贿赂程浩元救出两个孩子后,何杏文、梁玄机同时想到的一件事,就是让他们尽快成家。
“一天不成家,一天不成人,他们就会一直这么顽皮下去。”梁玄机说。
“仁兄说的是。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成了家,他们就得学会去立业;忙着立业,身上的顽皮性,也就会慢慢褪去了。”何杏文附和说,“但这一次,再不能像上次了。害得我挨家挨户退礼解释,老脸都丢尽了。”
“我又何尝不是?”梁玄机说。
在响水口一带,尤其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儿女婚事,可是有一整套程序的,首先要择日子,也就是要选个黄道吉日。“两孩子上一次办婚礼,估计就是因为没择好日子,才出了那么多事。”梁玄机说。何杏文频频点头,深以为是。没想到找到当地最有名的算命先生张小神仙择日子时,双目失明的他听了梁希音、何晨光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说,最快的吉日也要到来年夏天。“今年是寡妇年,不利大婚。另外,公子和小姐的生辰八字也好奇怪,我合来合去,很难在今年合到一个好日子,算了一辈子命,还没遇到过。如果希望两孩子百年好合,最好还是明年大婚……”张小神仙凹着两只枯井一样神秘莫测的眼睛,掐着鸡爪似的指头念念有词。
晚年的梁希音提起这件时说,当时要是不听张小神仙的话,随便找个日子把婚结了,她与何晨光的人生也许就不是后来那个样子了。但怎么说呢,有些事,要是没人提醒,也就稀里糊涂地过来了;一旦有人提醒,要是不按着去做,心里总归不踏实。
就这样,梁希音的婚期受张小神仙几句鬼话影响,推迟了。但两家人的走动与往常相比,倒频繁起来,隔三差五,总要找个机会聚一聚,与合成一家没什么两样。
这天,两家人又聚到一起,何杏文问何晨光:“你学成回来这么长时间了,都有什么打算。”何晨光说:“你侬一生经营盐务,虽然创下了不错的家业,但经营方式原始粗放,赚的还是货进货出的地区差价,是个苦力钱。我想改变一下经营方式,办个食盐加工厂,对粗盐进行精细加工,创立自己的品牌,这样就可增加产品的附加值,进而增加收入。等资本积累到一定程度,还可开办其他工厂,不仅可给国家提供税源,还可解许多人就业,造福一方百姓……关键要打响自己的品牌。”
“嗯,是个不错的主意。看来这几年你的书没白读。”何杏文说,“至于产品开发的事,到时再说,走到哪步说哪步,只要你能脚踏实地做事,我们做老人的也就放心了。”
“孩子既然真心干事业,我们岂能阻拦?竭力支持,做好后勤。”梁玄机随即表态。
梁希音看他们总围着何晨光说事,心里有些不快,说:“你们还是重男轻女,就知道关心满头的事,也不问我心里在想什么!”
何杏文忙打圆场:“意见提得好,苇花也是学了一肚新文化的,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养在深闺了。玄机兄,我们也该换换脑子了,不能再封建了。当初,要不是我们封建,婚前不让两孩子见面,也不会出现逃婚的事呀。否则,你我可能早该做爷爷了。”
何杏文的话说得梁希音的脸红红扑扑的。梁玄机接过何杏文的话尾,说:“是呀,没想到圈住了她的人,没圈住她的心。这也是放你侬何家,要是别的什么大户人家,谁还敢娶我家这个女儿呀!”
“嗯大,你侬越说越没边了。”梁希音娇嗔道,“没人娶才好呢,我就一辈子陪着你侬。”
闲聊一阵后,何晨光换了个话题,说:“苇花在大学修的是教育学,回来前,她就跟我说,想在老家乡办所学堂,让没钱读书的穷孩子,都能免费读书。”
“办学校?这可是件好事。”何杏文说,“何梁两家虽以经营为主,但也算是书香门第,传承文化,也算是我等本分,这个我支持。”
“教室好说,我家那个庄园,有些库房,腾出两间就行了。”梁玄机表态说。
梁希音、何晨光的事,就这样说说笑笑定下了。
一个多月后,何晨光的盐业加工厂在鞭炮声中投产。梁希音办学的事,虽然校舍、课桌、教具、书籍早已备齐,但直到当年九月,也没一个孩子来报名。她挨家挨户苦口婆心做工作,佃户们只一句话,“识字再多,也不能当饭吃。地里好多活,还得靠孩子帮着做哩。”
梁希音急得嘴上起泡。最后还是梁玄机发话,承诺佃户们只要送孩子来读书,不仅学费全免,还可免一年的租子,这才有人将孩子送来,勉强凑了一个班三十几个学生。
充实的日子过得快,转眼到了次年春天。因为一场接一场的倒春寒,这个春天让人没一点春的感觉;快近春尾了,还有不少人棉衣紧裹,抄手缩脑。
“今年有点反常。”
“世道要变了。”
“听说日本人快打过来了。”
……
虽然民间议论一天比一天多,但梁希音的办学积极性一点没受影响。不断地教学互动,她已从孩子们身上找到了人生乐趣,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天气终于暖和了一些,梁希音决定抓住春尾,组织一次春游,地点是灌河入海口。为确保当日返回,午夜刚过,她就让刘小眼安排人套上两辆牛车,载着孩子出发了。路上,梁希音根据事先从地方志上了解到的灌河典故,对学生们讲起了灌河的前世今生。原本睡眼蒙眬的学生,听说老师要讲故事,一下子来了精神。
“很久以前,苏北沿海一带是一马平川的洼地,杂草丛生、苇荡翻滚、虫蛇肆虐。穷苦人只能选择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泥巴打墙、茅草苇席苫顶建房窝居。因无泄洪渠道,每遇雨水丰足年份,到处汪洋,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常常颗粒无收。
“当时有个神仙,名叫王彦章,身高丈余,头大如斗,膀阔腰圆,号称水头王。他决心效仿大禹疏导九河之法,开凿河道,引水入海,为民造福。
“有了想法的王彦章悄悄从玉皇大帝的兵器库盗来十八般兵器,放在神炉中冶炼七七四十九天,铸成一艘铁船。神力非凡的王彦章擎铁篙,撑船犁地,陆地行舟,泥沙翻滚,大地轰鸣;身后鸿沟凹现,积水归洪,一路逶迤东流。
“一天中午,烈日当空,王彦章的铁船驶至海州境内的一座山前,正在山上喝茶纳凉的山神李成孝听得山南响声隆隆,地动山摇;起身前往察看,见王彦章擎铁篙、撑铁船迎面而来。听说他俩曾在东海有过较量,李成孝是王彦章手下败将。今日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他大喝一声,‘好一个大胆的王彦章,还不转舵改向,难道你想穿山而行?’王彦章也不示弱,‘我就是穿山而行,看你怎的?谁也不能阻挡我为黎民开河造福的决心;再大的山,我也要把它凿通。’话音刚落,只听霹雳一声巨响,李成孝将山提起掷向王彦章。王彦章感觉不好,纵身跳出山外,铁船被压山底……此时,通向大海的河道已经开凿成功。”
“这条河,就是我们即将见到的美丽富饶的灌河。”梁希音说,灌河外宽内窄,潮汐落差大;潮起潮落形成的轰鸣之声势如惊雷,声传数里之外,枕河而建的古镇响水口因此得名。每逢观潮佳期,数以千计的观潮者汇聚河口两岸。潮水起处,白浪翻滚,由远及近,形如滚龙;快到响水口时,大小浪头前呼后拥,一浪推一浪,一澜高一澜,如猛虎下山,澎湃汹涌,不可阻挡。历史上的灌河,常有鲸鱼出没。这就是民间传说的“大鱼拜龙王”。
“我们要听‘大鱼拜龙王’的故事。”一学生举手说。
“‘大鱼拜龙王’不是年年都会出现,只有到了闰年的春天才会有。一群鲸鱼自灌河入海口嬉游而入,或翻滚或游弋,或喷水如泉,很是壮观……”梁希音绘声绘色的讲述,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全无睡意。黎明前,牛车到了距响水口不远的灌河岸边。按计划,当天第一个活动是到灌河入海口看日出。前来接应的何晨光,特地为他们租了条大一点的渔船,与梁希音一起带孩子乘船顺流而下,向入海口的陈家港驶去。
黎明前的灌河空气潮湿,鱼腥暗浮;早起收网的点点渔火,伴着咿咿轧轧的橹声,使得周边更加水墨。原本叽叽喳喳的学生,大概因为起得太早,此时已你依我靠,迷迷糊糊似醒又梦。
船到陈家港,天已泛白,宽阔的灌河入海口像一个巨大的扇面铺向大海。羽毛洁白的海鸟如雪片,贴着海面划着优美的弧线上下翻飞,或浅吟低唱,或引颈高歌。沉睡了一夜的灌河口,在海鸟们的喧闹声中醒来了。晨光浸淫的开山岛,像一只大鸟,背依着海天相接的斑斓图画,亭亭玉立;随着日头的最后一跃攀上山顶,开山岛俨然成了一只晨起而舞的丹顶仙鹤。
海潮退去,黄褐色的海滩胸膛裸露,成片成片的渔网渔簖,阻断了鱼虾蟹螺们返回大海的退路,它们或在网中挣扎,或在海滩上四处逃窜。征得渔民们许可,梁希音、何晨光带领学生们一路欢呼着,冲向被渔网围起来的滩面,帮助捡拾鱼虾蟹螺,听渔民介绍各种海鲜的名字、习性,从中汲取知识。
临近中午,他们来到一处遍布芦苇嫩芽的河滩,集体野餐。野餐结束,梁希音要求学生们回去后,以《可爱的家乡》为题,写出一篇春游感想。突然,西北方向传来隆隆的机械轰鸣声,空气都跟着颤抖。抬头一瞧,十多架机体绘有太阳旗的日本零式飞机正从头顶飞过。“大鸟、大鸟……”从没见过飞机的学生们欢呼着、跳跃着,撵着飞机奔跑。“别乱跑,快回来……”梁希音的招呼声刚出口,几颗炸弹从天而降,被炸弹撕碎的稚嫩的肢体碎块夹着大地上初绽的花蕾如血雨四处飘落。
学生们的悲惨遭遇很快传到梁家圩,不等家长们从悲痛中缓过神来,日军从灌河一处小码头登陆了。负责辖区防务的程浩元的暂编第三旅,仅象征性地放了几枪,就败退下去。一夜之间,响水口被日军占领。强奸、抢劫、杀人……各种坏消息不断传来,繁华的响水口成了人间地狱。
“不是说日本人离我们还远吗,怎么这么快就打过来了?”何杏文百思不得其解,“泱泱大国,何以就挡不住小小的三岛倭奴?!”
“丢人现眼呀,程浩元几千人的队伍,竟然被不到两百人的日本兵打得抱头鼠窜,溃不成军!”梁玄机握紧拳头擂着桌子说。
两人正讨论着眼下局势,管家李算盘慌慌张张跑进来,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一脸惊恐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梁玄机刚要问个究竟,何杏文已先开口:“该不是日本兵又要作什么孽吧?”
“可不是嘛,绝八代的,他们要炸龙王庙呢!老百姓黑压压跪倒一片,正求他们手下留情呢!”李算盘说。
龙王庙建在响水码头下游约一公里处的灌河主航道上,是一座用八根深深打入河床的青黑色石柱撑托着的砖木结构的庙宇,庙内供着龙王塑像以及虾兵蟹将们的人形泥胎。红墙黄盖的庙宇浮在蒸腾的水雾中仙气逼人。每到闰年,随春汛从海上回游的大鱼,一路浩浩荡荡,旁若无人。而一旦到了龙王庙,这些欢呼雀跃的鱼们便安静异常,虔诚地尾随着领头的大鱼,围着庙宇绕游三圈后,才潜入河底东游归海。
龙王庙是什么时候有的?晚年的梁希音说,她年轻的时候曾问过不少老人,也查过一些方志史料,但都一无所获。不过有一点可以证明,因为有了这座龙王庙,多年来,灌河两岸一直风调雨顺,从商贾士绅到黎民百姓无不对其奉若神明,常年香火不断。
“这样一座被奉若神明的小庙,日本兵为何要炸?”何杏文问。
“原因有点蹊跷。”李算盘说,往年还要一个多月才能从东海洄游到响水口的大鱼,今年不知什么原因提前了。昨天天还没亮,就一路活蹦乱跳地过来了。小鬼子可能是没见这稀罕事,都涌到灌河岸边看稀奇,看着看着,有几个小鬼子突然兽性大发,朝大鱼开枪,大鱼翻滚的河面随即溅起血浪花,小鬼子开心得在河岸边一阵狂舞。就在这几个小鬼子得意忘形的时候,河面上突然跃起两条比水牛还大的大鱼,活生生将岸边两个小鬼子扯到河里,任凭岸上的鬼子怎么开枪扫射,大鱼就是不松口,咬着两小鬼子拖到河底,眨眼消失。
“好,报应!——这挨龙王庙什么事呀?”梁玄机问。
“你侬想啊,大鱼从海上游来不是到龙王庙拜龙王的吗,没有龙王庙,大鱼也不会来呀。大鱼不来,小鬼子也不会白白丢了两条命呀。所以呀,小鬼子就把气都撒龙王身上了。”李算盘解释说。这时,又来了十几家店铺的老板,说的也全是日本兵要炸龙王庙的事。
“何老爷,你侬是商会会长,得出面呀,不能让小鬼子炸了龙王庙呀!”
“响水口能够商业繁华,连外国人都来跟我们做生意,还不都是靠龙王爷保佑吗?”
“你侬快点去看看吧。小鬼子正往庙里堆炸药呢,再迟就来不及了!”
……
“我倒要看看,这日本兵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鬼!”何杏文表态后,对梁玄机说,“兄弟,你侬还是先赶回去,尽快把死伤学生的后事料理了,择机再找小鬼子讨还血债。另外,这几天要把满头、苇花看好,防止他们找小鬼子报仇,做出得不偿失的事来。”
梁玄机说声好,李盘算又在一边说:“放心吧老爷,照你侬吩咐,我已把他们关到后院,派五六个人日夜看着呢。倒是你侬,去了要见机行事,一定要小心呐。”
一拨人陪何杏文上了候在门口的马拉轿车。通向龙王庙的大小道路此时已是人潮如涌。何杏文赶到龙王庙东岸时,被日本兵堵在岸上的人群已黑压压一片。何杏文下车,人群自动闪开一条甬道。扫一眼龙王庙外堆放的炸药,以及正与日军汽艇对峙的无数条渔船,何杏文找到日军军官,说:“太君,龙王庙里有神灵,炸不得呀!你看这样行不行,两个太君的损失,由我们商会负责赔偿,你侬开个价,多少钱?”
翻译将何杏文的话翻译出来后,日军军官阴险地一笑,说:“大日本皇军的生命岂能用钱来衡量?不管它是什么神灵,今天一定要炸了这可恶的破庙。你的,快让这些渔船散开。否则,他们将与这座小庙一起,统统上天。”
何杏文说:“太君,你侬这么做,就不怕遭天谴吗?”
“什么天谴?大日本皇军有天皇保佑,什么都不怕。”日军军官说着,朝汽艇上的日本兵一挥手,引爆炸药的导火索瞬间点燃,嗞嗞冒着白烟一寸寸缩短。日军汽艇飞快撤离,何杏文大声劝说河面上的渔船赶快散开。但只有小部分听他的,大部分渔船视死如归一起涌向龙王庙……正思索如进一步处置,导火索已引爆炸药,龙王庙以及围上来的渔船随着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被揉碎抛向空中。
何杏文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