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阴影虽然淡了不少,活着的艰辛却依然如故。放眼残垣断壁中的大街小巷,到处游荡着皮包骨头的乞丐,不少因饥饿过度,晃着晃着一个趔趑便像纸人一样无声无息地倒下,成了饿狗们的美味。
梁希音所在的学校,已经连续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她家的日子,已由条件最好时的一日三餐改成了一日两餐;而且能下锅的粮食越来越少,如今仅能象征性地撒上几粒,改一改锅里的水味。“这日子,大人也就算了,孩子受不了呀!”烧饭的仇梅氏常愁得用勺子轻敲锅沿自言自语。
得知梁希音家的情况后,一位日籍女教师通过其在南京驻军的哥哥,为梁希音家讨来了半袋大米,被梁希音谢绝了
梁希音说:“我就是饿死,也不会接受刽子手的施舍!”
“您不为自己想,也得考虑考虑两孩子吧。”日籍女教师劝说。
“正是为了两个孩子,我才不能接受这半袋大米。我不能让他们从小就活的这么没骨气!”
“如果我是您,也许我会收下。孩子是希望呀,就让我为了孩子,替我们的国家用这半袋大米赎点罪吧。”
“谢谢您。我的孩子,我能养活。”
“对不起。我的国家让您受苦了!”日籍女教师深深地鞠了一躬,示意跟着的脚夫,又把半袋大米背走。
“呸——”日籍女教师刚出门,仇梅氏朝她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说:“日本鬼子,没一个好东西。闺女,你还感谢她,我看她是不安好心,猫哭耗子,假慈悲!杀了这么多中国人,半袋大米就能抵偿血债吗?”
这天下午,梁希音的课一结束就回来了。离家还有十几米远,就听到两孩子在哭叫;紧走几步,发现院门紧锁。“门怎么锁了,梅妈呢?”越想心里越没底,就有点慌张,拿着钥匙的手也就抖个不停,试了几次才把钥匙插入锁芯。开门进屋,一看两个皮包骨头的孩子坐在床上已哭成泪人,唯独不见仇梅氏的影子。“别哭,别哭,妈妈这就给你们烧饭吃。”一边思谋仇梅氏会去哪,一边翻筐倒箩找粮食,结果一无所获。正愁着,仇梅氏回来了。
“闺女,闺女,快看,有吃的了,有吃的了。”
仇梅氏双手掬着一捧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
“黑油豆,可有营养呢!”
“哪来的啊?”
“别问了,快生火,反正没偷没抢!”
黑油豆很快被熬成稀糊。梁希音一左一右把两个孩子抱坐在腿上。梅氏盛起黑糊糊,蹲在面前,一人一口轮流喂着。也许是饿极了,两孩子一口接不上便大哭起来,直到碗里的糊糊吃光了,才慢慢平静。
安顿好孩子后,仇梅氏看看锅里还有一些残渣,又往锅里加了一小碗水,烧开后端给梁希音。梁希音推脱不过,喝了两口,借口胃不舒服,让仇梅氏赶紧趁热吃了。仇梅氏喝了一口,突然眼泪汪汪起来。梁希音问怎么了?她这才抹着泪一五一十地说出黑油豆的来历。
仇梅氏说,快到中午时,两孩子饿得不停哭闹。刚开始,她仅能喂点开水,勉强对付;后来再喂水就不起作用了。实在没办法了,她把两个孩子反锁在家,试着出去想为孩子讨点吃的,但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四处游荡时,她看到街角有一堆马粪,裹着不少没完全消化的黑油豆;瞧瞧四下无人,赶紧在路边捡了块废旧塑料纸,把马粪包起来,拿到河里一点点地淘,竟然淘出一大捧豆瓣。
“我怕闺女说我贱,就没敢直说。”仇梅氏说,“我估摸,这黑豆肯定是咱中国的,日本鬼子的东洋马吃了没法消化,说明咱中国的黑油豆也不是孬种,硬气,可是抗日豆呢!”听了这话,一向讲究卫生的梁希音先是有点呕心,随后又是一阵感动,当仇梅氏说出“抗日豆”三字时,她不由得开心一笑。
几天后,梁希音家的院门被一中年男子敲开。男子自我介绍说姓王,来南京想做点小本生意,他问梁希音家有没有空房出租。梁希音本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就被仇梅氏一扯袖子制止了。
“我看这位先生慈眉善目的,不像坏人。我们家这么多房子,要是租出两间,说不定还能救急。”仇梅氏把梁希音拉到一边说。梁希音觉得有道理,隔窗打量了一下站在院里的男子,同意了。但她没要王先生的房租,而是要他每月给二十斤粮食。“粗粮、细粮都行。”梁希音说,“要是您同意,这事就算定了。”
“行啊!”王先生一笑,“房租还是要给的。你们一家的伙食我也全包了,给我加副碗筷,我也入伙了。另外,要是有人问起,能不能说我是你表哥。”
“为什么?”梁希音警觉起来。
“放心。我是中国人,做的是正经买卖。”王先生意味深长地说,“方便的话,晚上我就搬过来?”也许是王先生“中国人”的表白,梁希音当即爽快答应:“好,我们这就给您收拾房间。”
一年多前,有一化缘尼姑路过,在梁希音家借宿一宿。那天,尼姑拉着梁希音单独聊了个通宵,彼此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尼姑走后,她就一反常态迷上了烧香拜佛。并在此后的一年时间里,几乎跑遍了南京周边大大小小的寺庙。从正月初一的弥勒圣诞到正月初九的观世音菩萨圣诞;从二月初八的释迦牟尼出家日到九月十九日的观世音菩萨出家……每一个佛教节日,她都不会落下。目的只有一个:祈求菩萨们保佑何晨光平安早回。
新一年的农历四月初八,释迦牟尼佛圣诞日,栖霞寺将举行盛大的纪念活动。梁希音起了个大早,跟仇梅氏简单交代几句后,汇入到了徒步前往栖霞寺的人流中。之所以选择徒步,是想表示虔诚。不少外国传教士对她的做法不太理解,她就拿藏传佛教的拜佛仪式“三步一磕头”说事,证明自己的行为是有依据的。“信徒们从遥远的故乡起步,手佩护具,膝着护膝,身前挂一毛皮衣物,不惧千难万苦,三步一磕头,亦步亦趋朝向圣城,这就是至诚,心诚则灵。”
梁希音赶到栖霞寺,已是上午十点多钟。寺内法器喧哗,香烟缭绕,香客、居士摩肩接踵。依照以往惯例,她先为何晨光请了三柱平安香,点燃站在大雄宝殿对面的广场上,转着身子依次拜了四方,才把手中的香插入香炉。正准备步入大雄宝殿,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紧接着就冲进一队日伪军,把持寺院大小出口。“别怕,别怕,应该不是冲我们来的。”梁希音一边安慰吓得面如土色的香客,一边四处张望观察动静。突然,不远处的人群中,一位低压斗笠的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拨开人群挤过去一瞧,大吃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男子微微一抬头,用力握了握梁希音的手,示意她别吱声。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梁希音意识到,日伪军就是冲着他来的。而这个人正是她多年不见视如兄长的郑东喜。两人心照不宣往寺院后院悄悄移动,到了禅房,见门虚掩着,两人闪身进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梁希音又小声问了一句。
“我从江北来,刚过江就被盯上了。慌不择路,看寺院这边人多,就跑过来了。”
“你不是去延安了吗,怎么会在江北?”
“一两句说不清,我现在要设法脱身。江北的新四军正与日伪作战,药品紧缺,我要抓紧时间把药品采购回去。”
“你这身行头,显然已成追捕目标,怎能混得出去?”
“阿弥陀佛!”正商讨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老和尚双手合十。梁希音、郑东喜面面相觑。“施主,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按理,出家人不管凡尘事,但你们的事是个例外,老衲想做帮个手。”老和尚说,“家国遇难,偌大中华已无一块清净之地,出家人已无法置身事外。这位施主做的是超度恶鬼、拯救生灵的善事,我若不出手相助,如来都不会原谅……请这位施主跟我来。”
郑东喜随老和尚进了内室,梁希音留在外面观察动静。一阵窸窸窣窣后,老和尚领着郑东喜出来了。再看郑东喜,一身绸缎、一顶礼帽,外加胸前吊着的黄灿灿的怀表金链,不是商人也是绅士。梁希音刚想调侃,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冲了进来。正不知如何应对,老和尚跨前一步,双手合十后递上一张名刺,说:“老衲与谷寿夫司令官是好友,这是他亲笔签名的名刺。”为首的军官接过名刺,正面反面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又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老和尚。
“我们曾一起参禅。要不要老衲给他打个电话,核实一下?”老和尚的目光不仅不躲避,言语中还夹杂着一股怒气,“寺院仍清净之地,就是当年的谷寿夫来此,也是要遵守寺规的!”
“这确是谷寿夫司令官的名刺,持有这个名刺的人,都是他尊贵的客人,多有骚扰……”日本军官一哈腰,“公务在身,敢问一下,这两位是?”
老和尚微阖又目,轻拈佛珠,缓缓道:“这两位是华先生夫妇,都是小庙的俗家弟子。华先生是商人,多次为大日本皇军采集物资,是支持大东亚共荣的模范。这一条,你也可以问一问谷寿夫司令官……”老和尚话没完,郑东喜接过话头,顺着杆子往上爬:“就在几天前,我还与左左木联队长一起在夫子庙喝茶,切磋棋艺……今天是释伽牟尼佛圣诞日,我们过来烧炷香,顺便看看把我们引入佛门的师父。”
“老华,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梁希音见缝插针,“晚上,我们还要参加左左木联队长的舞会。回去晚了,可要迟到了,多不礼貌。”三人随口编的一通瞎话,没想到还真把这几个日伪军唬住了。为首的军官把名刺还给老和尚,带领士兵又去了寺院其他地方继续搜查。郑东喜、梁希音在老和尚护送下,大摇大摆出了寺院。直至他们消失在远山尽头,老和尚才折转身,独自一人去了江边方向。
几年后,解放大军南下路过栖霞寺时,郑东喜曾到寺院内找过这个老和尚,一是感谢搭救之恩,二是归还老和尚提供的衣物。但问遍寺内僧众,他们都说寺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出家人。老和尚为何能在危急时刻出现,还能及时取出一套绸缎服装,也就成了解不开的谜。
担心被日军识破,那天从寺院脱险的郑东喜依了梁希音的建议,没从大路走,而是利用他们在南京读书时对周边地形熟悉的优势,沿荆棘丛生的密林小路,迂回到城南雨花台附近,才另觅僻静小道拐进城内。路上,郑东喜告诉梁希音,他已被延安派到江北新四军军部工作,负责后勤物资采购。
“新四军在江北先后组织了几场战役,给江北日伪以沉重打击。但因日军封锁严密,药品奇缺,不少受伤战士因此献出年轻的生命。”郑东喜说,“这次首长给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设法搞一批药品回去。”
“不仅日军封锁,汪伪政权对药品管得也很紧呐,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如何搞药?”
“南京沦陷不久,重庆的国民政府就已恢复建立了国民党南京地下组织。通过延安方面联系,南京城内的国民党地下组织同意协助新四军搞药。眼下,第一批药品已经到手。我这次来,就是与他们接头取货。”
“可靠吗?”
“可靠不可靠,这个险都得一冒呀。”
进城后,郑东喜没跟梁希音一起回家,而是去了夫子庙的一家小吃铺。接上头后,小吃铺的伙计又给了郑东喜另外一个接头暗号和接头地点。郑东喜看了一愣,接头地点竟是梁希音的住所,难道她家现在成了国民党地下组织的联络点?战争时期,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郑东喜没有多想。赶到梁希音家已是傍晚,看屋内有两孩子跑来跑去,郑东喜一脸惊诧。趁仇梅氏到厨房做饭的工夫,梁希音就把两个孩子的事以及何晨光的情况简单说了。
“吉人自有天相。晨光是个福人,肯定不会出事。目前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郑东喜安慰道。
“但愿吧。”梁希音说。
“除了你们四口,院内没住其他人?”郑东喜亲了亲两孩子的脸蛋,若无其事地问。
“噢,忘了告诉你了,东厢房还住着一位房客,姓王,生意人,已经租住进来几个月了。人不错,这段日子多亏他帮衬。”梁希音一笑补充道,又大声问仇梅氏:“梅妈,王先生说没说晚上要回来吃饭呀?”
“应该回来吃吧,我带他饭烧了。”厨房内的仇梅氏回应道。
“这个王先生,人很奇怪,说是生意人,却一点看不出生意人的样子。过来这段时间,大多时候是在外面吃喝应酬,花起钱来,一点也不知道心疼。”梁希音帮郑东喜手里的茶杯续了点水,“到处人荒马乱,他倒过得自在。”
“生意人要想把生意做好,关键靠的还是人脉。人脉怎么来?还不是在吃喝玩乐中结交?”郑东喜呷了口茶,“把结交的这些人际关系连成一条线,就是做生意的本钱。要是像你说的那样,这王先生不仅是个真正的生意人,我看,可能还是个做大买卖的主呢!”
一会,仇梅氏过来说饭好了,是否现在就开饭。郑东喜接过话说,不是还有个王先生吗,再等一等吧。说话间,院门开了。
“王先生,你侬回来得真巧,饭也刚烧好。”仇梅氏迎上去,接过王先生手中的衣服。
“我小时洗脚,娘都帮我洗到膝盖以上,说这样能在饭点赶回来吃饭!”王先生说笑着进了屋,一眼看到郑东喜,问:“梁老师,家里来客人啦?”梁希音替王先生拧了把热毛巾,说:“我表哥。跟您一样,也是生意人,路过南京,来看看我。”
王先生接过毛巾擦了擦手,右手伸向郑东喜,自我介绍说:“在下王智,老家重庆,苟活南京做点小本生意。您有什么大生意,还望提携一下小弟。”
郑东喜一握王智的手,说:“鄙人郑东喜……王先生,重庆不仅火锅有名,小面也很不错呀。”这话让王智一愣,随即附和道:“最好重辣!”
郑东喜:“还要加青,不然容易上火啊!”
“郑先生到底是走码头的人,能对重庆的饮食这么熟悉,说明我们彼此都不是外人噢!”说着再次拉过郑东喜的手,激动地说,“跟您讲话,就像遇到家里人,虽不是乡音,却有乡愁啊!”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嘛。”郑东喜说。
那天的晚餐,是这几年梁希音吃得最开心的一顿。虽没什么像样的菜肴,但大家有说有笑,其乐融融。饭后,郑东喜随王智去了东厢房,梁希音则挽起袖子帮仇梅氏收拾碗筷。
夜,沉沉睡去,一墙之隔的清凉山,不时传来一两声短促的鸟鸣。熄灯后的东厢房内,郑东喜、王智一直没有入睡。
“货已备好,就差一张出城的特别通行证了。”
“是不是很难办?”
“我尝试了多种办法,都没成功。”
“没有特别通行证,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我明天再想办法……换个话题吧。兄弟,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这么严肃。”
“你真是梁老师的表哥?”
“亏你还是干地下工作的,这不是安全需要、掩人耳目嘛!”
“我是觉得,至少你们以前就很熟。”
“我们是多年好友。”
“好到什么程度?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对你不是一般朋友。梁老师是个难得的好女人,兄弟你要珍惜。”
“哈哈哈,兄弟,这次你是真看走眼了。她早就名花有主了,而且还是青梅竹马。”
“男的呢?”
“是我大学好友,去外地了,一时回不来。”
“噢——”
次日一早,王智、郑东喜分别跟梁希音打了招呼,饭没吃就分头出去了。晚上回来时,两人愁眉不展。梁希音看在眼里,也没言语。饭后,她悄悄地把郑东喜拉到一边,问:“事情办得不顺利?”
“货齐了。”
“王先生办的?”
“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昨天的谈话,我感觉像在对暗号。否则两人怎么越说越开心。夜里还要睡在一起继续聊。”
“你要是敌人,我们就惨了。”
“因为我不是敌人。否则,你们也会有防备……货齐了,怎么还发愁?”
“得有日本人和伪政权联合签发的特别通行证才能出城。否则,路上一旦被检查,就全泡汤了。”
沉默片刻,梁希音说:“我来想想办法。”第二天中午,她果然将一份特别通行证交到了郑东喜手上。郑东喜问她是通过什么办法搞到的,她始终不愿透露。“放心用吧,通行证肯定是真的。”梁希音一笑说。
原来,梁希音得知郑东喜急需的特别通行证难办后,她第一个就想到了她的同事——那位曾送她半袋大米的日籍女教师,这人与梁希音的关系一直不错。上次,她给梁希音送来半袋米被拒绝后,不但没生气,反而对梁希音愈加敬佩。这次梁希音找到她,谎称不久后要回老家定居,有一批家具要提前运回苏北老家;为避免沿途麻烦,需要一张特别通行证。日籍女教师二话没说,跑到日军司令部找到了她的哥哥,很顺利就把这事给办了。有了特别通行证,郑东喜没敢久留,当晚便用几个大木箱拉着药品套上马车连夜上路了。因为这张特别通行证开的是梁希音的名字,她又一次假冒郑东喜的妻子,与仇梅氏一起带上两孩子做道具,将郑东喜送过了日伪控制区。
“感谢的话就不讲了。”临分手时,郑东喜说,“过了个界,就是解放区了。如果有可能,你还是早点回老家吧。回家等晨光,总比在南京苦守强。”
“等等再说吧。他和我约好,让我在南京等他的。”梁希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