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日本兵尾随追截,出了响水口,何晨光依了梁希音的建议,弃大路改走小道。拐进黄河故道边一条逶逦东去的堤埂小路,小路两侧荒无人烟,芦苇荡、乱坟岗间隔连片。时近午夜,头顶原本还有几颗星星挤眉弄眼,此时也都藏到厚厚的云层后面;好似凝固的空气与白天相比,反而更加潮湿闷热,原本鼓噪不休的蛙们也都缄默不语;偶尔有一两只被哒哒马蹄声和吱吱哑哑的车轮声惊动的柴鸹鸹、黄鼠狼,哗啦一声钻出芦苇荡、窜出乱坟岗,更增加了这条夜路的阴森。但这些,对于何晨光、梁希音来说,已无暇感受;因为今晚,有更紧张的事压在他们心头。所以,这条几十里的阴森路,他们很快就过来了。
按事先安排,他俩应该直接前往红岛落脚,再寻下一步去路。但重又上了大路不久,天空就裂开一道道弧光,随后滚过一阵阵闷雷;再想快马加鞭已经迟了,狂风暴雨兜头盖顶倾泻而下,道路瞬间成河,与两侧的洼地、河道连接成片,到处汪洋,道路难辨。
再走下去就危险了。他俩临时改变主意,就近拐到了云梯关。到了云梯关,找了个客栈住下后,梁希音朝何晨光笑了,说:“这地方,你没感觉到很熟吗?”
“是吗?想不起来了。”何晨光里里外外看了一眼,随口答道。梁希音提醒他:“几年前,那个风雪之夜,你忘啦?!”何晨光恍然大悟:“对呀,这不是悦来客栈吗?而且还是那个房间。”梁希音说:“当时呀,我还把你当坏人呢!”何晨光感慨道:“没想到,几年后,那个假小子竟然成了我媳妇,老天真会捉弄人呀!”
“所以呀,我们一定要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日子。”梁希音说着,下楼下从火房打来一盆热水,对何晨光说:“快,把鞋子脱了泡泡脚,天快亮了,雨一停,还得赶路。”
“好咧,我媳妇真贤惠!”泡好脚,何晨光趿着鞋,将客房反锁,抱起另一张床上的被子,放到梁希音正在收拾的那张床上。“这是干什么?”梁希音一惊。
何晨光双目流情:“睡觉呀!”
梁希音脸一热:“你……”
何晨光也不言语,将梁希音搂入怀里,喘着粗气说:“从今儿起,我们就是夫妻了。你该不会像几年前那样,让我睡在另一张床上吧?”
砰!砰!客栈外突然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响,盖了雷鸣。一会,二楼走廊又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啪!啪!啪!脚步声在门口停下,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呀?”何晨光大声问。
“开开门好吗?我是新四军,日本人正在抓我。”一个男子的声音。
梁希音、何晨光屏声敛息,没有回应。啪!啪!啪!敲门声再起。何晨光小声说:“情况不明,不能开门。”但敲门声并未就此停下。“抓活的,别让他跑喽!”一阵吆呼声上了二楼。啪!啪!啪!敲门声更加急促。梁希音挣开何晨光的怀抱,一个箭步冲到门边,哗啦一声打开门。一个黑影冲进来,撞了她一下,踉跄着闪到一边。
黑影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面相猥琐。撞进房间后,他并未急于躲藏,而是盯着梁希音、何晨光上下打量。何晨光也没言语,打开后窗说:“快跳窗逃吧,这里无法躲藏。”看中年男没有跳窗逃跑的意思,梁希音也急了,催促说:“快点跳窗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中年男还是愣着不动。“你要是不想跑,那就请你立即出去。我们都是良民,可不想担着窝藏抗日分子的罪名,这可是要杀头的。”何晨光说着将他往门外推。但他就是赖着不走,还大骂何晨光不是中国人,是亡国奴隶……正拉扯着,几个日本兵端枪进来,一同进来的一个乡下人打扮的年轻男子一指中年男,说:“太君,他就是那抗日分子。”中年男被抓,梁希音、何晨光也因涉嫌窝藏抗日分子被一并带走。
第二天一早,何杏文被山野少佐传到据点。山野少佐依然满脸堆笑,亲自为其奉茶。何杏文依旧虚情假意,随机应对。一阵毫无意义的寒暄后,山野少佐突然话锋一转:
“何先生,考虑得怎样了?”
“上了岁数,记性不太好。太君说的是什么事?”何杏文假装没听明白。
“那个维持会会长……”山野少佐耐着性子提醒。
“噢——是这事啊。我以为皇军早就另选高人了呢!”
“何先生,这个位置,我们有足够的耐心为你虚席以待。”
“能为皇军效力,确实荣幸。但老朽近日权衡再三,还是觉得身体、能力皆不堪担此重任,恳请少佐另选高明。”何杏文沉着应对。
再次碰了软钉子,山野少佐并未公开动怒,而是阴险一笑说:“皇军昨夜抓了两个窝藏抗日分子的人,想请何老板看看,如何处理。”说着一击掌,日本兵押进两个人。何杏文抬头一看大吃一惊,被押进来竟是梁希音、何晨光!“他俩不是跑了吗?怎么会落到日本人手中?”何杏文想着,突然惊慌起来,一时不知所措,说:“这两孩子可是良民呀,他们怎么会窝藏抗日分子呢?太君,你们一定搞错了。”
“说他俩是抗日分子的同伙,敝人也不信。可那个被我们抓获的抗日分子都招了,说就是他俩企图掩护他逃跑。”山野少佐说着一招手,那个中年男被带了进来。面对山野少佐,中年男一脸不在乎。仔细一瞧,他的身上,竟然没一丝往常日本兵逮到抗日分子严刑拷打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何杏文一时想不明白。
“这是个圈套。”梁希音说,“我们在云梯关一家客栈住下不久,这个中年男就来敲门了,敲得火急火燎的。我们刚打开门,他就钻了进来,说他是新四军的,送情报时被日军发现,要我们帮助掩护一下,我们就把他往外推,但他赖着不走……正说着,日本兵就进来了,把我们当他的同伙给逮了。怎么这么巧?一定是个圈套!”
“他都招了,当时你们建议他从后窗逃跑,难道说你们不是同伙?”一边的瞿光祖说。
梁希音说:“你们每次逮到抗日分子,都往死里打,他怎么一点伤都没有。”
瞿光祖说:“他愿意跟皇军合作,弃暗投明,就是自己人,也就没必要对他动什么刑了。”
“你们……流氓,强盗!”梁希音的辱骂,同样未激怒山野少佐,他只是轻轻一笑,手一挥,梁希音、何晨光又被押了出去。
“何先生,你看,这件事怎么处理呀?”山野少佐对强压愤怒的何杏文说,“如果将他俩以抗日之名送到三岛联队长那里,会是什么样结果呢?再说,我手下的士兵远离祖国这么长时间,已忘记女人的滋味,如果我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交给他们……结果可就难以预料了。”
“你们,你们……”何杏文确实急了。
“当然,我也不想这么做,这要看何先生的态度了。”山野少佐说,“如果你能答应我们当这个维持会长,为皇军效力,孩子们的事,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只要你一走马上任,我就命令放人。”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何杏文突然感到很无助,像是一只被猫戏弄的老鼠,无任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结果都是一样的:答应当这个维持会长,他就成了骂名千载的汉奸,后辈人永远抬不起头来;不答应,两个孩子的命运可想而知,怎么办?怎么办?……何杏文的额上暴露的不仅是青筋,还有细密的汗珠。好长时间,他才咬牙应承说:“好吧!”
当天下午,响水口大街小巷贴满了何杏文荣任响水维持会会长的海报,狐假虎威的瞿宜泰父子四处张罗着,以新会长何杏文的名义召集各大商号当家人以及群众代表到商会门前集中,参加何杏文的就职典礼,同时也祝贺自己顺利登上响水口商会会长宝座。
“杨大圣人竟然教出这么个学生!”
“真该为你高兴呀,何老板。”
“响水口几千年出了你这么个能人,该为何老板立个碑呀,大伙说是不是啊!”
……
庆典现场吵吵嚷嚷,任凭瞿宜泰父子怎样劝说“安静”,就是没有人听。面对闲言碎语,闭眼坐在藤椅上的何杏文始终一言不发。
仪式草草收场,何杏文伤情复发,再次病倒。次日一早,李算盘告诉他,家里的院门被人泼了大粪,工厂的工人们也都跑了;到了中午,又有人传来消息说,被日军释放的两孩子都不愿回家,梁希音以不愿嫁给汉奸儿子为由,提出与何晨光分手,独自回了梁家圩了,而一脸羞愧的何晨光则已不知去向,一连串的消息让何杏文难以承受,突然胸口咸涌、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再次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