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单石滚盘踞的红岛几乎成了世外桃源。
自从那年梁希音、何晨光离开此岛去南京求学后,他就鬼使神差地一改往日做派,不再干那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勾当。为了养活手下弟兄,单石滚将他们组织起来,渔汛一到就出海捕鱼捞虾;能卖的卖,卖不了的就晾晒成干储藏起来。年终盘点,兄弟们还有分红。不少受尽官府欺压的百姓闻讯,纷纷携家带口投靠,岛上人气日旺。
有一年,掌管当地税收的税官得知此事,乘船登岛,试图敦促缴税。结果上岛一看他们荷枪实弹的阵势,吓得“税”字都没敢说出口。当然,单石滚也是个会做事的人,酒足饭饱之后,也没少使钱打发。搞得税官们上岛一趟既心惊肉跳又心满意足,夹着尾巴赶紧开溜。
税官离开后,单石滚细细品味,觉得税官之所以给他面子,是因为自己腰杆子壮,而能够壮腰杆子的还是枪杆子。于是,原本不想树大招风的他,又从军阀手中购进不少枪支弹药,手下的渔民人手一支。平安岁月就是渔民,处置突发事件就都是兵卒。手下弟兄合到一起,足有一个加强营。日军入侵中国后,曾有各方力量拉其入伙,国军的、伪军的,还有共产党的游击队,但都被他一一礼拒。“我是个粗人,不想干什么大事,更不想当大官发大财,能安安稳稳地蜗居小岛,整日与兄弟们在喝酒吃肉,已很满足。”
何杏文被误会投靠日本人当了汉奸后,梁希音与何晨光分手。为了在梁希音跟前争回面子,证明自己与父亲不是一路货,而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何晨光来到红岛寻求帮忙——请求单石滚给他一支队伍,到响水口打鬼子,但被单石滚拒绝了。“抗日是国家的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乱世年代能偏安一隅就不错了,苟且活着吧。”单石滚说。
直到那天,梁希音派人前来报信搬兵,来人断断续续向他讲述日本人在响水口的所作所为以及梁、何两位老伯的抗日义举时,单石滚的铁石心肠被感动了,随即倾巢出动前往解围。
“打今儿起,我们就与日本鬼子结下梁子了。”将梁希音及梁家圩的百姓救上岛后,单石滚召集手下弟兄慷慨陈词,“他们不把我们中国人当人,像畜生一样任意屠杀,我们也不能让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有一刻安稳,我们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血债要用血来偿!”
从此,在苏北的抗日土地上又多了一支没有任何旗号的神秘的抗日队伍。他们常在月黑风高之夜对日伪据点发动偷袭,打了就跑,干净利索,不留任何蛛丝马迹。直到一个月后,在一次偷袭一日伪据点时,手下一弟兄落单被提供出主谋,日伪们才得知他们这支抗日队伍的真相。为剿灭这支队伍,日寇四处调兵遣将,准备一鼓作气围而歼之。危险正一步步逼近红岛,而这一切,单石滚他们还都蒙在鼓里。
一次偷袭日伪据点的行动结束后,梁希音、何晨光没有立即撤退回岛,而是悄悄潜回响水口,因为当天是何杏文、梁玄机去世后的第四十九天,逢上“了七”,他们要上坟祭奠。按照何杏文生前心愿,他被安葬在灌河岸边,毗邻杨大圣墓穴;距此不远,就是梁玄机的衣冠冢——牵制日军牺牲后,至今找不到他尸体,仅能依祖制,用他衣服代葬——黎明前的灌水,苇花低垂,潮水呜咽。怕被鬼子发现,祭奠仪式从简,等远处天际泛起一线红亮,他们赶紧上马返回。就在他们上船登岛时,被日伪的暗探盯上了。起锚扬帆不久,一条小船在他们身后悄悄尾随,而这一切,梁希音、何晨光浑然不知。跟踪的小船看他俩登岛后,才若无其事地掉头折返。
一夜未眠,被解围上岛后的梁希音累得不行,顾不上吃饭回到自己房间就想好好睡上一觉。可开门时却发现,自己床上的被褥不知何时被卷一空。“怎么回事?”梁希音一时气恼,找到单石滚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问:“大哥若嫌我们累赘想赶我们走就直说好了,没必要遮遮掩掩用这种方式暗示。”
“老妹啊,你这话从何说起啊?”单石滚如坠云雾。
“我们老家有句话叫‘卷铺盖走人’。现如今你们卷走我的铺盖,不就明摆着是想赶我走吗?”
单石滚哈哈大笑,说:“老妹你误会了,意思全拧了,哥这是好意呀!”单石滚解释说,“哥哥我做人不够细致,昨才听你们梁家圩人说,你与晨光已在家拜堂行了结婚大礼,既然拜了堂就是夫妻。已是夫妻了,哥哥还将你们分开住就不太近人情啦!所以,我才吩咐手下兄弟把你的被褥搬到晨光房间……早点圆房吧,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孩子都能放猪牛啦!”
气鼓鼓的梁希音听了解释,脸唰地红到脖颈,说:“那叫什么结婚呀,饭都没能好好吃一顿,都是日本鬼子搅的……”
“你们说什么呢?”两人正说着话,何晨光来了,“我房间怎么多了一床被褥呀……”
“看看,又来个问罪的。”单石滚说着上前拉过梁希音、何晨光,三人一起坐下,“正说你们的事呢。现如今,两头老人已经过世。我呢虽说不是你们的亲哥,但对你们的心可比亲哥还亲……你们上次的婚礼被日本鬼子给搅了,我就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为你们堂堂正正地补办一次。这段时间,跟小鬼斗,虽谈不上攻城拔寨,但也是每战必胜。干脆就借你们这次婚礼,好好庆贺一下,提振提振士气,岂不两全其美?”
梁希音说:“老人刚刚过世,丧痛犹在,依大哥所言,岂非不孝?”
“我也是苇花这个意思,还是等等再说吧。”何晨光说。
“我是个粗人,没你们文化人想得深。我认为,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们尽快圆房,尽快生子延续香火,才是对亡人最大的安慰,才是大孝。没能为你们办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不正是老人们生前遗憾吗?这个遗憾尽快补上,老人们才可瞑目九泉啊!”单石滚一席话说的这两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兄长如父。你们如没其他意见,事情按我说的,就这么定了。”单石滚雷厉风行当场就叫来手下弟兄分头置办婚礼所需一应物件。
前文已有简单交代,响水口人的结婚程序很特殊,与眼下影视剧上拜天地、入洞房的仪式有很大的区别,而且男女双方对结婚的叫法也有所不同,男女结婚,在男方叫“带亲”;在女方,则称之为“出门”。按理,要先由男方找来算命先生根据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择定吉日,再由媒婆通知女方。随后男方开始备办彩礼,布置新房,女方备办妆奁。结婚前几天,女方开始减少饮食,叫做“带饭”。结婚前一天叫“催妆”,女方请亲友吃“催妆酒”;男方在“催妆”这天开始在新房休息,并请童男配双同宿,称为“压床”。结婚这天叫“正日”,男方到女方接新娘,女方派人送亲;虽是喜气,但在新娘离开时,娘家娘亲姐妹一定要抱头痛哭一场,不哭不吉,哭了,生下孩子就不会是个哑巴。新娘带到男方门前要跨火盆、驴鞍,婆婆用围裙将新娘跨过的驴鞍上放的红枣、花生兜到怀里叫“兜孙子”。新郎、新娘进新房要同饮进房酒,就是时下影视剧上放的交杯酒。亲友晚宴后看新娘、闹洞房、说喜话。这时的新娘不仅不羞羞答答,更不用顶红盖头,要显得落落大方;洞房内点两盏油灯,彻夜不熄。同房次日叫“分朝”,新郎、新娘同拜长辈亲友,受拜者均赏钱,叫“小礼”。这天开始,新娘上锅做菜、煮鱼、煎豆腐、炕饼,寓意未来兴旺发达。同时,新娘父亲兄弟到新郎家,叫“会亲”。结婚第三天,新郎、新娘同去女方家中,叫“回门”。至此,整个婚礼仪式才算真正结束。
听了单石滚对婚礼仪式的介绍,何晨光倒没说什么,梁希音却听得头脑发胀,说:“这哪叫结婚,分明就是受刑嘛。不行不行,程序一定要简化。结婚是两个人的事,要扯那么多人进来干吗。”任凭单石滚苦口婆心怎么劝说,梁希音就是不从。最后好说歹说,她才同意整个仪式一天完成,只保留上花轿,戳红窗。
几天后一个云开雾散风和日丽的日子,梁希音、何晨光的婚礼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火爆开场。为增加喜庆气氛,突发奇想的单石滚让手下弟兄四人一组轮流充当轿夫,在呜哩哇啦的唢呐声中,用花轿抬着梁希音围着红岛翻山越岭淌涧穿壑,一路吼唱着喜庆祝福的响水口民谣《十颠喜轿》——
吹手声声响起来,
看我来把新人抬,
抬新人,颠起来,
一颠喜轿秽气去,
二颠喜轿好运开,
三颠喜轿恩爱好,
四颠喜轿甜如蜜,
五颠喜轿生龙凤,
六颠喜轿儿孙贤,
七颠喜轿孝双亲,
八颠喜轿福禄到,
九颠喜轿祷禧来,
十颠喜轿十全十美万事兴旺乐开怀……
从中午开始直到夕阳西下,轿夫们才将梁希音抬进新房。喜宴随即开始,新房门前临时搭起的凉棚内,岛上几百号男女老少齐聚一堂,推杯换盏,笑声震天。酒酣耳热之际,不少手下弟兄借着酒劲,嚷着让单石滚戳红窗。这道仪式原本应是酒散席撤,新人入睡前进行,但手下的弟兄们不依不饶,非要好事提前;他们不由分说,一起簇拥着将单石滚推到贴着红纸的洞房窗口。酒烧热肠步履趔趄的单石滚一把红筷在手扭头扫视众人:
“戳?”
“戳!”
“戳,使劲戳!”
……
众人一阵起哄。起哄声中,单石滚抓起红筷对着红窗就是一通乱戳,边戳边念念有词说着喜话——
手持一把红棱筷,
新娘在里我在外,
戳得快,生得快,
生个儿子做大帅……
单石滚说一句,大伙吼着嗓子跟着重复一句。听着窗外的说辞和发自内心的吼叫声,梁希音俊俏的脸庞在红灯映衬下更加艳丽……直到后半夜,被喜气充盈的红岛才逐渐安静,远方的涛声、近处的海浪拍岸声重又包裹这座孤岛。
梁希音、何晨光拎着纸钱,来到面朝陆地的西海岸。梁希音折了根枝条,在地上画了个圈,何晨光把纸钱放到圈内点燃。“嗯大,单大哥做主,今天为我和满头补办了婚礼,可热闹了!” 梁希音低语道。“你们老人如在天有灵,就保佑我和苇花平平安安,保佑我们重整家业。”何晨光也跟着祷告。纸钱炼完,两人又双双下跪磕了几个响头。就在他俩起身欲回时,梁希音发现,浓雾渐起的海面上,无数灯光时隐时现,如鬼火飘浮。
“应该是出海的渔船吧。”何晨光猜测。
“深更半夜,又是大雾天,还有人出海捕鱼?”
“你是说……鬼子偷袭?”
“小心驶得万年船,赶快报告单大哥,把岛上的人都叫起来,以防万一。你去单大哥那,我去叫醒兄弟们。”
三步并为两步跑,到了男丁们居住洞口,梁希音发现放哨的小伙子正抱枪倚着石头打瞌睡,一把将他推醒,说:“快,把洞内的爷们都叫起来,拿上枪,有情况。”没想到这帮男人晚上喜酒喝多了,怎么叫,怎么扯,就是醒不来。情急之下,梁希音让放哨的小伙子拎来一桶凉水,沿着石炕哗哗瓢泼过去,这才将他们一一激醒。等他们醉眼蒙眬背枪上肩,单石滚、何晨光以及二岛主、三岛主等也一起到了。分兵布置后,单石滚与梁希音、何晨光一起,带几人躲到距海面最近的一块岩石后观察动静。这一看,把三人吓出一身冷汗——隐隐约约的海面上,上百艘快艇正快速向红岛驶来,快艇上的马达声清晰可闻。
“鬼子是有备而来。”单石滚说。
“如果抵抗,我们有几层胜算?”何晨光问。
“我心里没底。”单石滚说。
“好汉不吃眼前亏。实在不行,就往深海撤吧。”何晨光说。
“撤?怎么撤?岛上大大小小男女老少几千口,我们的木帆船能跑得过敌人的快艇?”梁希音说,“我的意思,抵抗是必须的,但参加的仅能是青壮年。其他人立即组织撤离。抵抗主要是吸引敌人,掩护撤退。”
“好,就按苇花说的办。”单石滚说,“东岸小港内泊着几条帆船。夜雾正浓,鬼子不易发觉,立即组织撤退。”
三人重新回到单石滚居住的山洞,洞内灯火通明,二岛主、三岛主已分别将岛上的人聚集过来。单石滚简单介绍一下面临的险境后,说:“十六岁以上的爷们中已经成家有后的,都留下扛枪,跟我一起打鬼子。其他人由苇花带队,立即上船转移。”
“我也留下,让别的人组织撤退吧。”梁希音一脸倔强。
“不要再争了,来不及了。”单石滚将梁希音的话堵了回去。转身将何晨光悄悄地叫到洞外,“兄弟,你也走吧,跟苇花一起走。”
“为什么?难道我不是爷们?”
“不是这个意思。你看,你要是不走,苇花肯定也不走,谁来组织这些妇孺老幼转移呢?再说了,你们虽然成了家,不是还没后嘛?时间来不及了,拜托了。”单石滚说完,带领手下弟兄迎着快艇围过来的岛岸冲了过去。
雾已浓得化不开。梁希音、何晨光不敢点灯,摸黑带着妇孺老幼磕磕绊绊地上了停泊在港湾里的几条木帆船。船离开的一刹那,何晨光突然转身,跳下木船。“苇花,我不能这时候走。否则,我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你多保重啊!”何晨光的突然举劝,吓得措手不及的梁希音一屁股瘫坐在甲板上。等她反应过来,也想随何晨光一同回岛时,涨满帆的木船已快速向深海驶去。
“何晨光,你这个混蛋,你不能丢下我……”梁希音声嘶力竭地喊叫很快被爆豆般的枪声淹没。
漂了一夜后,几条木帆船驶进位于大丰的一个小港。梁希音将单石滚交给她的金银细软分发给众人,让他们各自登岸逃生避难。
“大小姐,你侬怎么办,不一起走吗?”老船工邵雁海问。
“我还要回去。”梁希音面朝迷雾笼罩的海面,神情黯然。
“回去?万万不能啊大小姐,回去蹚的可是一条险路呀!”留下没走的仇梅氏也跟着劝阻。
“我最亲的人正在岛上与鬼子拚杀生死未卜,我怎能一走了之?”梁希音说,“没了他们,我活着又有什么奔头?”
邵雁海思忖片刻,说:“大小姐,难得你这么重情重义。我呢就一孤老头子,没什么牵挂,是死是活,陪你走一趟吧。”
“我也是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婆子,要不是梁家接济,也活不到今天。大小姐,我也陪着你,是死是活在一起。”仇梅氏也帮衬邵雁海说话。
主意已定,三人重新挂帆起锚,摆舵返航。
日头爬高,浓雾渐散。中午时分风向突变,离岸的西北风转成东南风,风帆扯着木船犁开翻卷的海浪快速朝红岛方向驶去。
“邵叔,你侬看看,海上漂着个东西,是不是人?”坐在船头翘望远方的梁希音说。邵雁海手搭凉棚顺着梁希音手指的方向眯眼细瞧,说:“哪有东西啊,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你侬再看看,肯定有,说不定是个人……过去看看吧。”梁希音说。
“兴许就是块木板,这种东西海上常见的。”邵雁海虽这样说,但他还是摆舵调整航向靠了上去。时隐时现的漂浮物渐渐清晰,近了一看果然是个人抱着块木板。梁希音纵身一跃扑通一声跳入海中,呛了一口苦涩的海水后浮出海面,摆臂奋力游向那人。那人脸朝下捆绑在木板上,被梁希音连人带板拉到船边。邵雁海找来捞钩钩住绳索,下托上拉,一起将人弄上甲板。上了甲板的梁希音打着寒战,扯衣拧着海水。邵雁海翻过这个人的身子,惊叫起来:“大小姐,快过来,是大少爷!”梁希音一瞧,嚯地瘫坐到甲板上,连哭带叫:“满头,满头,真是你呀!快醒醒啊,满头……”梁希音头上未干的海水和着泪水吧嗒吧嗒落到何晨光的脸上,“你快说话呀!单大哥他们呢?”邵雁海从舱底找来一碗淡水递给梁希音。梁希音接过碗喝了一口,一点点地喂着何晨光。慢慢地,何晨光的喉结有了滚动,咽下几口水后,他才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看到梁希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了,都没了,几百号人,都被鬼子杀光了。”何晨光断断续续地哭诉着说,撤退的船刚离开,小鬼子就攻上岛了。小鬼子的枪法真准啊,几乎弹无虚发,岛上留下抵抗的,最后死得只剩下他和单石滚了。子弹打光后,他俩被逼爬上临海绝壁。小鬼子要捉活的,不甘束手就擒的他俩只好手搀手跳下大海,小鬼子随即朝海里放了一通乱枪……等他钻出海面四顾绝望时,一个巨浪掀来一块破船板;几经挣扎,终于把船板抱在怀里。看船板上还拴着根麻绳,他就把自己绑在船板上,船板带着他漂着漂着,人就迷迷糊糊渐渐没有意识了。
“快别哭了,这是老天爷长眼,命里不该拆散你们呀!”仇梅氏劝说道,“白茫茫的大海,叫谁也不敢相信,还能相遇呀!这是你们的缘分,小鬼子再凶,也斗不过老天爷啊!”说话间,海风一阵阵强劲起来,突然喀嚓一声将桅杆折断,失去动力的帆船开始在海上漂泊。梁希音本想将何晨光背到舱内休息,刚抱起半个身子,何晨光突然啊呀啊呀尖叫起来,吓得梁希音赶紧将他放到甲板上,一检查才发现,何晨光的下体洇着血迹。顾不得害羞,她将何晨光的裤子褪下,伤口在大腿根部敏感部位。经验老到的邵雁海从船舱找来乌贼贝壳,刮下可以消炎止血的海皮硝帮忙敷上,包扎好后,才又和梁希音一起将何晨光抬进船舱。
几天后,他们漂进一个小渔港。岸上,散落着一座座由茅屋组成的小渔村,村里到处堆放着渔网渔具,苍蝇嗡嗡,腥臭扑鼻。因为一时还不了解周边形势,再加上何晨光有伤在身,四人决定暂时在海滩上搭个茅屋住下。“我们手上还有条船,船上的网还在,花点钱把船修理修理,靠捕鱼维持简单的生计应该没问题。”邵雁海说,“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等大少爷伤口痊愈了再说吧。”梁希音、何晨光说也仅能如此了。
平静的日子过了半个多月,何晨光的伤口逐渐愈合,体力也有所恢复。经此浩劫,那么多亲人撒手人寰,大家对小鬼子更加恨之入骨,表示一定要讨还血债。但怎么讨法?邵雁海、仇梅氏没有主意,梁希音、何晨光想去找抗日队伍。当时的苏北一带,多是伪军以及假抗日和国民党军,到哪去找真正抗日的队伍?他们一脸迷惘。
邵雁海建议说:“我的意思,至少目前这里还是比较安全的,暂时先留在这里等待时机。”
梁希音说:“问题是还要等多久?何时能见时机?”
何晨光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大少爷说的是。”邵雁海插嘴说,“但日子不能再这样过,得动起来,想法养活自己。”
梁希音说:“邵叔说得对。虽然我们身上也有点金银首饰,但坐吃山空肯定不行。”
“我们还有条渔船,这可是我们的饭碗。”邵雁海说,“不能让渔船干闲着,还是要用起来,挣点钱补贴生活开销。身上的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那就先按照邵叔说的办。”梁希音说,“这两天,晨光你陪邵叔将渔船好好收拾收拾,我和梅妈将破了的渔网补一补,准备出海。”
意见统一,大家忙乎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黎明,何晨光陪邵雁海第一次随港口的渔船出海捕鱼,按正常的潮汐时间,当天中午就该返回,但那天直到傍晚也不见一条渔船进港。梁希音慌了,在仇梅氏陪伴下爬上海堤,朝大海焦急眺望。直到如潮夜色淹没海面,她才惴惴不安地回到临时搭建的茅屋,油灯也不敢点,就这么枯坐着,想象着渔船迟迟不归的各种可能,想到可怕处竟紧张得阵阵颤抖,双手合十不停祈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夜半时分,躺在茅屋草铺上的她迷迷糊糊地听到外面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人像被压紧的弹簧突然松开弹跳起来冲了出去。“晨光,晨光!”没人回应,她又拉住一渔民,急切地问:“怎么这么晚?我们家船呢?看到我们家那位了吗?”“出事了,碰到小鬼子的铁壳船了,不少渔船被小鬼子枪炮打沉了。”被拉住的渔民说,“我们这条船因为离小鬼子的铁壳船远,跑得快,其他船,唉——我就不好说了。”“不可能啊!小鬼子不是在北边吗?都是普通渔民,碍小鬼子什么事啦?”紧随其后的仇梅氏说。“跟谁说理去?小鬼子一来,日子是没法过了。姑娘,快离开这吧,小鬼子说不定很快就打过来了……”渔民说完,不再理会梁希音,一路小跑着进了渔村。小渔村一时吵吵嚷嚷,人心惶惶。
梁希音坚信何晨光不会出事,她要在这里守着,见不到何晨光,她哪也不会去,死也不走。天阴了,伴随着一阵阵揪心的涛声,雨水随之而来。梁希音又坐到海堤上,目不转睛盯着海面,任凭雨水浇泻——晚年的梁希音回忆当夜的情景说,那夜要是等不回何晨光,她肯定会跳海随何晨光而去。海水太冷,她不能让何晨光一个人挨冻,她要与何晨光在一起。只要有她在,何晨光就不会冷——迟迟等不到何晨光的梁希音开始在心里默默数羊。她跟自己打赌说,只要数完一百只羊,何晨光就回来了,但数到一百只时,依然没有何晨光的影子。于是她又重新开始数,不知在心里数了多少个“一百”,就是不见何晨光。再后来,每次数到“一百”时,她总在心里等很长时间,才会报出“一百”这个数字。
天快亮时,又一条渔船缓缓进港,虽然不是自家的船,但梁希音还是提了提精神跑了过去,想打听一下消息,结果让她再次失望。就在船上的渔民快要走光的时候,她突然看到神情疲惫的邵雁海从舱口露出头来。
“邵叔,我们家船呢?晨光呢?”梁希音上前扶下邵雁海。
“完了,全完了,呜呜呜……”见到梁希音,邵雁海顿时瘫坐在地,号啕起来。他们出海后,就遇上了小鬼子的军舰。小鬼子不由分说,就向渔船开火,眼见一条条渔船被炮击沉,他想转舵逃跑,但已来不及了……渔船中炮后,他和何晨光一起落入大海。起初,两人合抱一块木板随波逐流;到了夜里,体力就渐渐不支了。“邵叔,如果你侬能活着回去,我想托你侬一件事。”何晨光说。“不要这么说,我们都要争取活着。”邵雁海说。何晨光说:“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这次回不去了,告诉希音,让她尽快去南京。老家现在是无法回去了,南京还有一套房产可以容身,她还能找个学校教书谋生……要是天不灭我,我就去南京找她,让她在南京守着我……”“大少爷,快别这么说。要说老天收人,也是收我这个上了年纪老不中用的……”邵雁海话没说完,一个巨浪打来,将他掀离木板。呛了几口海水,露出头来,发现何晨光已踪影全无。绝望时,一条在炮火中死里逃生的渔船,碰巧从他身边经过,他才得以活命。
“我命这么贱的人都能活下来,相信少爷一定有神灵保佑,肯定也会活着回来。”邵雁海说,“我们先在这等几天,实在等不到消息,你再考虑去南京。”
此刻的梁希音已听不清邵雁海对她说什么,脸色花白、目光呆滞瘫坐在港口,盯着远处的大海一言不发。
原地坐等何晨光五六天后,仍没有他任何信息。此时,小港的渔民不知从哪得到话,说鬼子即将从小港登陆,向内地侵犯,纷纷弃船跑反。
“此地已不安全,大小姐,你还是收拾收拾去南京吧。”仇梅氏烧了一碗鱼汤端给戗在地铺上脸色苍白的梁希音,“兴许,大少爷已被人救了,正一路赶去南京了呢。”
“是啊,仇老小婆子说得对。以我的经历,大海不灭无罪之人。我相信,大少爷一定漂到什么地方,被人救了。落海多少天还能生还的,我见得多了。”邵雁海也跟着劝说,“我有一亲戚,出海遇到台风,船了翻。当时估计肯定活不了的,结果漂来一截桅杆。他抱着桅杆,饿了,就吃海面漂浮的海蜇硬撑,在海上漂了几天几夜,终于遇到渔船,被救上岸。等他回到家,以为他无法生还的家人,已为他烧了‘四七’。亲戚们说,他大难不死,全因为他祖上积德,自己又没做过缺德事,菩萨才保佑。你们何梁两家,祖祖辈辈都是大善人,小姐你侬和少爷,更是世间第一等好人,无所不能的菩萨怎么会见死不救呢?!”
“昨夜,我迷迷瞪瞪地做了个梦,也正要跟小姐说呢。”仇梅氏说,“我估摸是好梦。我梦见少爷被一只大鸟从海里叼起,飞到了周围全是山的岸边,稳稳地放到海滩上。一会,菩萨踏着莲花宝座过来,朝少爷身上洒了点仙水,少爷就清醒了……”
“后来呢?”仇梅氏的话,让梁希音情绪一振,来了点精神。
“后来我肚子胀,要解手,被憋醒了。”仇梅氏说。
“这是好梦啊!”邵雁海说,“说不定少爷已经一路赶往南京,准备与你侬碰头呢。”
邵雁海、仇梅氏一唱一和,终于说动梁希音前往南京。
“邵叔,你侬和梅妈在老家也没什么人了,无依无靠又是兵荒马乱的,也跟我一起走吧。”梁希音说,“经此一劫,二老就是我的亲人。”
“我们就不再啰唣大小姐了。”邵雁海说,“大小姐你侬和大少爷已不比从前了,过日子也不容易,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负担。我和梅老婆子也协商好了,找个不打仗的地方蹲下来,两人相互帮衬,搭伙过日子,过一天是一天吧。”
“现在哪还有不打仗的太平地方?”梁希音说,“再说了,现在你们还能动能糊口饭,到老了干不动了怎么办?你们如果不跟着我,我也不走了!”
拗不过梁希音,邵雁海、仇梅氏两人一协商,决定先把梁希音护送到南京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