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一度燠热难熬的梅雨季节,始终没能适应四季不太分明的南京气候的梁希音,每到这季节都会心情不爽,心情不爽的她就会变成爱耍性子的小女孩,把何晨光当成出气筒,无缘无故找找碴打上几句嘴仗,排解排解瘀结于心的湿气。而这年的湿闷比往年更甚,但梅雨季快近尾声了,何晨光也没听到梁希音冒出过一句抱怨。
“哎,我问你,是不是已经适应南京气候了?要是适应了,是不是考虑一下就不回老家了,就在南京工作,也挺好的。”一天回家路上,何晨光逗梁希音说。
“适应?我是看终于熬到头,可以毕业回老家了,才在痛苦中忍着。”梁希音说,“你们毕业证书什么时候颁发呀?看看,这是我的。”何晨光从梁希音手中接过毕业证书,边欣赏边说:“就这几天吧。我已给家里发了电报,一拿到毕业证书就往回赶,真有点想家了!”
“我也是,归心似箭。回去后,你有什么打算?子承父业吗?”梁希音问。
“就算是吧,但我肯定会改变经营思路。我要办一个食盐加工厂,等有了资本,再办几个大的企业,然后再向上海、北平这些大城市辐射。”何晨光雄心勃勃,“这是我工业救国理想的一部分。苇花,你一定要支持我。”
“当然支持,但我也有自己的事业,就是我经常跟你说的,办一所免费学校,让上不起学的乡下孩子都能有书读。”
“还有呢?”
“还有……”梁希音羞涩地一笑,“我还要为你生一大堆孩子。”何晨光一听,激动地抱起梁希音,大叫着旋转着,惹得过往行人纷纷驻足,像看一场免费的街头杂耍。
一星期后,何晨光办好毕业手续,征求梁希音意见将房子出租后,又到浦口火车站附近雇了一辆扎着乌篷的牛车,拉着书籍、衣物,踏上了返乡的路途。第三天傍晚,到了涟水境内的佃湖时,牛车被在此设卡的国军士兵拦下了,说是搜查共党分子。车夫向他俩使了个眼色,意思要他们给这些个当兵的塞点钱,说不定就顺利过关了。何晨光心领神会,掏出几块大洋,悄悄往领头的兜里塞。“老总,我们都是穷学生,在南京读书,返乡路过,行个方便。”何晨光的举动被梁希音发觉,她一把抢过何晨光手中银圆,大声说:“我们又没犯法,凭什么要给他们使用钱?”几个设卡口士兵一听火了,上来就是一通乱搜,摆放在柳条箱里的书籍、衣物被抛洒一地。何晨光再想塞钱,这些兵痞们倒摆起了架子,坚决不收了。
“老子公务在身,军法严明,怎会收你的钱。快闪开,影响公务,老子关了你!”领头的一翻白眼,将何晨光搡了个踉跄。梁希大声责问:“干吗打人?”“打人?对,老子就打了,怎么着?”说着又给何晨光当胸一拳。这可惹恼了梁希音,她抬起一脚,将这个当兵的踢出几步开外,跌倒在地。其他几个一见,枪栓拉得哗哗的,一起围了上来。“哟嗬,还会点三脚毛功夫嘛……来呀,再踢呀,看你的拳脚快还是老子的枪子快。”被踢倒的那个士兵爬起来,扑扑帽子上的泥土,一脸邪气地走到梁希音面前,不停言语挑衅。梁希音气得正要动手,有个当兵的突然尖叫起来:“班座,快看,这里有本红书。”何晨光扫了一眼,正是郑东喜离开南京前送给他们的那本《共产党宣言》。收拾行装前,他曾建议梁希音不要带上这本书,太危险,没想到梁希音没采纳他的建议。“这下好,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何晨光看着梁希音,满眼抱怨。
“斧头、镰刀,老子不识字,但还晓得这个图的意思。”国军班长看着封面上的图案,“藏着这本书,不是共产党,也是赤色分子……兄弟们,别愣着呀,抓了他们,领赏去啊!”
听说何晨光、梁希音是共产党,车夫吓坏了,这可是杀头的罪呀,我是他们车夫,不是同伙也是同伙呀。快跑吧,再不跑,我这条命也搭进去了。想到这里,车夫趁几个当兵围捕梁希音、何晨光无暇顾及他的一愣神工夫,闪进身旁芦苇荡。几个当兵也未追赶,朝芦苇荡胡乱放了几枪,押着梁希音、何晨光,赶着牛车朝佃湖街去了。
车夫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出了芦苇荡,他又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听听身后没了动静,这才停下脚步,瘫坐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想着该怎么办。就这么回南京吧,车资还没到手——雇车时说好了的,到了地头再给车资——关键是维持一家人生计的牛车又被赶走了,空手而回肯定不行。他决定先去响水口,一向是梁、何两家讨回车资和牛车被扣的损失;二是给这两家通风报信,让他们赶快想办法救人,说不定这两家人因为感激,还会多给点钱。想到这,又饥又饿的他走到河边,捧起清亮的河水一阵牛饮;感觉有点力气了,摸索着连夜赶往响水口。
嗑嗑跘跘赶到响水口时,已经是次日黎明,不少沿街店铺的伙子已经起床打扫门庭;摆在街头巷口的早餐摊点也已生火起灶,炸油条的、烙朝牌饼的,炸麻团的、煎韭菜盒子的,卖豆浆、豆腐脑的……忙得不亦乐乎。没费多少周折,车夫就打听到了何晨光家的住址。
左眼跳财,右眼跳祸。何杏文这两天心里一直不踏实,右眼老跳,总担心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的他,把这事跟管家李算盘说了。李算盘没有多言,径直进了厨房,从盐罐子里捏了根枯草叶,粘在他右眼皮上,声称可以消灾。没想到反而跳得更厉害,这更让他心里不踏实。夜里,从噩梦中惊醒的他再没入睡,独自一人悄悄起床来到前院,背手踱步,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只到把星星数稀了,数没了,天亮了,他仍然没有一点睡意。嘭嘭嘭嘭,正倒背左手捶着后背往屋里走的时候,传来沉闷的拍门声。伙子紧走几步,打开院门。
“你侬找谁?”伙子问。
“是何老爷家吗?”拍打喊门的正是车夫,他不等伙子回话,急切地说,“我从南京来,是何公子、梁小姐的车夫。”
“他们人呢?”一听是南京来的,何杏文打了冷战,两腿瞬间发软,“怎么就你一人?”
“您是?”车夫问。
“我们老东家。”伙子回说。
听说是何老爷,车夫立马瘫坐在地,拳头擂地号啕大哭。“别哭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何杏文躬身扶起车夫。车夫就把何晨光、梁希音的遭遇说了。“早知道,我就不接这趟差了,还是啊?”车夫说,“现在倒好,一屄屌骚,车钱没挣着,吃饭的家伙也没了。”听说两孩子暂时没事,何杏文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安慰车夫说:“你侬放心,一切损失我都会补……”安慰几句,让伙子安排车夫到后院伙房用饭。
中午时分,得到消息的梁玄机从梁家圩快马加鞭赶来。
“怎么出了这档子事?”梁玄机显得很急躁。
“你侬问我,我问谁呢?”何杏文将一杯刚沏的杜仲茶推到梁玄机面前,“这两个孩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尽让人操心。”
“现在怎么办?你侬路子可比我广,快想办法呀。晚了,孩子可就遭罪了。”
“我刚才跟驻涟水的国民党暂编第三旅旅长程浩元通了个电话,他也听说了,说有这档子事。”
“他可是你侬多年好友,没少从你侬这捞好处……没请他疏通疏通?”
“请了。他说这两孩子涉嫌通共,随身携带的那本《共产党宣言》就是证据。他说,他不是不想帮,是担心帮了会惹下麻烦,风险太大了,搞不好,他也脱不了干系。”
“这个兵痞,说这话,明显是想敲竹杠。”
“怎么办?事情落到人家手里,这个竹杠他就是敲了,我们还得心甘情愿。”
“唉,什么世道!”梁玄机叹了口气,“快说说,怎么救这两孩子吧。该送钱送钱,恁叫钱吃苦,也不能让人遭罪呀!”
“我在电话里跟程浩元说了,想下午去拜访他。他先是假惺惺地推说公务缠身,怕一时抽不开,后来听说我有块宋代出土的玉珏想请他‘长长眼’,他这才心领神会,改口表示再忙也要接待我这个老友……”
“这块玉珏我知道,不仅价值不菲,更是你侬心爱之物呀!”
“怎么办?为了孩子嘛,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孩子金贵呢……我们一起去吧。”
“好,我也想见识见识这个混世魔王。”
暂编第三旅旅长程浩元本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出身,常年活跃在烟波浩渺的洪泽湖上。读过几年私塾的他,凭借小聪明,几年间就将原本十多人的散兵游勇,发展成一支几百人的队伍。刚开始,国军也曾派兵进剿,但几次都铩羽而归。进剿不成,派人跟他谈判,在得到团长官位许诺后,程浩元同意收编。收编后,程浩元的队伍被调防到涟水,划灌南、灌云、滨海、响水口等地为其防区。但收编后的程浩元仍然恶习不改,为壮大力量,他什么人都抢,什么坏事都敢做。队伍壮大后,他又自封旅长。没想到国军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仅没反对,还给了他暂编第三旅的番号。从此,他在苏北一带一手遮天。
何杏文、梁玄机赶到第三旅旅部时,程浩元正在午睡,卫兵让他俩在客厅喝茶候着。直到一壶浓茶喝淡了,程浩元才一路清着嗓子朝客厅走来。
“杏文兄啊杏文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怠慢了、怠慢了。中午几个兄弟硬要为太太祝寿,一不小心,又喝高了,把你的事给忘了,睡过头了。”程浩元假惺惺客套。
“今天是太太生日?哎哟,程旅长,你侬也太不够意思啦,上午我跟你侬通叫话,你侬一点风声都不漏。太太的寿酒,兄弟我还是有资格喝的吧?”何杏文假装埋怨套近乎。
“何家家大业大,杏文兄是个大忙人,怎敢随便叨扰呀!”
“程旅长这话,还是没把我当兄弟呀。”
一番虚情假意寒暄后,何杏文介绍说:“这是我亲家,梁家圩的梁玄机。”梁玄机一欠身,朝程浩元淡淡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哦?知道、知道,久仰、久仰。”程浩元喝了一大口茶,哗哗漱了漱口又一仰脖子,让茶水在喉咙处翻滚一阵后,咕滋一声咽了下去,“你说你们俩,在当地也是富绅名流,怎么就培养出个赤匪孩子呢?赤匪是什么?胡闹的穷鬼呀,是专门造富人反的呀!两孩子这样闹,不是要毁了这个家吗?”
“说的是、说的是,我们管教不严。”何杏文说。
“以后一定严加管教。”梁玄机跟着附和。
“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出来了。还请程旅长看在多年老友的份上,帮忙周旋。”何杏文说着,取出一只镏金匣子,小心翼翼打开紫红缎面包裹,露出一枚血沁珏,“知道兄弟喜好老物件,去年我到西安谈生意,从一朋友家里挖来的,早就想带给你侬了……”
“杏文兄,使不得,使不得。这个东西可是价值连城……”程浩元的目光好似沁入这枚玉珏,一刻不愿移开。
“一眼辨真伪!果然行家。”梁玄机一边奉承。
“我能收吗?不能收呀,兄弟!”程浩元说话的语气显然亲近许多。
“能收,怎么不能收呢。赶巧不如碰巧,今天不是太太生日吗,就算是给太太的生日礼物。兄弟之间礼尚往来,何罪之有啊?”何杏文说着,将装着血沁珏的镏金匣子往程浩元面前一推。程浩元没有直接伸手去接,而是拿眼神示意一边侍候茶水的卫兵。卫兵心领神会,合上镏金匣子抱走了。
卫兵抱着匣子走后,程浩元亲自为何杏文、梁玄机续上茶水,一脸诚恳地说,“两孩子的事呢,我一晓得,就动脑筋了,苦思冥想着怎么让他们脱身,就差把脑袋想破喽。你们的孩子,不就是我的孩子吗,是吧?但要做起来,确实有难度,好几个环节要疏通。现在全国都在围剿赤匪,我要是把人放了,消息一旦走漏,丢的可不是这顶乌纱帽,而是这颗脑袋呀。”
“所以呀,一切还要请程旅长代为疏通。”梁玄机拿出几张银票,推到程浩元面前。程浩元瞄了一眼银票,说:“玉珏我替太太收了,这个我就不能收了,收了就不是兄弟了。事情我一定会尽力办,你们尽可放心。”
“一点小意思,一定得收下。总不能让程旅长帮忙又贴钱吧。”梁玄机又把程浩元压在银票上的手连同银票推了回去。
“既然梁兄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还能说什么呢,是吧?”程浩元将银票塞进怀里,“你们回去等我好消息吧。”
副官送何杏文、梁玄机走出军营大门时,何杏文问今天是不是旅长太太的生日。副官一愣,说:“没听说有这事呀。不过,我们旅长太太每年都要过几次生日,这倒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程浩元给何杏文打来电话,再次表功说他心思都动空了,两孩子的事终于解决了。只要两孩子写个悔过书,就可以回家了。何杏文、梁玄机免不了又说了一些感谢话。但他们没想到,悔过书梁希音是坚决不写,不仅自己不写,也不让何晨光写。“我们又没做错什么,悔什么过?仅凭一本《共产党宣言》就把我们关起来,太滑稽了。不写,坚决不写!”任凭两边老人怎么劝说,梁希音就是不从。最后,还是救女救子心切的何杏文、梁玄机分别代笔,才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