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伤情经常复发,郑东喜已不适合再在部队工作,不久转业到地方,担任梁家圩所在地的黄海县县长。同时回到黄海的,还有他的干儿子挺进。
挺进姓章,父母都是郑东喜战友。部队开进湘西剿匪时,挺进父母所在部队临时驻扎的营地突遭土匪袭击,夫妻俩同时牺牲。剿匪结束后,郑东喜派人从四川江油,接来已成孤儿的挺进,让这个十六岁少年穿上军装,担任自己的通讯员。
郑东喜到了黄海,挺进为照顾他,也一同转业到了黄海县公安局。不久,挺进娶了梁希音的女儿梁向月,就是我姑姑,次年生下女儿小月。几年前,有一对母女讨饭路过梁家圩,母亲不幸病忘。帮助料理完后事后,女儿黄花被梁希音收养,随后嫁给了梁希音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梁向阳。黄花为梁希音生了个孙子,取名小阳,小阳就是我。我父亲梁向阳中学毕业后,本来可以进政府部门工作,但梁希音不准,让他回到家乡小学教书育人。
郑东喜一直没有婚娶,不知何晨光死活的梁希音也未嫁人,两边的孩子多次想把他们撮合到一块,但一直未能如愿。
这年冬天,以农为本的梁家圩突然砌起几座炼钢土小高炉。“停车让路,让钢铁元帅升帐。”机关人员下放、学校停课,几乎所有人都被发动起来大炼钢铁。
没有可供炼铁的矿石,急于出成绩的郑麻子打发人四处收罗废铁,甚至连干活用的锄子、镰刀、铁犁都被收走扔进高炉,烧结成一坨坨奇形怪状面目狰狞的铁疙瘩。
为形成生产竞赛局面,郑麻子还突发奇想,把年轻力壮的男女劳力分成两拨,分别命名为“武松炼钢突击队”“花木兰车间”。摆开架势的“武松”“花木兰”为多出钢、快出钢,在竞赛中打败对手,队员们把各自家中不怎么用的铁器几乎都偷拿出来扔进高炉。一猎人的儿子甚至偷出家中猎枪,准备拆下枪管送进高炉提高炼钢产量,结果被其父发现截在路上。
“把枪给我。”猎人气喘吁吁。
“不给,我要用它炼钢。”儿子把枪紧紧搂在怀里。
“我打死你个败家子。”猎人脱下鞋子扇了过去。
“怎么回事?”父子俩正拉扯着,郑麻子路过,把他们劝开。
“你侬评评理。他要把我的猎枪枪管拆下来拿去炼钢。”猎人说。
“这是好事呀,说明你儿子觉悟高呀。全国人民都在大炼钢,你敢逆潮流而动?”郑麻子振振有词。
“我这支猎枪,可是准备用它来解放台湾的。毛主席说了,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解放台湾,没有枪怎么行?”猎人胡诌说。
“别在我面前唱调高。你这枪,也就能打打野鸭。解放台湾,你能一枪打过台湾海峡?”郑麻子说,“解放台湾,还是要靠大炮。为什么大炼钢?就是要多炼钢铁造大炮,造炮弹。你这支枪的枪管要是重炼成钢,用到解放台湾的大炮上,或者说是炮弹上,台湾人民不就能早一天脱离苦海了吗?你的功劳可是大大的。说不定,打到蒋介石床上的那颗炮弹,就是用这支枪管的铁造的呢……”
郑麻子也是一通胡诌,侃得猎人张口结舌。
梁家圩被几座炼钢高炉烧得热火朝天,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烟煳味和铁器被炉火扭曲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脆响。所有人都被发动起来大炼钢铁,田里的农活只能派给老弱病残。到了收种季节,大量农活干不过来,被搁置一边……问题出现后,梁希音曾与郑东喜有过交流。因为伤痛经常复发,再加上对眼下的形势有点想不通,此时的郑东喜基本上都是住在县医院,想落个眼不见心不烦的清净。
“我俩虽不是专家,但对炼钢的技术环节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在我们这搞大炼钢铁,根本不具备条件嘛,这不是瞎折腾吗?”梁希音说。
“这是大的形势,我能有什么回天之力?”郑东喜说。
“大炼钢,我们不反对,但也要实事求是嘛,这可是你们共产党人的立身之本呀!”
“再等等吧,我相信党迟早会发现问题,改正错误。”
果然,一年不到,梁家圩热火朝天的炼钢工程,随着小高炉最后一缕残烟飘散下马了。但随之而来的又一波劫难,让已脆弱不堪的梁家圩又一次雪上加霜。
这场劫难,是从美好的愿望开始的。
这年八月,刚取消区级建制成立几年的乡变成了人民公社,村成了大队,大队下面又成立若干生产小队。已从村民变成社员的梁家圩人与全国人民一道,疑疑惑惑地放弃了原本世代相传的以家庭为单位的聚餐方式,交出自家的粮食甚至锅碗瓢盆,携家带口走进了队里为他们开办的大食堂。
梁家圩的大食堂,就建在梁希音捐给政府的原梁家大院。二十几间长期废弃不用的危房经重新修葺后,除了几间砌着大土灶的厨房,其余都是餐厅。餐厅内摆放的,都是各家各户交公来的高矮不等、长短不一、大小不同、质量参差不齐的桌椅板凳。
食堂开伙这天,社长亲自到现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进入共产主义了。共产主义是什么?共产主义首先就是吃饭不要钱。”社长踩着板凳,跨上餐桌,左手掐腰,右手大幅度地一挥,接着又很有煽动性地用右手数着左手的指头,一一列举共产主义的好处。每列举一个好处,他就会用右手摁下左手一个指头。半个多小时的讲话,台下的社员已经记不清,他左手的五个指头已被摁下多少个来回。总之,他的每一个指头都像涂了蜜,令人神往。世世代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梁家圩人,跟着社长的讲话,幸福地梦游着。
讲话结束,大队长郑麻子带着治保主任、妇女主任、大队会计、民兵连长以及各生产小队队长,前呼后拥把社长一行请进小餐厅。席间,已被酒精烧红了眼的社长端着装满烧酒的海碗,摇晃着来到大餐厅敬酒。发现大餐厅社员们的饭桌上没酒,他不满地瞪了郑麻子一眼:“第一天开伙,怎么不给社员上酒?上酒,上酒!”郑麻子赶紧示意身边人搬来几只装满酒的陶瓮,依次给社员们倒酒,酒气一熏,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梁校长,我得敬你侬一杯。”依次敬过,社长来到梁希音面前,“你侬可是学问人,我是个粗人,斗大的字识不了几筐。你侬的这些学生,都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要好好培养……我先干为敬!”一仰脖子,一碗烧酒下肚。
“社长海量!”郑麻子赶紧拍马奉承,继而对梁希音说:“你看看,社长都喝了,多大的面子,赶紧的,赶紧的!”
梁希音说:“社长,我不能喝酒,就以水代酒吧。”
郑麻子说:“这怎么行呢?你要是不喝酒,就是不开心,就是对共产主义有意见。”
社长说:“你这话不对,这话不对,太上纲上线了……梁校长请便,梁校长请便,只要意思有,喝水也是酒嘛。”
听了这话,见风使舵的郑麻子赶紧端起一碗酒:“社长,梁校长的酒我代了,一来是罚我刚才说错话,二来也不让梁校长为难。”
社长说:“不错,你这个大队长有担当。”
被夸奖的郑麻子一碗酒下肚,酒劲就上来了,晕乎晕乎非常激动。“社长,我想了几句顺口溜,你侬看我说得对不对。”郑麻子打了个酒嗝,晃了晃站立不稳的身子,一股被酒浸泡过的饭菜的腐臭绕梁扩散,冲得人喘不过气来。
社长说:“好,但言无妨。”
郑麻子说:“吃饭不要钱,老少尽开颜。劳动更积极,幸福万万年。”
社长听了,带头拍手叫好。随后,他又对郑麻子提了几点要求。此时的社长已不再称郑麻子为大队长,而是直接叫郑麻子。社长说:“郑麻子,你别仅耍嘴皮,你要让社员们吃干货。饭菜要多样化,粗细搭配,有干有稀;菜要多种,有菜有汤。争取每月吃两三次肉,逢年过节要组织会餐。”
“放心吧,社长,我一定会让社员们放开肚皮吃好吃饱,绝不给共产主义丢……丢……丢脸……”郑麻子话没说完,瘫软在地,大小便失禁,不省人事。事后有社员说,要不是南二先生在场,紧急调了醒酒汤药,他脸上的麻子,从此就活泛不起来了。
开伙饭风风火火,吃得社员心满意足,不少没吃完的鱼肉、米饭被炊事员慷慨地倒到了垃圾桶里。曲尽人散,仇梅氏拎着竹篮,把垃圾桶里的鱼肉、米饭一点点地挑出来,准备拎走时,被炊事员拦下了。炊事员说,这些残羹冷炙都要用来喂猪,不能拿回家。仇梅氏说,这么好的东西给猪吃太糟蹋了。炊事员说,这怎么能叫糟蹋?共产主义了,猪也得吃好一点,猪吃得好,长的肉才香呢。
“迟早要遭报应!”仇梅氏小声嘀咕一句,把饭菜重新倒回垃圾桶。此后,多了个心眼的她,每次饭后,都会悄悄拿几个饭团偷偷带回家,找张芦席,放进野外不易被人发觉的草稞中,把米粒晒干后用小布袋装起来。但这件事,很快就被社员发现举报了。
郑麻子一听,非常气愤又非常激动,立即让人把仇梅氏带到大队部。“你说,这件事是不是有人指使?”郑麻子开门见山。
“没有,我就是觉得可惜了。白花花的大米呀,才过几天好日子呀,就这样糟蹋!”
“不可能,没人指点你不敢。再嘴硬,可就给你戴高帽游行示众了。”
“游吧,我都这把岁数了,不怕丢人现眼。”
“好,硬气!李会计,糊个高帽。”
李会计为难地说:“算了吧,她都这么大岁数了,又是初犯,原谅了吧。”
郑麻子眼一翻,变了声调:“我的话不管用?”
李会计无奈,找张废报纸,糊了个高帽。又按郑麻子要求,用毛笔写上“贪污犯”几个字。正准备让民兵押着仇梅氏出门游行,梁希音一脚跨进门,拦住去路。
“慢着。这件事是我让她老人家干的。要处理,就处理我吧。”
“闺女,跟你没关系,你别火往自己身上惹。”
“你侬回去吧,有什么我顶着。”梁希音把已戴到仇梅氏头上的高帽摘下来,摔到地上,盯着郑麻子。郑麻子不敢正视梁希音,转过身去,说:“别以为你有郑东喜撑腰,我就不敢怎么你。告诉你,你这事,谁也抗不了,你这是在跟国家大政方针作对,是仇恨共产主义!”
“你别糟蹋共产主义这几字好不好。你知道什么是共产主义?一米一粒,都是社员的血汗,共产主义难道同意糟蹋社员的血汗?郑麻子,你的花花肠子别以为我不懂,要不要我说出来?”梁希音几句话,说得郑麻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麻坑里汪的全是汗。
“说不过你。我、我、我不跟你理论,念你们是初犯,就原谅你们,放人。”郑麻子气呼呼甩门而去。
幸福的日子,时间总是溜得很快。
放开肚皮大吃大喝的日子眨眼就过去了八九个月,社员们慢慢发现,大食堂的荤菜越来越少,后来就连素菜也见不到一点油星了;早晚的馒头一天天变小了,原本可以插筷不倒的稠粥,一下子变得寡汤薄水……社员们埋怨,这样的日子,就像黄鼠狼下老鼠,一代不如一代,一天不如一天。
日子挺到第二年春上,原本聚拢在一起大会餐的模式被取消了。虽然饭还是食堂统一做,但吃饭已是各家归各家。大队规定,每个家庭,壮劳力可以打到一份饭,不能参加劳动的老弱病残仅能打到半份饭。而所谓的饭就是稀粥,一天三顿,顿顿如此。
煮出来的稀粥,如果不用勺子搅一下,有限的粮食往往都沉在锅底。每次打饭,炊事员只有等到家里人打完饭,从锅底捞走稠的,才会挥勺搅动。因为这件事,社员们没少跟炊事员吵架,甚至大打出手。为此,郑麻子只好在每次开饭时,现场监督。
一天晚上,我父亲梁向阳拎着罐子到食堂打饭。炊事员一时大意,多打了一勺,感觉讨了便宜的我父亲生怕炊事员反应过来,拎着罐子就想离开,结果被在一边监督的郑麻子手一伸拦下了。
“你们家多打了一份,倒回去。”郑麻子说。
“怎么就多了一份?”我父亲头一斜,翻了个白眼。
“一勺一份,你们家五口人,三个劳力三份,还有两人是半个劳力,加起来应该是四份四勺。你罐子里的粥现在是五份,我亲眼所见。倒一勺回去!”
“孩子饿得整天哭闹,嗯妈和奶奶饿得路都走不动了,就这一勺粥,你还要让我倒回去,你还有没有人性?”
“你家多打一勺,别人家就少吃一勺,我让你倒回去,错了吗?亏你还是人民老师,这点道理都不懂。”郑麻子不依不牢。
“我不懂道理?我不懂道理都是你们逼出来的。”我父亲不再理会郑麻子,拎着罐子就往回走,结果被郑麻子一把薅住衣领。我父亲使劲一挣,不仅衣服被拉破,手中的罐子也脱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我父亲的眼睛可真红了,不等郑麻了有所反应,他一步上前,双手搭着郑麻子的双肩用力一扭,一个大背包甩了出去。郑麻子支撑着爬起来,脸部着地的他已是血肉模糊。
“你们他妈的都是死人吗,没看到他打我吗,为什么不拉住他?”爬起来的郑麻子一抹脸上的血泥,指着围观的社员骂个不停。
“我们也想拉的,饿得没一点力气了,哪能拉得住!”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随即传来一阵有气无力地呵呵的笑声。
当晚,我父亲被派驻公社的公安特派员从家里带走,关进号房。了解来龙去脉后,梁希音连夜赶往县城,去找郑东喜。郑东喜听了梁希音的情况介绍,给县公安局打了个电话,说这是人民内部矛盾,能不能就在人民内部消化,让我父亲梁向阳在社员面前当着郑麻子的面做个深刻检查,再让他把郑麻子的医药费赔了。公安局局长原是郑东喜手下的一个兵,当即表态说,就按老领导说的办。
临离开时,郑东喜吩咐姑姑梁向月准备一点粮食和副食品,但梁希音坚决不收:“你现在也是一大家子,过日子都不容易,我们还好,过得去。”
“嗯妈,我们日子再紧,也比你们好过一点,你侬就收下吧。”梁向月说。
“听你女儿的,收下吧。都是一家人,就不要推了。”郑东喜也帮着劝。
“粮食我就不要了,这袋饼干我拿着,给小阳吃。”梁希音说。
郑东喜把梁希音送出很远。看着梁希音瘦弱的身子就要从视线中消失,他突然大喊一声:“苇花!”梁希音转身,郑东喜:“多保重!”梁希音眼窝一热,朝郑东喜使劲点了点头。
日子越来越难挨,大食堂打回来的粥越来越清亮,亮得能照见人影,把本来就吃不饱的肚子撑得越来越大。为了填饱肚皮,社员开始到沟渠内捕鱼捞虾,鱼虾很快被捕捞一空,他们就四处挖野菜、摘树叶,甚至连芦苇、茅草的根子也被挖出来充饥。而这些东西,也很快被吃个精光。
不任何时何地,人与人相遇,相互问好的客套话,也变成了有气无力的三个字:“吃了吗?”有时茅房相遇,也会脱口而出:“吃了吗?”没人感到尴尬。这三个字,已经被饿怕了的梁家圩人融入血液,传承至今。
浮肿病开始在梁家圩蔓延。东北角的坟茔地,隔三差五就会添上一座新坟。住在坟茔地边上的张二笆斗,找到郑麻子要求搬到队里的大车屋去住。“那地方不敢住了,半夜三更,门经常被敲响,还有哭声,叫着要饭吃。开门一瞧,什么也没有。”张二笆斗说,“都是饿死鬼呀,我不敢住了。再住下去,他们就把我吃了!”
“你这是煽风点火,再黄口白牙胡说,小心把你抓起来。”郑麻子没给张二笆斗好脸色。没能住上大车屋,张二笆斗就自己在晒场边搭个草棚住下了。
张二笆斗搬走没几天,坟茔地又多了座新坟。新坟里埋的,是让梁希音一家撕心裂肺哭得死去活来的仇梅氏。
仇梅氏的浮肿病已有些日子了。那天晚上,病入膏肓的她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南二先生把脉后说,这病没药,就是饿的。给她喂下一顿饱饭,或许能拖过今夜。万般无奈,梁希音找到郑麻子,想从队里赊欠点粮食,被郑麻子一口拒绝。
“不是不给,实在是不能给。仓库里的那点粮食,可是来年春上的种粮,动不得,动不得。”郑麻子理直气壮。
“你们家为什么总有粮吃,这粮食是从哪来的?”梁希音责问。
“你这话要有根据!”
“根据?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回到家,梁希音找来一只旧裤管,一头扎死,又找来一根铁丝弯成个与裤管口径一样大小的圆圈,用针线把裤管缝在圆圈上,就成了圈套。最后找来一要细长的竹竿,将圈套绑在上面。
“走,跟我捉麻雀去。”梁希音拿上电筒,把竹竿交给我父亲梁向阳。
梁家圩的民房多是土墙茅屋,时间一长,山墙被风雨侵蚀,出现不少洞穴。冬天的夜晚,这些洞穴就成了麻雀栖身之所。夜半三更,竹竿举着圈套突往洞口一罩,受惊的麻雀飞出,直接撞进圈套;竹竿一拧,圈套下的裤管成麻花封住套口,麻雀就成了瓮中之鳖。
这是梁希音通过日常观察研磨出来的法子。这个法子很快在梁家圩得到推广,并延续多年。当晚,梁希音母子用这样的办法,捉了不少麻雀。但仇梅氏没能等到喝上一口也许能挽救她生命的麻雀汤,当梁希音母子满载而归时,她不知何时已撒手西去。
半个月不到,郑麻子贪污粮食事发。本来要判刑,梁希音得知后,发动社员联名力保,最终仅给了个开除党籍、撤销大队长的处罚。不少人不理解,认为这种人不值得同情。
“他以前也做了不少好事。人,得记人的好,不能总是记人的坏,记人的坏处多了,心里的仇恨也会越积越多,就没有快乐了。因为几十斤粮食,就让他去坐牢,我认为有点重了。他也是饿极了,逼出来的……”梁希音解释说。
一天深夜,大食堂突然起火,因为无人施救被烧个精光。怀疑有人纵火,公安组织专案组破案,走访社员时,社员都摇头不语,最终不了了之。
从风风火火到烟散灰飞,存在两年不到的大食堂曲终人散,日子又恢复到先前状态。一直受排挤被晾到一边的郑东喜,不久被提拔为黄海县县委书记。
大食堂后期,不少地方为抵抗饥饿,把来年的种粮都吃得差不多了,导致大量土地无种可下。郑东喜征得县委常委会同意,冒着被处分的危险,动用私人关系,向在江南一富裕县当书记的同学借了几十万斤种粮。
“东喜,听说你还没成家?岁数不小了,别再理想化了。”当晚招待郑东喜时,这位同学借着酒劲,把话头扯上了郑东喜的个人事情。
“我一县委书记,大小也是七品官,想找,能找不到?我这心里容不下别人。”郑东喜一来是酒也喝高了,二来是这位同学对他,无论公事还是私事,一直都很仗义,他也就把心里话说了。
“要不,我写封信劝劝梁希音?让她别死心眼。”
“别,千万别。她还以为是我找你帮忙呢,那我可就没法面对她了。——挺好,现在就这样挺好。”
“迷情不知返,就是病了。我看你和梁希音都病得不轻。”
郑东喜听了哈哈大笑。回来后,他立即组织县农业主管部门,将借来的种粮分发下去。几近荒芜的土地终于恢复生机。
七月半前,连续刮了几天东南大风,随后又是连绵阴雨。风停雨住,不少人在海边拾到国民党反攻大陆的传单。据说,这些传单都是拴在气球上,随风飘过来的。
几天后,梁家圩十多名小孩离奇失踪。民间传说,小孩失踪,是政府放出的毛人水怪抓走的——毛人水怪半人半鬼,专取小孩的眼睛和生殖器,送到大西北制造原子弹,用于解放台湾。
梁家圩一时人心惶惶。
郑东喜推断,毛人水怪谣言,可能是仇恨新中国的国民党特务所为,随即指示县公安局配合边防部队全力破案。三天后案件告破,二十多名潜藏到红岛的国民党特务被抓,被掳上岛的小孩全部得救。
章挺进参与案件预审。特务们交代,他们都是散落在沿海岛屿的国民党反共救国军,在沿海地区散布谣言、制造混乱,是其反攻大陆第一步。
“我跟你打听一个人,要如实交代。”其中一特务非常老实配合,讯问时章挺进突然话锋一转。
“你问吧,知道的我肯定不会隐瞒。”特务说。
“有个叫何晨光的人,解放前加入国军,是个军官,听说过这个人吗?”梁希音与何晨光的事,因为梁向月经常跟他提起,章挺进就想借这个机会打听一下。
“老家响水口的?”
“你真知道?”
“我们是一个部队的,同时退守金门。”
“你们那是逃跑,不是退守,用词要准确!……他现在在哪?还活着吗?”
“对对,逃跑……听说他人在台北。”特务说,一起逃到金门后,何晨光几次想逃回大陆,都没成功。要不是他的老团长——如今已是中将师长——一次次力保,他早就被枪毙了。最后一次被抓回来后,本来老团长是保不下来的,后来,团长想了个法子,找了个替死鬼,才把他救下来。怕他再干傻事,老团长让他脱下军装,又拿出几根金条,派心腹士兵一路护送,跟军舰去了台北,开店谋生。
“听说,他在老家有妻室,两人打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深。这事,在我们部队,好多人都知道。”特务说,被押去台北那天,他跪在军舰甲板上,朝着家乡方向痛哭流涕,许多人都跟着流泪了。晚上回家,章挺进就把从特务口中问来的关于何晨光的信息,跟梁向月、郑东喜说了。
“要不要把情况告诉妈妈?”章挺进问。
“我的意见是不说。看上去是给她希望,但现在两岸这个样子,何时是个头?让她知道,不是折磨她吗。也许再过几年,她老人家就死心了,思想一活泛,跟爸爸结合到一起,两个老人的苦日子就到头了。”梁向月看了一眼正闷头抽烟的郑东喜。郑东喜摁灭烟蒂,说:“隐瞒这件事,无论对你何叔叔还是对你妈,都是残酷的。这不是灭了一个人的希望,是两个人的,懂吗?”
第二天上午,梁希音正在上课,大队李会计叫一社员过来喊她,让她到大队部接电话。
“哪个电话?”
“说是县上打来的,我没问是哪个。”
一路小跑到大队部,气喘吁吁的梁希音抓起电话:“喂,哪位?……是我……方便,你说……真的吗……他还好吧……没多问几句……嗯,我知道了。谢谢你,东喜,谢谢,谢谢……放心,我会好好的,一定好好的。我没哭,是开心,真的开心。”
出了大队部,梁希音情不自禁地从路边掐了一朵野花戴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