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退休在家的父亲在清理家里的老物件时,从一只落满灰尘的樟木箱底,找到一只蓝底白花绸布包,里面包着十几本写满文字的笔记本,有几本已页面泛黄纸张脱落;打开一看,是奶奶梁希音留下的日记,其中不少内容被随手记录在五颜六色的纸片上,夹在里面。
对我来说,奶奶的一生有许多解不开的谜。征得父亲和姑姑同意,我用一星期时间,翻看了这些日记。随着阅读的深入,一个从民国一路起来的普通的中国女性形象越来越立体、越来越清晰……现摘录部分文字,算是对前述内容的补充。不便公开的地方,我做了删节。
1932年9月16日,晴。
师爷晚上外出应酬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在我的印象中,他老人家始终是个神秘人物,深不可测。
佳代子本来是要陪我睡觉的,后来被他哥哥德川一男拉走了,说是跟他父母去参加一个日本老乡会。这对兄妹,近来给我添了不少烦恼。首先是佳代子,表面看是陪我睡觉,实质是想借机接触晨光。透过她的话语和眼神,我感觉,她爱上晨光了。老实说,她长得不懒,很甜很可爱,是一个让我很有面子的小情敌。她哥哥德川一男也是个情种,经常有意无意向我示爱。用情至深而不得,这个情就很容易变成一把刀。我和晨光之间的假兄妹关系不能再隐瞒了,得找个适当的机会挑明,否则,就有可能伤害到我们四个人。
今晚,家里就我和晨光两个人,我们一起回忆了许多往事。情到深处,难以自制,我们紧紧相拥在一起。晨光有点控制不住,想要我;按说,我应该给他。自从那次在红岛,他为我跟单大哥拼命,我的心就被他捕获了。一个男人能为你拼命,还有什么对他不放心的呢。但现在不行,我毕竟是受传统教育长大的,不到了洞房花烛那一天,我们之间就不能越雷池一步。这不仅是对父母脸面的尊重,也是自我尊重。一个随随便便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的人,对感情也会随便。我不做这样的人。
夜已经很深了,院子里有秋虫鸣叫;后山的林子里,偶尔还会传来一两声鸟啼。隔壁的晨光不知睡了没有,我是无法入睡的,可能要失眠!
1935年12月9日,阴,小雪。
心情跟天气一样,不仅阴着,还飘起了小雪。
德川一男、佳代子兄妹要随他们的父母一起应召回国了。上午,我和晨光、东喜一起到下关码头送行。江边,几丛枯苇苇花低垂随风摇曳,向他们挥手告别。
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了兄弟姐妹般的情谊。感谢德川一男,能够勇敢地向我们袒露他曾经有过的阴暗心理——企图破坏我和晨光之间的感情。他的勇气,让我尊重。还有佳代子,可爱的小妹妹,你跟晨光的临别话语,姐姐我听了,心都快碎了。因为我相信,你的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情话。如果有来世,我一定把晨光让给你,好妹妹!
他们的离开,于我就如兄弟姐妹的别离,我的内心深处有一块地方突然被掏空了,一整天心情都不好。
1937年9月(日子期模糊),晴。
好久没写日记了,今天这篇日记也许是我今生最后一篇日记了。近来发生许多事,我要记下来,留给子孙。
自从日本兵侵占响水口后,原本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鬼子以我和晨光为人质,逼迫何伯伯当了响水口的维持会会长,我父亲随后宣布取消梁何两家的儿女婚事,晨光因此负气出走,至今不知身在何处。
中秋节,何伯伯与众多鬼子同归于,一洗前耻。我父梁玄机率护院家丁前往送葬,与前来剿杀的鬼子血拼,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受父命率家丁退守梁家圩保护父老乡亲,因来不及撤退,被迫将乡亲们撤到大院,与前来报复的鬼子血战。八九个小时过去,已打退鬼子十多次进攻。
西天残阳如血,野塘内芦苇浩荡,救兵仍没一点消息。鬼子要是再进攻,大院必破。我死不要紧,是为国仇家恨;撤到大院内的几百口乡亲怎么办?丧心病狂的鬼子肯定不会手下留情。唉——早知道,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们自行四散逃命,或许还有部分生还。
枪声又起,许是鬼子又进攻了。我得出去拼命了……
1940年5月13日,睛。
人在无助时,免不了要求助于算命先生甚至于鬼神佛法。作为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我也不能例外。
一年前,善良的梅妈背着我,用一根银簪,到夫子庙为我和晨光卜了一卦,带回来的结果无论是否灵验,至少坚定了我对晨光的思念。为早日见到晨光,这一段时间,我又迷上了佛法;寺院举行的每一起宗教活动,我都一次不拉,希望通过祈祷,求得西天众佛保佑晨光平平安安,早日回到我的身边。
今天是阴历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诞辰日,栖霞寺举行浴佛活动。为了表示自己虔诚,我决定徒步前往;天刚蒙蒙亮,就上路了。没想到,沿途像我这样的香客、居士还有许多。看来,陷入苦难中的人,有许许多多都在靠对宗教的信仰寻求慰藉,勉强支撑岁月。
活动进行了中午,寺院外突然传来枪声。原本秩序井然的现场一阵骚动,接着冲进一队日本兵。骚动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几年不见的东喜。见他帽檐低压,似在躲避,人也明显黑瘦许多。凭感觉,日本兵是冲着他来的。我赶紧靠过去,心咚咚跳着——多年不见的激动加上危险向他逼近得紧张——东喜见到我,也没多言,非常自然地挽起我的右臂,往寺院的僻静处钻。
就在我为他的安全紧张不已的时候,一位老和尚把我们拉进了禅房。令人奇怪的是,老和尚没有多问,好似有了先知先觉,指点我们假扮夫妻,要我们一切听他安排。果然,日本兵搜查时,老和尚以谷寿夫朋友身份,应付自如,顺利帮我们掩护过关。
一起抄小道进城时,东喜才透露了他的身份以及到南京的任务。在我心里,东喜已不仅是一位正直的好友,同时也是一位亲人;无任他做什么,我想都不会错,也就没有向他多打听。 总之,他的突然出现,让我很开心,一种有了依靠的开心。如果生命中没有晨光的出现,我想,这个男人也许是我最好的选择。
1943年7月12日,睛。
快一星期过去了,躺在医院的东喜还没醒过来,我的心紧张得都提到嗓子眼了。
老天爷,你一定要保佑东喜,只要他能活过来,不管他伤残到什么程度,我们都不嫌弃。晨光回来,我就和晨光一起服侍他;晨光回不来,我就一人侍候他……
1945年8月15日,睛。
日本人投降了!
如果没有日本侵略中国,该有多好,我的所有亲人、朋友至今都会健在,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尤其是我和晨光,也许早就有我们的爱情结晶——孩子。孝敬老人,相夫教子,耕读养性……我们会像许许多多普通家庭一样,平静而快乐地生活着。但这一切,都被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路践踏了!
1945年8月21日,睛。
今天是我和东喜的大喜日子。东喜因为高兴,喝多了。看着醉倒在新床上的他,我感慨万千。
按说,晨光不在了,他是我最好的归宿,也是众望所归。但是,我的爱,还没能完全从晨光那边扭过来,这对东喜来说,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因为我知道,在东喜心里,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人——我听说,他们部队上那个唱刮调的文艺女兵,对他是那么痴情甚至付出生命,他都不为所动——这样的男人,我没有理由不接受,没有理由再让他的情感为我煎熬下去,否则,对他又是另外一种不公平。
我不知道我今天的选择,晨光在天之灵是否原谅……
1945年8月27日,睛。
因为两个养子的“捣乱”,我和东喜虽然结婚已经几天了,但一直没能有机会做上真正的夫妻。今天晚上,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空间。但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晨光回来了——他还活着!!!
老天爷,你为什么不让他早点回来?我和东喜之间的事,还能解释得清楚吗?他该不会骂我是个移情别恋对感情不忠的坏女人吧。果然,他还是怪我了,没见我就又连夜策马回他的国军部队了。
两个男人同时摆在我面前,怎么办?……感谢东喜的理解,在他的劝导下,我决定去找晨光。毕竟,他是我的初恋。
1945年8月30日,睛。
终于跟晨光解释清楚了。山河破碎,国难当头,我也对他这些年来没能找到我表示理解。晨光的长官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昨晚,他帮我们在军营内单独安排了房间。
……〔此处文字有删节〕我没想到,过夫妻生活时,我们多次努力,晨光都没能成功。他跟我解释说,他的下体在红岛时,被日本鬼子射伤,他已经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了。听了这话,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但很快,我就平静下来了,安慰他说,没事,只要我们相爱,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一切都不介乎。孩子,我们已经有了,虽然是收养的,但如同己出。他听了我的话,一直沉默着。
晨光还是不顾我的苦苦劝阻挽留,跟着他的部队走了!
1960年7月13日,雨。
帮助郑麻子老婆把郑麻子安葬后,一连几天我都很自责、内疚。如果不是我,郑麻子也许不会死。他是有罪,但罪不至死啊!
天哪,我才是杀害郑麻子的真正凶手!一条生命,就这样因我而没了。
1969年9月16日,睛。
医生告诉我,东喜的手术很成功,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站在重症监护室外,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曾经非常健壮的他,如今已完全干瘪苍老成了小老头,我一阵难过……等他康复出院了,我就让他申请提前退休。然后呢,我就把他接到家里,好好陪陪他——这个想法暂时我还不能跟他说,我想突然给他一个惊喜。
这几天我也累了,就到这了,洗洗睡了。晚安,东喜!
1970年11月11日,睛。
名义上结婚了,但我们两个同床而眠的老家伙却不在一个被筒,原因是东喜住过来的那天夜里,我在梦里叫了晨光的名字。东喜认为,我的心里装的还是晨光;这个时候钻到我的被筒里,对晨光来说,是“趁火打劫”,坚持要跟我先分开睡;待时机成熟,再跟我“合并”——这个倔强的小老头,想法总是“怪怪”的。
后半夜了,我发现睡在我脚底的东喜,在他的被筒里翻不覆去,估计他没睡,就对他说:“不要硬挺着了,过来吧。”他喉咙嘟噜一声,说:“不,我是有原则的。”我说:“什么原则,我们是夫妻呀!在别人眼里,你这个原则不是很可笑的屁话吗?”我想用粗话激他,没想到,他并不介意,干脆坐起身,戗在床头,回敬道:“我不管,反正你的心里只要还有一点点装着别人,我指的是男女之爱,我就不会跟你那啥……反正从法律上你已是我妻子了,又跑不了,我有足够的耐心等。”我说:“现在的年轻人要是晓得你的想法,还不笑掉大牙?我看你是嫌我老了,不漂亮了,引不起兴趣。”他听了,身子往下一探,整个钻进被筒,说:“不跟你说了,睡觉……”
这个死老头子!
1997年9月13日,晴。
昨夜做了许多梦,梦到不少亲友:太爷、父亲,晨光、东喜,梅妈、佳代子、德川一男;还有那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醒来后,穿窗入室的冬阳,已经打到我的脸上。
突然梦到这么多故人什么意思?难道是一种生命的暗示:他们在那边等我很久了,我是不是也该跟他们会合了?人老了,唯心的想法总多一些。起床后,我让向阳把所有子孙都叫到我跟前,我得跟他们交代我想了很久的后事了。
儿孙们果然很听话,到了晚上,都赶到回来了。看着一脸诧异的他们,我没有任何铺垫,直奔主题。我说,我这一生经历过许多事,但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我的婚姻大事,颇费周折——用你们年轻人说,是情路坎坷!
我这一生被两个半男人示过爱:何晨光、郑东喜,还有半个是德川一男(因为他短暂的一生中,有一半是人性的,还有一半成了野兽,所以,在我心目中,他仅能算半个男人)。我人生最光彩照人的时光,因为一个男人耗没了;晚年,我又把我最母性的一面,献给了另外一个男人。如今,两个让我心疼的男人都先我而去了,我很快也要追随。活着,我不能分身;死后,我要两全。到时,你们要把我的骨灰分成两份,一份与何晨光合葬,还有一份埋到郑东喜的墓旁边。这样做什么意思,我也不想多解释了……我走后,你们一定要把我打扮得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我不想让那边等着我的人说我成了糟老婆子。
“没了。”交代完后,我说,“你们散了吧,我累了,想睡觉了……”
儿孙们走后,我找出一块素净的蓝底白花绸布,把这一生写的日记包好,放到箱底。我想,我这一生不会再有什么事值得记录的了,我将静静地等待人生谢幕的钟声响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