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候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岁月依旧,人却一天天老去。
已经退休的梁希音依旧留在学校义务授课,郑东喜则忙着在全县各中小学校穿梭,现身说法,教育青少年爱党爱国……这些年,这对同处一室的老人,是否一直遵守着复婚时定下的规矩,始终没越雷池一步?已无法考证。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这对历尽世事沧桑的老人,也许就会这样宁静安详地厮守在一起,直至寿终正寝。
这年农历七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十五号台风呼啸着从梁家圩登陆。脆弱的茅屋草盖被掀起撒向空中;快要成熟的庄稼被摁下沉甸甸的头,倒伏一遍;来不及躲避的行人拄着木棍,迎着密集如麻、高速飞来的针尖般砭人肌肤的雨点,走两步退一步艰难前行;原本归林避难的鸟儿,被风中狂舞的枝枝丫丫抽扇夺命,鸟尸遍地……一个多小时后,台风才过境一路西去。
风停雨住,梁家圩的夜晚突然静得让人心慌。直到第二天阳光升起,这种心慌才随着田野里腾起的岚气散去。社员们惊奇地发现,这场台风虽然毁坏了不少财物,但也给予不少意想不到的馈赠。这些馈赠,除了狂风摇动林木杀死的飞禽,还有一夜开遍林间、田头、溪畔的野生蕈子——苗条的身材顶着洁白无瑕的伞盖亭亭玉立,鲜艳欲滴。这对长期食材匮乏的梁家圩人,无疑是医治台风创伤的良药。放眼望去,到处可见捡摘蕈子的男女老幼。
“鲜,真鲜!从没吃过这么鲜的蕈子,比海鲜还鲜!”梁家圩人食用后,对其刺激味蕾的鲜香念念不忘。他们非常富有想象的认为,这种蕈子,就是台风播种的,因为台风是从海上来的,蕈子集纳了多种海鲜的味道才又鲜于海鲜。
没想到几天后,梁家圩人还没从蕈子美味中缓过神来,一场塌天灾难降临。刚开始,有几个人出现高热呕吐,随后是十人、二十人、三十人……成批成批出现这种症状。很快,周边几家公社医院人满为患,医院的走廊、门前的空地,到处躺着同样症状的病人。乡下医院最好的治病办法就是挂水,但这一招很快不灵,每天都有人死去,有的家庭成员很快死光。
梁家圩人心惶惶,如入地狱。此时,食了蕈子的梁希音、郑东喜,也一起在医院躺着。因为郑东喜的特殊身份,医院特地给他们单独一间病房。但几天治疗下来,一点效果没有。
台风过境前一天,梁向阳接到县教育局通知,要他到县教师进修学校接受开学前为期半月的培训。梁向月知道后,打电话让梁向阳把黄花和我也一起带到县城,到她家住住,也因此才逃过一劫。
梁希音、郑东喜中了蕈毒,并非他们自己原因,纯粹是其人缘太好。台风过后,听说出了不少蕈子,梁希音本来也要前往检摘,但被郑东喜拦住了。“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就不要跟着凑热闹了。我虽然离休了,但还是个官身。官不与民争食,遇到好事,我们还是要让着点。”郑东喜一席话,虽然不能让梁希音信服,但她还是听了。
没想到,邻居听说,主动给他们家端来一大碗烧好的蕈子——那时候食物短缺,在我老家有个传统,邻居之间,哪家有什么好饭食,总是把烧好后的第一碗盛起来,端给邻居品尝——听说真的美味,梁希音也没客气,就收下了。吃了几筷后,觉得很好吃,就没舍得多吃,而是用碗扣着盖到锅里,为外出办事的郑东喜留着。回家后,听梁希音说她已经吃好了,郑东喜也没客气,把大半碗的蕈子连汤带水吃了个精光。因此,刚开始出现中毒症状的是郑东喜。将郑东喜紧急送到医院后,梁希音体内的毒素才跟着爆发。
强撑两天后,中毒太深的郑东喜离开人世。那天早晨,已经昏迷一天的郑东喜突然清醒,脸色红润,看上去精神大好。已有不好预感的梁希音躺在病床上,缓缓地、有气无力地将一只苍白的手伸给郑东喜,两只手隔着狭窄的床间过道十指相扣。
“是我害了你。要是我把一碗全吃了,你就不会这样了。”梁希音说。
“你是心疼我,舍不得我。能为你挡住毒害,我很幸福。”
“如果我们都能逃过这劫,我一定好好做你的好妻子。”
“有你这句话,我知足了……这一生,因为有你,我不遗憾……”
郑东喜说着说着,手一松缓缓垂下。梁希音的心一阵剧痛,晕厥过去。醒来时,她发现身边穿白大袿的医生,里面的衣服领上镶着红领章,就有点迷糊:“这是在哪,我还活着吗?”
“你没事了,我们是军医。你现在在我们部队医院。”医生说,梁家圩的群体中毒事件已经惊动党中央,周边各大医院包括军队的医疗力量都已全部投入。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梁希音出院。出院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家人带路,直接去给郑东喜上坟。按照规定,郑东喜病逝后,他的骨灰被安葬在黄海县革命烈士陵园。
梁希音痴痴坐着,家人不敢多说一句话,默默陪着。直到夕阳烧完最后一丝光芒,她才在家人提醒下,往回走。到了烈士陵园大门口,她突然一转身:“霜生,记得想我,我们在梦中接着过日子……”此后直到去世,梁希音再也没到陵园看望过郑东喜。个中原因,没人清楚。
几年后,刘小眼抱着装有何晨光骨灰的陶罐,从台湾回到梁家圩;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何晨光生前写给梁希音又一直没能寄出去的信件。
“这是他去世前托我办的。”刘小眼说。
“他在台湾这么多年,就一直没成家?”梁希音出奇的冷静。
“没有。”刘小眼说。
“噢——把你何叔叔请到我房间吧。在外漂泊这么多年了,累了,让他先歇着。”梁希音对我父亲梁向阳、姑姑梁向月说。
我父亲从刘小眼手中接过陶罐,与姑姑梁向月一起,去了里面的房间。折身回来时,看梁希音怀中抱着一只精致的木匣。“写了许多信,因为寄不出去,又担心哪天暴露了,引来杀身之祸,就又烧……这是他病逝前几年写给你的信。”刘小眼解释说,“你抽空看看吧,看了就晓得他的情况了……”
“这信,我还是不看了,烧了吧!”梁希音抬起头,如雾的目光透过窗棂,散开了。
不再有任何念想的梁希音,在平静中又过了十年后,在一个苇花遍地的晚秋的早晨无疾而终。临终前几天,她留下遗嘱:死后将她的骨灰分成两份,一份与何晨光合葬,另一份放入郑东喜的墓穴。
“两个让我心疼的男人,我仅能死后为他们分身了……”这是梁希音留在世上最后一句话。此后直到驾鹤西去,她没再没留下任何片言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