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给了梁希音希望,却迟迟不给她结果。
“文革”开始不久,瞅准了机会的郑麻子,纠结一批无赖扛起造反大旗,成立了井冈山红色司令部,自封司令。凭借一股不怕死不要命的狠劲,郑麻子一伙一路狂飙突进,赶走了已经盘踞县革会的卫彪红色司令部,抢夺了县革会的大权。一大批老干部、知识分子、单位员工被郑麻子关进牛棚,其中就有郑东喜。
春风得意的郑麻子身着绿军装腰扎牛皮带牛皮哄哄衣锦还乡,要求梁希音所在的学校停课闹革命。遭到拒绝后,他又发动老师、学生贴梁希音的大字报,结果又没成功。
“如何才能打掉梁希音的嚣张气焰?”郑麻子征求“战友”们意见。一位长着刀条脸自封军师的人说,有一办法可让梁希音永远抬不起头来。
郑麻子问:“什么招?快说!”
军师说:“梁希音不是有个男人叫何晨光吗,据说此人现在台湾。梁希音不结婚,就是等他。这叫什么罪?通匪呀!梁希音就是潜藏在大陆的内应,准备配合国民党反攻大陆。还有,听说他跟郑东喜的关系也不清不白,这不是典型的一女二夫搞破鞋吗?”
“狗日的,你这招是不是太毒了?这会要了她的性命。”郑麻子说。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军师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开导郑麻子。
“毛主席真是这么说的?”郑麻子问。
“千真万确!”军师一拍胸脯。
“好,这事就交你去办,就当我不知道。记住,只可游行,不可动武。否则,我把你脑袋拧下来当尿壶。”郑麻子交代说。
“属下明白。”
“明白个鸡巴!一点不懂老子心事。”郑麻子呵斥道。
“司令放心,我怎么不懂呢。保证让她服了,主动上门找你侬……嘿嘿!”
第二天,军师叫上几个人,偷偷从学校将梁希音掳走;找了块纸板,在上面写上梁希音暗通白匪何晨光、与郑东喜搞破鞋等“罪状”,挂到梁希音的脖子上,将她拉出去到处游街。为了增加效果,他们还在梁希音脖子上另外挂了一只破鞋。
梁希音昂头挺胸,忍着泪一言不发。
游行结束,梁希音拖着疲惫的身子刚回到家,军师后脚跟就着进来了。“你的问题很严重,游行还要继续,除非郑司令发话,否则,斗争就不会停下来。”军师一本正经地说。
“我与郑东喜之间清清白白,不要因为我再往他身上泼脏水。至于我与何晨光,我们已经多少年联系不上了,如果你们有了他的消息,麻烦告诉我一声,我感激不尽……我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们还要游我,我奉陪到底!”梁希音一席话,说得军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甩下一句“那就等着瞧”后,气咻咻摔门而去。
晚上,我母亲黄花哄我哥哥睡下后,来到梁希音房间。梁希音没睡,倚在床头。挂在墙上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亮,把墙壁舔出一条灰黑的印痕。
“还没睡?”梁希音问。
“睡不着,想陪你侬说说话。”黄花坐到床沿上,“嗯妈,白天的事,你侬可要想开呀!”
“没事,闺女。妈什么事没经历过?连日本鬼子都不怕,还介乎他们这群跳梁小丑?”
“我也相信你侬会挺过去的。你侬不仅是我妈,也是我们女人的榜样呢!白天你侬被游行,不但没人吐唾沫,好多人还都暗暗竖大拇指,佩服你侬呢!”
“哦?”
“真的。都说你侬敢爱敢恨,活得硬气,活得明白。我就是不懂,怎么一下子好人都变成了坏人,坏人都这么得势,全乱套了。”
“朝廷出了奸臣了呗。迟早有一天,会有能人出来拨乱反正。历史上,没几个奸臣最终会有好结果!”
“嗯,嗯妈是有学问的人,你侬说的话,我信。但我觉得,现在是乱世,我们也得学会保护自己。叫什么来着,就像你侬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侬看,现在郑爸爸被关在牛棚,他身上伤多,我担心熬不住。你侬这身体,每天要游行,我也很担心。向阳去北京串联了,我也没人商量,真不知道怎么办,才能把家里的亲人保护好。”
“我刚才也在想这事呢,要不要继续硬下去,值不值得跟他们硬下去,怎样才能把你郑爸爸从牛棚解救出来。”
“要不,找郑麻子说说情?我听说,当年老太爷对他很好的,他应该记得这份情。”
“可他是个白眼狼。这回我一定要好好治治他,不能再让他胡作非为。”
第二天一早,军师带人又准备押解梁希音去游行。梁希音说,她有重要情况向郑司令汇报。郑麻子得知,忙令军师把人带到他设在梁家圩的临时办公室。支走其他人后,郑麻子假惺惺地说:“让你受苦了,我也是今天才晓得这件事,全是那个狗头军师擅自做主。我已经骂过他了……梁校长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梁希音说:“没什么大事,想跟你叙叙旧。”
郑麻子说:“好好,怎么个叙法呢?”
梁希音淡淡一笑,一脸妩媚道:“麻子,你倒不见老呀。二十年前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而且还越来越有男人味了呢!”
郑麻子说:“夸我还是骂我呢?”
梁希音说:“真心话。其实,男人没有美丑,关键要有味。我们女人,别看年轻时一棵葱似的,一旦上了岁数,眨眼就成老菜帮了。”
说话间,梁希音给郑麻子抛了个的媚眼,一股麻酥酥的感觉立即沿着尾骨窜上郑麻子的天灵盖。他一伸手将梁希音的手握在手心,随即又要把整个人往他怀里拽:
“小姐不老,还是那么美……”
梁希音假装娇嗔推开郑麻子:“别急,我这几天来红了,不方便。过几天,有你好日过!”
郑麻子说:“我做梦都想着小姐……”
梁希音问:“你真想要我?”
郑麻子说:“嗯,想。”
梁希音说:“应我个条件,我就应你。”
郑麻子说:“小姐只要应了我,我什么都会应你。”
梁希音说:“放了郑书记,他身上伤很多,不少弹片还在体内没取出来,不能再折腾了。”
郑麻子说:“好说,好说。现在我们县,谁是革命的谁是反革命的,我一句话就定了。”
梁希音说:“就这么说定。把郑书记放出来,立即送医院。你我的事,过几天我去找你。”
郑麻子问:“不反悔?”
梁希音说:“我敢吗?你不是还可随时再把郑书记抓起来吗?”
郑麻子说:“这倒是。我还真不怕你戏弄我。”
后半夜,下弦月在云朵后面时隐时现。东村头,不时传来或高或低的招魂声。
“大强子,吓着别怕,跟妈回家哟~”一个老女人苍老喑哑声音。
“回家喽~回家喽~”一个年轻女子悠长的颤音。
……
一叫一应的招魂声一成不变循环往复,渐渐消失在夜的尽头。
梁希音骑着破旧自行车,咣当咣当颠行在一条蜿蜒西去的坑洼不平的小道上。跳跃的车轮将不时将时隐时现的月光筛成无数灰白色碎片,两侧芦苇荡内的宿鸟栖鸦受惊后,哗啦一声腾空而起,吓得梁希音手中的自行车突然偏离方向,连人带车摔倒路边。她伸手一摸身旁的土堆,发现竟是一座孤坟。虽然孤坟里埋的是死人遗骸,但在这样的夜晚突然碰到这样的事,梁希音还是被吓得不轻,几经努力才将自行车扶起。
梁希音半夜出门事出无奈,因为她要办的这件事必须掩人耳目。而要办成这件事,她先要找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南河公社的牛小刀。
牛小刀有一手祖传的杀猪手艺,其技艺之娴熟如庖丁宰牛,后来到公社食品站上班,专司杀猪。因为食品站站长老拿他祖传的杀猪手艺开玩笑,牛小刀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出。
“文革”开始后,牛小刀终于找到了出气机会,纠集站里一帮小刀手,成立卫彪红色司令部,先夺了食品站的革命大权,接着又一不做二不休,又夺了公社和县里的革命大权。说实话,牛小刀虽是杀猪的,心肠倒不狠,赶下台一批干部后,并没有将这些干部抓起来批斗折磨;也是心肠太软,才最终又被郑麻子赶下台来。被赶下台的牛小刀,像被放了气的猪尿泡,瘪了!整天闷在南河小街的家中不敢出门,担心郑麻子对他下毒手。
梁希音登门献计,要助其除掉郑麻子,让其东山再起,牛小刀这只瘪了的猪尿泡眨眼间又鼓胀起来。“你我非亲非故,为何帮我?”已忍不住摩拳擦掌的牛小刀问。
“我帮你,肯定有条件。”
“什么条件?”
“事成之后,学校复课,医院正常上班。同时放出郑书记,把他送到医院检查治疗。不要纠缠我的事不放,也不要太为难郑麻子。”
牛小刀挠着头皮,在屋内转了几圈,表态说:“行,就按你说的。”
梁希音返回家,已是晨光初露。简单洗了把脸,喝了一碗黄花烧的棒糈粥,去了大队部,给回县城指挥部的郑麻子打了个电话。梁希音在电话中对郑麻子说,她晚上在学校办公室等他,商量学校闹革命的事,并一再叮嘱,晚上就她一人,一定要来。郑麻子会意,说:“肯定来、肯定来!”
白昼褪去,笼罩在夜色中的梁家圩很快黑灯瞎火,沉沉睡去。夜半时分,手扶拖拉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在梁家圩小学门前熄了火。据说,这是当时全县为数不多的几台机械之一。当晚,郑麻子急于赶回梁家圩,就将驾驶员支走,利用自己半生不熟的驾驶技术,亲自开了回来。拖拉机熄火后,郑麻子发现梁希音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没有灯亮,就有些犹豫。犹豫一阵后,一心想好事的郑麻子认为这是梁希音害羞,不好意思点灯。想到这里,他有一点控制不住的激动。“小姐~我来了~”说话的声调都变了,门刚推开就急不可耐地脱起衣服。哗啦一声,郑麻子什么东西被他绊倒,一愣神的时候,室内五六支手电筒的灯光一起射向他,接着上来一群身着绿军装的年轻人将他摁倒在地。借助灯光,郑麻子发现,他的双脚正踩在镶在镜框里的毛主席画像上,而且踩中的正是头部。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被他绊倒的是什么东西。巡睃一周,现场没有梁希音。
“郑麻子,你好大胆,竟敢深夜到学校盗窃财物,还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踩在脚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爹能忍娘能忍叔不能忍。你这只披着羊皮的狼,人民一定会对你作出公正的审判,抓走……”牛小刀义愤填膺。
“陷害,陷害!你们跟梁希音串通好了陷害我……”被反剪双手的郑麻子声嘶力竭。
“堵上他的嘴,不许他喷粪!”牛小刀一声令下,有人立即脱下臭袜子,塞到郑麻子嘴里。
郑麻子的“政权”就这样被推翻了。在全县游行批斗一段时间后,牛小刀请君入瓮,将郑麻子关进他自己在梁家圩搞的牛棚。被指派看守郑麻子的,都是曾经被郑麻子祸害过的人,每个人对郑麻子都有一腔仇恨。有这帮人看守郑麻子,郑麻子的日子自然不会好过。一到深夜,他们就开始折腾郑麻子,用竹签撑开郑麻子的眼皮,不让睡觉;把郑麻子捆绑在板凳上,用鸡毛挠他脚心,让郑麻子笑到肚皮抽筋;在炒饭中加入大量食盐,让饥不择食的郑麻子吃下后,又不让他喝水……仇恨,让这帮人的想象力特别丰富,花样翻新。
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被捆绑住手脚的郑麻子,趁看守呼呼大睡,一寸寸一尺尺滚出牛棚,泥水很快湿透全身,整个人成了泥球。泥球滚到十几米外的池塘边,稍一犹豫,拼尽全力扑通一声滚入一人多深的芦苇塘。
郑麻子自尽,让原本就因思念何晨光而变得多愁善感的梁希音,突然意识到人性的残忍,世事的无常。她不顾牛小刀的反对、邻居们的不理解,怀着自责、内疚的心情,帮郑麻子老婆料理完郑麻子后事后,人又一次病倒。
“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病中的梁希音常常自责,“真的没想到会害死他。老天一定会惩罚我的。”
“是他自作孽,害死他的是他自己,你侬不要难过。”梁希音自责,黄花没少劝说。但她就是解不开心头这个结,胸口像堵着一块东西,吃不下饭,人日渐消瘦,走路脚打飘。南二先生上门开了几服药,服下后一点也不见好。
几天后,章挺进火急火燎地把电话打到大队部,对来接电话的黄花说,郑东喜伤势复发,医院建议手术,否则生命难保。因为有一块弹片靠近心脏,手术风险很大;做与不做,要家人拿主意。他和向月不知怎么办,想问问梁希音。
牛小刀夺取“政权”后,兑现了对梁希音的承诺,派人将郑东喜从牛棚放了。但此时的郑东喜,因为被看守的造反派不停折磨,原本就多处伤痛的他已成半条人命;被人用担架抬出后,直接就送到了医院。本以为,挂几天药水身体就可恢复,没想到一点效果没有,高烧一直不退,一检查,腹内伤口发炎。
“走,去县城。”得知郑东喜的病情后,梁希音一骨碌从床上撑起来。
“你侬这身体,这么远的路,又不能骑车,靠一双脚,怎么吃得消?”黄花不放心。
“你去找李会计,李会计现在是代理大队书记了,他人好,好说话,就说我们给钱,你跟大队借头牛,让牛驮着我。早点走,下半夜就到了。”梁希音气喘吁吁地说。
黄花站着不动。
“去呀,你不去我去。”梁希音急了。
“好,我去我去。”黄花说。
听说要借牛,李会计有点犹豫,说:“牛是集体财产,上面要是知道了,问题就大了。再说,这牛毕竟是畜生,要是半路不听话,犯起牛脾气,弄不好就会伤人。要不这样,你让梁校长进城时,帮大队采购一点画宣传画的颜料,这样就是公差了,我也好派个懂牛脾气的社员一路陪着,就两妥了。”
受李会计指派,社员胡大拿从牛棚挑了条健壮的牯牛,喂足草料,早早牵到梁希音家门前候着。黄花抱了床暄腾腾的大被子,对折起来披到牛背上;将梁希音扶上牛背坐好,又从屋内拿出几块棒子面饼和刚煮好的几只鸡蛋装在一只布袋里,再将葫芦水壶装满水,递给胡大拿。
“胡伯伯,嗯妈身体虚,你侬路上帮忙多照顾着点……”
“放心吧。梁校长有我照顾,肯定没事。”胡大拿接过干粮和水说,“梁校长,你侬坐好,我们走了。”
“嗯妈,你侬要是坐累了,就趴在牛背上歇歇。”黄花叮嘱道。
“我没事,你在家把小阳带好……向阳走了快一月,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唉!”
胡大拿用牛把梁希音驮到县医院时,已是下半夜。守在医院的向月看梁希音虚弱成这个样子,心疼得不行,径自落下泪来。
“好好的,落什么泪,不吉利!”梁希音说,“你爸呢?”
“在重症病房监护,昏迷着,不能说话了。医生连夜会诊,刚拿出手术方案,建议连夜手术抢救。”挺进说。
“手术的决心下了吗?”梁希音问。
“就等您拿主意呢。”挺进说。
“这还要我拿主意?不手术,肯定没救;做手术有风险,但还有救音,这不明摆着的事吗?”梁希音生气地说,“走,带我找医生去,我们一家三口都签字,尽快手术。再拖下去,你爸的命真就拖没了。”
签好字后,梁希音征得医生许可,来到重症病房,看了看即将推上手术台的郑东喜。打着吊针、插着氧气的郑东喜双目紧闭。梁希音抓过他瘦得青筋暴露的手握在手心,一阵酸楚。
“这次手术,是我拿的主意。如果有什么差池,不要怪孩子们。但我不相信你这么快就走了,至少你舍不得离开我。我想为你跟死神赌一把。我赌我会赢,你一定要挺住,支持我。这次你要是挺过来了,就跟组织上正式提出辞职,反正你这身体也不适合再挑重担了。辞职后,我把你接到我家去住,让老妹好好照顾你……你和晨光,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你们哪一个有什么闪失,我都会无法承受……”看到郑东喜的眼角溢出泪水,在身边念念叨叨的梁希音一阵激动:“我知道你听到我的话了,你一定要挺过来。我和孩子们一起等你回家……”
几分钟后,郑东喜被推进手术室。因为身体实在太虚,梁希音随后也被送进病房,打起吊针。挺进、向月带着孩子守在身边,一起等着郑东喜的手术结果。
也许是太虚太累,再加上药水中安眠成分起了作用,梁希音的眼皮很快就重得抬不起来,沉沉入睡。等她醒来,已是第二天傍晚。晚霞穿窗入室,打在梁希音脸上,一时恍惚,竟不知身在何处。等她反应过来,突然大叫起来:“挺进,向月,医生……来人呀!”正在医院走廊上与小月追逐嬉闹的挺进、向月听到叫声,赶紧抱起小月跑进病房。
“嗯妈,你侬醒啦?”向月问。
“你爸手术怎么样,结束没有?”梁希音边问边下床靸鞋。
“手术结束了,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现在还在监护。看您睡得香,就没叫醒您。”挺进说。
“你们应该叫醒我,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叫醒我?”梁希音大声埋怨。
郑东喜从死神手中挣脱后,梁希音对自己的情感世界重新进行了审视,并吃惊地发现,她的情感已然悄悄地从何晨光那边往郑东喜这边挪移。这种挪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一下子也很难说清。何晨光现在怎样,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在苦守着心底那份真爱?如果他已经找到了另一份真爱代替自己怎么办?她还要不要痴痴地等着?就在梁希音陷入矛盾之中时,到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检阅的我父亲梁向阳回来了。梁向阳的一番话,对梁希音刺激很大;也正是这番话,让梁希音情感的天平,再次大幅度地向郑东喜这边倾斜。
梁向阳说,他这次去北京,虽然最终没有等来伟大领袖的亲自接见,但也接触了不少有识之士,开阔了自己的眼界,丰富了自己的思想。他说,国民党反动派龟缩到台湾后,自知日子不会久长,便开始大肆挥霍从大陆掠夺过去的人民的血汗钱,上下一气,花天酒地;达官显赫妻妾成群,普通士兵眠花宿柳,抽食大烟……总之,他们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街头巷尾,到处弥漫腐朽没落之气。
梁希音听了说:“你何叔叔不会是这样的人。”
梁向阳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生在那样的环境,没人能够洁身自好。即使有一两个想洁身自好,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因为你太另类,不合群嘛!”
梁希音说:“如此腐朽,士气一定低落,我们为何不趁机解放台湾?”
梁向阳说:“我们准备不战而屈人之兵。等他们腐烂透了,自然会从树梢坠落,我们派出小股部队,就把他们收拾了,何须劳民伤财,大兵压境?何况,我们正在进行另外一场战争,这场战争,才是敌我之间真正的你死我活。”
梁向阳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说得梁希音将信将疑——面对眼下复杂的、意想不到的、不可理喻的、无规律可循的社会形势,梁希音即使满腹经纶,一时也无法做出正确判断。
事后,梁向月悄悄把梁向阳拉到一边,埋怨说:“你怎么一回来就对嗯妈讲出那样的话?这不是让她绝望吗?”
梁向阳说:“这些话,其实都是我胡诌的,我就是要让她绝望。不能再让她老人家痴子一样傻等下去。不仅苦了她自己,对郑爸爸也不公平。”
梁向月:“嗯妈那么聪明的人,你这话,她能信?”
梁向阳:“她不清楚外面的形势,我又是从北京回来的,估计她会信。”
郑东喜出院后,在梁希音建议下,给他的老首长——大军区一位主要领导写了一封长信,痛陈“文革”开始后黄海县发生的一系列混乱,希望迅速拨乱反正,发展生产;同时他也坦承,他的身体和年龄,已不适合再在一线工作,希望离休,做一些有意义的社会工作。半个月后,上级重新组建已经处于瘫痪状态的黄海县的领导班子,牛小刀被收容审查,混乱局势得到控制。郑东喜办理了离休手续,享受副地师级待遇。
离休手续办下来那天,梁希音找到郑东喜,希望他能陪着她,一起到他们曾经生活、学习过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可能是上了岁数了,我现在特别怀旧,容易伤感,就想故地重游。”梁希音说。
郑东喜一拍即合,还开玩笑道,能为梁希音女士故地重游牵马坠镫非常荣幸。随后一个多星期,他们先后回访了南京下关码头、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旧址、金陵大学旧址、夫子庙、中山门、紫金山……睹物思人,时而嗟叹,时而悲愤,时而神伤,时而垂泪。
返回黄海后,梁希音对郑东喜说:“你也不要再在城里住了,跟我回梁家圩吧。我把上半生的情感都给了晨光,剩余下半生我想好好陪陪你。”
“好呀!如果你是发自内心的,我认为这对我也很公平。”
“故地重游的想法,就是想对自己上半生的情感做个了结。现在我感觉轻松多了……”
回到梁家圩的晚上,梁希音对郑东喜说,“今晚你就跟我睡吧。明天我们就把复婚手续办了。”
“合适吗?”
“怎么?是不是嫌我老了,反悔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毕竟还没复婚,当着孩子的面,就这么,而且公然……”
“想得美,我是让你躺我身边,陪我说说话。你睡你被筒,我睡我被窝,没合法之前,你我之间是有楚河汉界的。”
是夜,两人说了许多话,鸡叫头遍,才各自安睡。
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何晨光驾一叶小舟,借助闪电弧光,奋力划行。
一个巨浪打来,小舟被撕成碎片,何晨光被海水吞没。又一个巨浪掀起,何晨光被掀上浪尖。“苇花,等我,我回来了……”何晨光宏亮地喊叫覆盖雷鸣,擦亮天宇。最终,耗尽力气的何晨光再次被巨浪卷起抛下后,再没能浮出海面。
“满头——满头——”梁希音哭叫着,冲向大海。
……
“希音,希音,你醒醒!”郑东喜推摇躺在身边的梁希音。
梁希音微睁双目,这才发觉刚才是一场梦。她缓了缓神,说:“你,你刚才是不是听到我在喊叫?”
郑东喜看了看直起半个身倚在床头的梁希音,一笑说:“没有,什么都没听到。我是看到你表情很痛苦,脸上全是汗,才叫醒你的……是不是魇住了,还是做了什么坏梦?”
“可能是累了……几点了?”梁希音闪烁其词,岔开话头。
郑东喜点亮油灯,抬腕看了看表,说:“六点了。”
“天怎么还不亮?”
“冬天,夜长。”
“早点起床吧。上午就去公社把复婚手续办了。”
早饭后,两人一前一后步行前往公社。路行过半,郑东喜突然停下,说:“希音,复婚的事,能不能再等等。”
梁希音一脸惊诧,说:“又怎么啦?”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觉得复婚的事目前还不成熟……还想再等等。”
“我是真心实意思的,你怎么倒变卦了?我梦里叫了晨光的小名,你是不是听到了?那就是个梦。现在,我连梦中的细节一点都想不起来了。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心眼小得跟小孩似的?”
“我是认真的,希音。你梦中呼唤晨光的小名,我确实听到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还放不下他。你为守他,吃了多少苦?不能为了我,给自己的感情留下缺憾呀。放心,我不怪你。你能这样对待我,我已很满足了。我愿意陪着你,一起守着你的这份感情,直到晨光有了确切消息。到那时,你再决断,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现在两岸的政治形势,你也知道,就是他还活着,也已不可能了。而眼下,我们复婚的事,已人尽皆知。子女们已经看到我们睡到一起……总得有个交代吧。”
“要不这样,复婚手续照办。私下里,但你我之间还是纯洁的兄妹关系。”
“你的意思是,我们做假夫妻?我怎么感觉跟你们共产党做地下工作似的。”
“人生本就一场戏,我们是一个舞台上的演员。先相互配合,演好各自的角色,至于剧情往什么方向发展,就随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