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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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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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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花霜满头》连载

第二十一章 利用手中权,老长工欺负大小姐

转眼到了冬天。

冬天是农村一年中最闲的季节。不少村民利用闲下来的这段时间,为来年的春种积肥:或挎畚箕提粪勺,到野外捡拾人畜粪便;或砍回枯黄的野草,堆到挖好的泥坑内,浇水盖土让其发酵成有机肥料。而家有猎枪的村民,则利用夜晚,三五成群结伴外出狩猎。

冬天猎杀野鸭,是梁家圩的传统。天近傍晚,猎人们来到枯苇密布的野塘边,或黄河故道两侧的堤坝上,事先挖好可供一人卧躺的土坑,再盖上枯枝败叶,周围插满开着苇花的芦苇,就成了掩体。带着干粮的猎人躺到掩体内,枪口对着水面。守到半夜时分,在结冰的河面上撒上谷物,吸引成群的野鸭落到冰面上觅食过夜。吃饱喝足的野鸭将头插到翅膀下,卧冰而眠。分散躲藏在掩体内的猎人,模仿野鸭鸣叫传送暗号,一起向鸭群开枪。枪筒内喷出的被火药灼热的铁砂霰弹飞向鸭群,野鸭不死也成重伤。

郑麻子年轻时也是远近闻名的好猎手,同时有名的还有他的弟弟郑小毛。郑麻子原名郑大毛,他脸上原来也没有麻子。麻子,跟一次打猎有关。

有一年,也是冬天,兄弟俩原本去黄河故道打野鸭,半路上碰到一只野兔,眼疾手快的郑小毛举枪一瞄,非常自信地扣动扳机。但枪响后,中弹的野兔并未一枪毙命,而是拖着一条血线,钻进了不远处的刺槐林。

从未失过手的郑小毛怀抱冒着蓝烟的枪管呆呆发愣。“发什么愣?追——”郑大毛一声提醒,郑小毛一个激灵,提枪跟着郑大毛追进荆棘丛生的刺槐林。

追出林子,一条小河挡住去路。受伤的野兔瘫坐在对岸薄薄的冰面上,用一只前爪将流出体外的肠子往腹腔内塞着;一双闪着泪光、满是哀求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对岸林子边上的郑大毛和郑小毛。

“哥,别开枪!”

但迟了,郑小毛制止的话音还未随冷风散去,郑大毛手中的枪声已呼啸着裹挟霰弹出膛,对岸的兔子应声毙命,最后一腔鲜血冒着热泡,洇红洁净的冰面。河冰折射晚照,猩红刺目。

“哥,伤良心了!这是一只母兔,肚里有崽……”

前往黄河故道狩猎的路上,跟在身后的郑小毛看着郑大毛枪管上挑着的还在滴血的野兔,心事重重。

朔风野大。半夜时分,天突然阴沉下来。

次日凌晨,隐藏在黄河故道两岸的掩体中打野鸭的猎人们发现,刚刚过去的这个暗夜,梁家圩两个最有名的猎手出事了。

时在梁希音家当长工的刘小眼,事后根据郑大毛的讲述,大致还原了事情的经过:郑家兄弟俩在黄河故道一南一北交叉挖成的掩体内观察到深夜,冰面上,突然黑压压地落下无数野鸭,隔断两岸视线。野鸭落下的位置不在郑大毛的正面,也不在郑小毛的正面,而是落在兄弟俩之间的斜角位置。就在这个时候,兄弟俩手中的枪同时响了。

“他们手中的两杆枪,斜过位置时,同时瞄准到了一条线上。郑大毛担心火力不足,当时,他的枪管内填装的火药比较足,甚至有点过量;因为白天射杀一只怀孕的母兔,不忍心的郑小毛一直耿耿于怀,填装火药时,手一软,装得少了一点。枪响后,野鸭无影无踪。两兄弟倒同时被对方射中,郑小毛被过量霰弹大面积击重,当场毙命;郑大毛因郑小毛手中的猎枪火药不足,被击中后虽未毙命,但面部被铁砂抠出无数血点,痊愈后,留下无数筛眼……这就是报应!”刘小眼说,“郑大毛因此就成了郑麻子,从此不再摸枪。人常说,十麻九毒。后天成了麻子的郑大毛,心眼确实很多,我们都玩不过他!”

那年,梁希音带领梁家圩百姓向红岛撤退,郑麻子中途溜了。有人说他投靠了伪军,也有人说他加入了国军,但这些都是浮在水上的话,无根无据。几年后,他回来解释说,是跑到山东下煤窑做了苦力。

见风使舵的郑麻子因为鬼点子多,回乡不久就当上了村长。当了村长的郑麻子,刚开始比较老实,后来,他慢慢地就知道如何利用手中有限的权力,为自己谋利了。比如,不再打野鸭的郑麻子因为是村长,同样有野鸭享用。

郑麻子后来娶了个寡妇,还有个拖油瓶的女儿。但这个女儿跟着寡妇母亲进了郑家不久,就病死了。此后,寡妇又几次怀孕,但都流产了,至今没能给郑麻子生下一儿半女。刘小眼总跟郑麻子开玩笑说,“麻子,你这是报应!”

那天深夜,梁希音从夜校回到家,仇梅氏正往木桶内浇开水,腾起的热雾洇湿昏黄的灯光四处漫溢。

“野鸭,哪来的?”梁希音蹲下身子,拨弄一下木桶内的野鸭。

“郑麻子送的,说是让我们改善改善伙食。——宁吃天上一两,不吃地上半斤。这东西鲜,有营养,让你补补身子。”仇梅氏边说边扯了一把被开水烫过的鸭毛。梁希音直起身子,背手握拳敲敲了腰,说:“以后他要是再送东西,千万别收。无缘无故吃人家的,总是不好。”

“我也说不能收的。可他说,他当初在你们家当长工时,老东家一直没把他当外人,他一直在心里念叨着要报恩呢。现在有机会了,他来照顾你这个大小姐也是应该的。”

“肯定又是别人孝敬他的。一个小小的村长,不思为民造福,就知道搜刮他人的东西,太不像话。”梁希音说,“看看这些东西值多少钱,明天把钱送给他。他的这个照顾,还是不受为好,我们又不是活不下去。”

“嗯哪。天不早了,你早点睡。我把这几只鸭子收拾干净再睡。”

第二天,仇梅氏按梁希音的意思,给郑麻子送钱,没想到不仅被郑麻子拒绝,他又让老婆拿了不少鸡蛋和沙光鱼干子叫仇梅氏带走。仇梅氏不收,郑麻子就黑下脸来,怪话牢骚:“怎么啦?我又不是敌人,这些东西又不会有毒,你们就这么怕?不是打我脸吗?”

“我们家闺女说了,不能不明不白地收人家东西。你侬要是不收钱,又让我带这么多东西回去,我肯定不干,我在闺女面前没法交代。”仇梅氏推回东西,放下钱就走。但此后,郑麻子依然我行我素,继续往梁希音家送这送那。送的次数多了,梁希音也就不好再退,开始照单全收。东西收下后,梁希音并没自己留着,而是拿到了学校,平分给了几个老师。

“是郑麻子慰问大家的。”梁希音说。

“麻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不会再要我们付钱吧?”

“每次村里拿粮食支付我们工资,他都缺斤短两。这么多好吃的,他能不要钱?”

“不要想的太多,吃了再说。校长还能说假话?人是可以变的嘛!”

……

老师们七嘴八舌。

这事很快就被郑麻子晓得了,便有点不开心。“那可是我省下来给你的,你怎么好给别人呢?”一次路遇,郑麻子埋怨梁希音说。“这不更好吗?你看你,现在在这些老师们的心目中地位多高?都说你是真正关心教育呢!”梁希音说。郑麻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的麻子八成挪了位。“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思呢!”说着反剪双手,迈着据说是刚刚模仿来的领导步伐,拐上一条岔道,甩下梁希音走了。

“心思,什么心思?好笑!”梁希音轻蔑地朝郑麻子的背影摇了摇头,“小人不能得志,一得志就不知自己姓什么!”

几天后的又一个晚上,扫盲班下课,老师们也都走了,办公室只梁希音一人坐在油灯下批改作业。郑麻子拎着黑色陶罐悄悄推开虚掩着的门,蹑手蹑脚摸了进来;将陶罐放在门边一张用木板搭成的简易办公桌子上,悄悄走到梁希音身后,伸出双手欲搭上梁希音的双肩,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批完作业的梁希音打了个哈欠,起身摆臂活动筋骨,正好打在身后的郑麻子身上。“谁?”梁希音一个激灵转过身子,“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一看是郑麻子,梁希音长长舒了口气。女人特有的气息像兴奋剂飘进郑麻子鼻毛外露的鼻孔,熏得他不能自制,喘着粗气张开双臂一把将梁希音搂进怀里。

“你干什么?”梁希音用力一挣,郑麻子被推出几步开外。

“大小姐,大小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夜夜做梦梦的全是你。”郑麻子又往上扑,梁希音一侧身又闪了他一个踉跄。

“真没想到,你藏着这个祸心。”梁希音大叫道,“快滚,否则我就不客气了。别忘了,小姐我可是练过的。”

“你、你神气什么呀。别忘了,你男人可是白匪。”郑麻子定了定神,一脸无赖地说,“告诉你,你等的这个白匪早就被解放军打死了,你还蒙在鼓里。”

“你再说一遍!”

“说一百遍也是那话。那个白匪——何晨光,早就被解放军打死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就是没死,他还敢回来吗?你要是还想着他,就是白匪家属,就是跟新政权作对……”

“滚——”郑麻子还想说什么,梁希音大吼一声。“回来!”郑麻子刚跑出门,又被梁希音吼叫回来,“把你的臭罐子拎走,以后别再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呕心!”

郑麻子拎着装有沙光鱼汤的黑陶罐,一溜烟跑了。

“一个小小的村长都敢欺负我!”回到家里,梁希音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再委屈,泪眼婆娑胸闷难耐。“我说呢,怎么就对你这么殷勤,原来他还有这个想法,真是吃屎长的!”仇梅氏听了梁希音诉说,骂了一阵郑麻子后,又安慰道,“别听他的,晨光不会就这么殁了,他这是在诓你……以后再敢对你图谋不轨,我就到上面去告他去,把他这个村长撸了,看他还敢不敢?”

次日,仇梅氏果然找到郑麻子,说如果再对梁希音行不轨,她就要把事情张扬出去,还要到区政府告他,让他当不成村长。这一招果然奏效,此后很长时间,郑麻子不仅对梁希音安稳多了,有时路遇,也会远远绕道躲开。

虽然表面老实多了,但心里,郑麻子并未放弃对梁希音的非分之想。这一年,农村土改,按照原有的土地和家产,梁希音家要被评为地主。“老爷不在了,一旦被评为地主,这顶帽子就要戴到你的头上,你的子孙后代都要背着这个臭名,抬不起头来,上学、当兵、工作都要靠边站。”评成分前,郑麻子再次壮着胆子,让人把梁希音通知到村部,一本正经说明情况。

“我家的情况包括你,许多人是知道的。虽有不少土地,但已有很多年没收租了。而且,目前的土地、家产都已捐给了集体。如果真要评为地主,显然是不公平的。”

“我也认为是不公平的,但目前就这个政策呀。”郑麻子的目光在梁希音胸前不怀好意地扫了一眼后,话锋一转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地主这顶帽子,就不会戴到你头上。”

“什么办法?”梁希音轻蔑一笑。

“都这么大岁数了,我的心思,你还不懂事吗?”

“龌龊!”梁希音起身一拍桌子,“你该怎么评就怎么评,我看你能永远这么蹦跶。”

听说梁希音家要被评为地主,曾经在她家当地长工的刘小眼有点不服气。她家的财产土地捐出来后都分给村民了,凭什么还要说人家是地主?刘小眼责备郑麻子不凭良心后,联络村民们联名给上级政府写信,要求公正评价梁希音家的成分。上级派人实地调查后,一合计就给她家定了贫农。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刘小眼被人莫名其妙地毒打一顿。他心里清楚,这一定是郑麻子使的坏,但又找不出证据。“他正得势,我不能再在村里住下去了,说不定哪天就被毒麻子害死了。反正就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走了……”

多少年后,听一位从台湾回大陆的国民党老兵说,刘小眼逃到福建沿海,跟人家出海捕鱼谋生。一次,他所在的渔船被国军军舰连人带船拖上了一个海岛。船被充公,所有渔民都被抓了壮丁,充实到守岛部队。刘小眼就是这个时候遇到了何晨光。“我也曾多次想投降回去,因为担心解放军不会宽恕我,再加上我已成半残之身,就又一次次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想到一步步败退,如今退守到这个岛上。”何晨光说。

“现在的形势,你也不要想着回去了。你不回去,大小姐还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你要一回去,就你这身份,大小姐跟着还能有好日子过吗?等机会吧,说不定哪天世道就变了,你们就能好好地团聚了!”刘小眼安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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