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餐露宿近一个月后,梁希音一行三人终于到达长江北岸的浦口。虽然沿途也听说了南京城遭遇屠城浩劫的事,但毕竟是道听途说,一直也不敢相信。等他们转轮渡上了南岸,眼前的一切还是让经历了首都繁华的梁希音惊呆了。曾经热闹非凡的大马路,不见了林林总总的商号店铺,目之所及皆是被炮火摧残过的断壁残垣;除了表情呆滞、匆匆过往的行人,到处是衣衫褴褛的乞丐。
“大小姐,仗打成这个样子,你说的那个房子不会被大炮毁了吧?”邵雁海问。
“我也犯嘀咕呢,等到了就知道了。”梁希音说。
肚子已经好几天没见热汤热水了,快到鼓楼时,看路边有个馄饨担子,梁希音要了三碗馄饨。站路边正吃着,尾随他们很久的一群獐头鼠目的男女窃窃私语后一拥而上。一人乘其不意,抢下梁希音斜挎在肩头的包袱撒腿钻进边上的巷子。等梁希音醒悟过来,其他人已手持尖刀将他们仨团团围住堵住追路。为了保护梁希音,邵雁海、仇梅氏双双中刀,倒在血泊中。
“抢劫啦,杀人啦!”卖馄饨的挑着担子一路跑一路喊。等这伙跑得不见踪影了,才有几个人敢围上来,帮着梁希音将邵雁海、仇梅氏送进鼓楼医院。失血过多的邵雁海被送到医院还没来得及抢救就撒手西去了。仇梅氏虽也中了几刀,但都没伤到要害处。医生将其伤口缝合包扎后,将因惊吓过度还处于昏迷状态的她送到病房打上吊水安顿下来。
半夜时分,仇梅氏醒来,问守在身边梁希音:“老邵呢?他没事吧?”
梁希音嗫嚅着说:“邵叔他,伤势太重,已经殁了。”
“老天爷啊,怎么会是这样?”仇梅氏拔掉针头就要下床,“他在哪?我去找他。”
“医院已经按照南京临时政府要求,将他遗体送火化场了……”梁希音目泪涟涟。
“早上还是个大活人呐,怎么说殁就殁了呢!”仇梅氏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来的路上,我们还说好下半辈子要搭伙一起过的呀,他怎么就抛下我走了呀。老天爷啊,怎么不长眼呐……”
“梅妈,都是我不好,要是不把二老带来南京,就不会出这事了。”梁希音握着仇梅氏干枯的手,“你侬放心,从今往后,你侬就是我亲娘,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侬饿着……这里是医院,我们不要影响人家。有什么话,我们娘俩回去说。眼下,你侬要配合医生,好好养伤。我不能再失去你侬了呀!”
“我都这把年纪了,不治了,活到哪算哪。一条不值钱的狗命,不能再让大小姐花钱破费了。再说你钱被抢了,哪来的钱治啊。”仇梅氏说,“走,出院,出院!”
“梅妈,你侬安静一下,听我说。来南京路上,我担心钱全放我一人身上不安全,就跟邵叔分开来带了。被抢走的是我身上的一半,还有一半是邵叔用命保下的。缴足了医疗费,还余一点。你侬安心养伤,只要人好好的,就有活下去的办法。”
左劝右说,终于让仇梅氏安心留下,继续疗伤。
安抚好仇梅氏,梁希音决定抽空去找下位于清凉山的房产。只要房子还在,有了安稳住处,日子就可想法慢慢过。等日子安稳了,再想法打听何晨光的下落。
虽然离开南京已有几年,而且不少街巷道路已被炮火毁坏,梁希音还是凭印象,找到了杨大圣人留下的那座院落。院门开着,里面不时传出唏哩哗啦的笑声。往里深瞧,有几个鬼子正在烤火喝酒,梁希音刚想抽身离开,已经来不及了。发现进来个年轻女子,几个鬼子相互对视一眼,淫光迷乱嘻嘻哈哈一起围了上来。“你们想干什么?”梁希音一边呵斥一边退向院门,但院门已被一个鬼子抢先一步哗啦一声关上。“花姑娘的,快活快活的。”胖一点的鬼子率先扑向梁希音,被她一脚踢开,另两个随即加入。打斗中,梁希音不小心跘上一块砖头,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三个鬼子一哄而上,将她死死压在身下。眼看受辱,突然啪啪啪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三个训练有素的日本兵个倏地从梁希音身上滚开,一伸手捡起身旁的三八大盖,哗啦一声推弹上膛转身警戒;发现开枪的是个军官模样的自己人,他们这才收枪。
突然出现一个拎着王八盒子的鬼子,梁希音又是一阵紧张,随后又大吃一惊:“德川一男,怎么会是你?”
“你是?”
“是我呀,希音,苇花呀!”梁希音捋开遮住半边脸的凌乱长发。
“真的是你啊!”看清眼前之人,德川一男一阵羞愧,对三个日本兵说,“这个花姑娘的交给我了,你们的走开!”日本兵听了一脸不快,拎枪转身刚要走出院门,德川一男手中的枪响了。三个日本兵应声先后倒地,德川一男若无其事收枪入匣。
“你——”虽然打死的是日本兵,但看到当年那个连一只鸡都不忍宰杀而且见血就晕的人,如今杀起人来竟泰然自若,梁希音还是有点目瞪口呆。
“不要怕,他们的都死于‘反抗人士’之手。我会在阵亡人员名单上,加上他们的名字……对你不敬,他们就该死!”德川一男说,“苇花,你怎么会在这里?晨光君呢?”这一问,倒把梁希音问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断断续续说了遭遇后,她又一脸疑惑地盯着德川一男,问:“你怎么这身装束?”
德川一男说,回国不久,他和父亲一起被征入伍。父亲被派往中国东北,不久战死,他则被编入松井石松部队,参加了淞沪战役。因见血就晕不敢杀人,刚入伍时,他没少被士兵们嘲笑,说他是大日本帝国的懦夫软蛋。为锻炼自己胆量,他一次次硬着头皮拿动物做实验宰杀炼胆;再后来,他就被逼着去杀人了。“杀的人多了,也就麻木了。为鼓励我勇敢杀人,长官经常教导我说,对中国人的杀戮,其实是一种拯救,是帮助你们中国人进行一项外科手术,治愈这具日渐腐朽的躯体,进而为中国建立‘王道乐土’,是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强盗逻辑,野兽行径!!”梁希音打断德川一男的侃侃而谈,怒目圆睁,“谢谢你今天救了我,但我并不领情。本来对你还有一点牵挂,但从这一刻起,我是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说着转身就要离去。
“站住!”
“不想放过我?”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德川一男说,“我是说,你,下一步怎么办?”
“收回这座房产,在此等晨光回来。”
“收回房产?”
“收回属于我的财产,难道还有什么问题?”
“确实有问题。”德川一男说,“你听我解释。南京战役结束,成立了南京临时自治政府,已经对房产进行重新登记管理。这样一座院子,不可能没登记在册。”
“你的意思,这座院子有可能被充公?”
“不是可能,是肯定?”
“房契带了么?”
“遭遇这么多事,早丢了。”
“那就难办了。”
“为什么?”
“你拿什么证明,你是这座房产的主人?”
“那怎么办?”
“别急,我来想办法。”德川一男说,他可以通过他日本人的影响力,同时以证人身份,找到南京临时自治政府,为梁希音讨回房产,重新登记到她名下。
几天后,仇梅氏出院,德川一男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一份新房契送到梁希音手中。梁希音带着仇梅氏,在杨大圣人留下的这座宅子里生活下来。
一天深夜,梁希音、仇梅氏戗在床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插呱聊天,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稚嫩的哭泣声。
“像小猫叫,又像小孩声。”仇梅氏说。
“走,起去看看。”
两人披衣起床,仇梅氏拿了把菜刀跟在梁希音身后。打开院门一看,门口一只箩筐,里面躺着一对用破棉絮裹着的婴儿。“有人吗?谁把小孩放我们家门口。”梁希音四处张望,周围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大小姐,这怎么弄啊?”仇梅氏蹲下身子,“小脸冻得冰凉。”
“先抱回去再说。”
将婴儿抱进屋,放在床上打开一看:一男一女。
“还是一对龙凤胎。”梁希音拉过还留有她们体温的被子盖到婴儿身上。
“看,还有这个。”
梁希音从仇梅氏手中接过从婴儿怀里找到的纸条,凑近灯光。
“纸条上说的什么呀?”
“唉——”梁希音叹了口气,“纸条像是孩子妈妈留的,说孩子父亲是一名国军连长。新婚不久,南京保卫战就打响了,随后牺牲在了阵地上。孩子出生后,她本想好好抚养,保住丈夫血脉,但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她一个人活着都成问题,哪还有能力养活两个孩子?她已在我们家门口徘徊几天了,反复观察,才决定将孩子送来。”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几天前我上街,确实发现有个妇女总是远远地尾着我。”仇梅氏说,“我回头向她笑笑,她也朝我笑笑。发现她没什么歹意,我也就没跟你说。”
“唉,苦命的孩子!”
“现在怎么办?真的要收养?我们的日子也不容易啊,再多两张嘴,就更难了。”
“孩子来到这个世上是来投生的,不是投死的,更何况孩子的父亲是跟日本人打仗战死的,于情于理,我们都有责任将两孩子抚养成人。……现在什么话也别说了,家里好像还有点米,赶快熬点米汤,别把孩子饿坏了!”
两人七手八脚,等把两孩子喂好哄睡,天已大亮。
许多年后,我才从奶奶梁希音口中得知,这对被母亲无奈遗弃的婴儿,就是我的父亲和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