这是在火车上交的朋友,我还想去找你呢,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呀,那天把我骗了,你真行啊,我还纳闷呢,嘿,人呢,一眨巴眼的功夫人上哪儿去了?你装扮了一个老头,说实话,我还真想到啊,半天我才还过神来,原来这老头就是你兄弟化的妆,那化的可不是一般的像,那是真像。”
张寒晖说;“孙老兄这两年买卖作的怎么样,好像是非常红火啊。”
孙汉勇把头上的破草帽子往下一扔说;“咸菜缸里泡石头,一言难进啊。今天是碰上你了,要不的我还想去找你呢?”
张寒晖说:“我也想去找你,咱们借一步说话。”
二人来到角落里坐下,张寒晖说;“想干掉盐店是吧?”
孙汉勇有些疑惑地看着张寒晖说:“你是?什么意思?”
张寒晖小声的笑着说:“孙大哥,这个地方不是你们来吃饭的地方,你们已经来过好几次了,不是看水势是什么。”
孙汉勇一惊说;“我们来过你怎么知道,谁给你走漏了风声吧?”
张寒晖笑了一下,又收住笑声四下里看了一下,拍着孙汉勇的肩膀说:“嘿,要论干这个,你是外行啊。”
孙汉勇说;“我们的事不说谁知道?”
张寒晖说:“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要麦糠下面走水,表面上看不出来,你懂的。咬人的狗不露牙。”
孙汉勇吸一口气说:“人们都胆小,怕事,什么都搞不成,我们豁出去死,也要把他家干掉。”
张寒晖激动的说:“死容易,关键是我们怎么活着,我们的目的是让对手死,我们好好的活着。”
孙汉勇信心倍增的说:“你说怎么搞。我们听你的。”
张寒晖说:“我们要借力打力,不要干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事。”
孙汉勇询问的说:“我来筹划这个事,你先不要有动静,等我筹划好了,我们就下手。”
孙汉勇还有点疑惑的说;“你是不是赤党?”
张寒晖把手一摆说;“我要说不是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