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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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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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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深处》连载

第一章 乡村的诱惑

    第一部
       青春不是人生的一段时期,而是心灵的一种状态。
                            ——[古罗马] 塞涅卡



                       


   
那逝去的1990年,在记忆中存放着,细细地回味着咀嚼着,渐渐地,便清晰起来。
    这年的夏天非常热,冬天却特别冷。中国的八卦先生,诸如王大师李真人之类,该批此为“异象”。
    秋分已过,正当“处暑”,太平洋上空那颗横空万里的金太阳,直把广东省粤西临海地区的X城烤个通透。树荫稀落,行人庸懒,闲着琳琅满目的橱窗,连狗也不敢在巷子里吐舌头。码头、菜市场、车站、廉价商铺,浑浊的气味在热浪中弥漫着萦绕着,触目皆是杂乱无章,人间没有生的一点乐趣。
    汽车总站混杂燥热的景象中,有一位年青人显得特别的悠然自得,真如于荒芜的沙漠中触目的一湾清泉。他此种宁静的神态,烦躁的群人看见了,莫不惊诧:这火热的人间,他竟容忍得了?得道的人见了,会颔首微笑:心静自然凉。年青人飘逸如轻云,世事的纷扰杂乱,他轻绕过去,重重热浪,他抽身而出。他一脸的惬意,看着百米处泛着白光的水泥地面,微笑着。
    这年青人叫陈渐,极尽斯文、俊秀、儒雅之形貌,好像刚从中国古书里走出的谦谦君子,又如西方神话传说中降临人间的angel,或许正是英国人所公认的文质彬彬的绅士。他的清俊脱俗,让人耳目一新,让人心生喜悦,让人忘俗。他淡定超然,并不因为鹤立鸡群而洋洋自得,也不刻意造作来保持优美的形象,他一切的表露遵从他的内心,他所显露的是真实的“原生心态”。他避开众人艳慕的目光,独自开辟一片快乐的心境,悠然自得地享受着“独之趣”。 这儿,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快乐的缘由,本地区的一个乡间属地“港湾镇”,正是他此时憧憬的至境,是他五个月“持久战”争得的胜利果实!
    结束“上山下乡”时代,中国城市的大门也被打开了,人们千军万马般涌进城市,大有非在城里不能活出生命的精彩之势。到了本世纪的90年代,年青人对城市的渴望,更上一层楼,一定要拼着世纪末的劲头,非要挤上开往市区的列车不可!哪怕是拼得筋疲力尽,跌得头破血流,只要在城里有了一锥立足之地,在站稳脚跟的那一刻,也不忘挤出心力衰竭的胜利者的一笑。就是时下的行乞者,都迷恋城市的热闹,不屑到乡下走动!毕业大学生为了能留在城市,不遗余力地上下找熟人寻门路,左右逢源地周旋于各级部门间,形成“毕业分配大决战”的巍峨大观。
    陈渐的生活梦想,可谓逆时代潮流,他要到乡下当一名乡村教师!他的战斗对象,是他自己的父亲。
    陈渐的父亲陈政道大人系本市的市委书记,所以陈渐要战斗。陈书记是有分量的!书记权力大,民众就莫名地崇敬;人长得高大威严,给人的视觉就是伟岸;他的声音洪亮,说话掷地有声,人们便认为他说的句句是真理。他的权力触及本地区的每个角落,动物植物,陆地海洋,无不是他的权力范围圈就;他的一举手一投足,莫不让人心生敬畏。这位权威人物,是革命功臣的后代,又在“十年黑暗”中当过“牛鬼蛇神”——两项光荣集于一身,他雪昭后便得以身居要职,步步高升。他老谋深算,外表伪装得异常和蔼慈善,心底下却是要把大众利益,上天恩泽,网拢于一身。他的欲望,可膨胀到渴望拥有国库,可缩小到能与平头老百姓排队购买超市的特价鸡蛋。一句话,他就是一个大小通吃的厉鬼。本地区的最高位置,被葛朗台式的贪婪人物占据着,可怕!
    陈渐,本是芸芸众生中微小的一员,他父亲的荣光照耀着他,他便如林溪的桃花流光溢彩,鹤立于同辈之间,格外地引人注目。他毕业于本地区最有名望的高等院校,理所当然成为本地区各个单位争夺的人物。他们早就策画着要得到他。得到他,便意味着能从他父亲那里得到一些——不,大量好处。陈渐“终南山式的”人生梦想,市委书记当然不让。陈渐读的是师范,他却早就盘算着让陈渐转行,安排他到政府机关任重要职务。他真热心到把市政府当成了他的家,把国家事业当成家族事业,他要让他的“政治抱负”,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
    陈渐居然没有生就一副当官为宰的头脸,更没有一腔发达显贵的火热心肠。他生于政要之家,太了解官场的内幕了。他厌恶做官,厌恶到一想起就要呕吐的地步!他看起来那么斯文随和,竟然能矢志不移地抗拒他父亲的安排,还能柔韧有余地谢绝了各类学校的预聘。他下了决心,决不能生活在他父亲的恩惠之下;他下了决心,今生决不当什么领导。他认为,一个人热心于当领导,就丧失了人的真本性,就是人生不幸的开始了。

为能留在市区,为能找到高薪清闲体面的工作,他的同学提前半年东奔西走;他却把要到乡下任教,过平淡宁静而实在生活的心声,透露给他父亲。他之所以把声明提前半年,是因为他同许多人一样相信:时间的足裕,是取得胜利的重要因素。特别是政权练就的他的父亲,绝不能施行“速战速决”的策略。

政要人物先是惊诧不解,后马上勃然大怒。爱子给他的当头一棒,他认为是他今生最大的耻辱。昔日他被打成“牛鬼蛇神”,已成今日可夸耀的光荣资本,当然算不上耻辱了。独裁人物苦心诱导,又百般威吓,甚至断绝了生活供给,以中止陈渐的玄梦。陈渐却像个钢铁般的革命志士,以学校微薄的助学金,渗淡经营着日子。学期末得到一级奖学金,他第一件事就是买几本自由体诗,躺在床上悠然地打发着饥寒的时光。

市委书记的爱小儿子,有点近乎偏执,再大的权力,也没有把他作为父亲的爱膨胀蒸发掉。他是最平庸的人类,他的私爱更为深刻。
   十年动荡时期,陈渐的大哥因缺食乏疗夭逝,陈书记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悲痛深藏于心,视现存的两子为希望,为命根,似乎要把未能施予长子的爱增加给现存的两位。次子陈根资质平平,但六年前高中一毕业,便因了他父亲的权力,顺顺当当进了国家银行,时下最热门的单位——现已当上了银行主任了。听说他正暗中与人合资,要向银行贷款,做房地产生意,这一次,当然也是书记的主意。陈渐天资聪颖,俊秀不俗,别人看着都觉得舒心目悦,赞叹不已,大人当然喜在心头,爱惜有加。但据陈大人说,他的爱怜陈渐多些,是因为陈渐秉性温和忠厚,很容易在这种社会中吃亏。他说“这种社会”,不知是什么意思。大概以他的身份,他不方便解释。明者自明:只因有了他这类人,才有他所说的“这种社会”。上帝呀,他这类人肯定量很多,应该再发一次洪水,把好人留下,把坏人通通淹没,世界就真的纯洁太平了。
    书记曾很英勇激进,为人民的利益摇鼓呐喊过,在最困难时期也咬紧牙关,以维护他的信念。但十几年的重权高位,十几年的政治经济洪流,已摧垮了这位铁骨铮铮的男子汉的崇高信仰。现在遗留的,是供养得日益肥胖的躯体,还有那看不见的沟壑欲望。他的手脚光滑洁白,他的灵魂,黑,浑,浊,臭,这些当然只有他与神共知。说什么“心安理得”,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却也活得心安理得,见到利益不争,他才不心安理得哦!他与金钱、个人利益的魔鬼签合约,他总是一槌成交。他对陈渐前程的重视,不只是出自一位父亲对儿子的爱,还渗进一个贪婪老头子的深谋远虑,他已把陈渐当成他私人财产的一部分,要把“他”壮大、延绵。
    安排儿子的前程,实属书记的举手之劳,他大可不必像小人物一样成日戚戚,他只担心陈渐这样的心性,是不能成为一位富有“政治战斗力”的领军人物。
    陈渐很清楚他父亲已干过,现在还干着怎样的营生,所有的亲眷沾沾暗喜,只有他一个人为此深深痛苦,默默反抗,防止自己成为他父亲谋利的新途径。他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纯洁而柔弱,他远非傲雪的寒梅或擎天的苍松,他不可能勇敢地站到民众的面前揭露他父亲的罪恶。他的纯真,成了酝酿他痛苦的根源,因为他不能卸却道德良心的谴责,敛财奴私人财产的剧增,如放了高利一样压在他纯洁的心灵上,安闲富丽的环境中,他的心时时受着煎熬!他无时不刻暗叹他的父亲:“有好的青春,却没有好的晚节!”因此他想遁逃,想到遥远僻静的地方,默默地为父亲赎罪。他愿意在清寂中受苦,甘愿做一个心灵上替罪的羔羊。
    陈大人视陈渐的选择为大逆不道,自毁前程,但陈渐五个多月的坚持,终于迫使他让了步。在勉强同意时,他感慨道:“我已经是第二次向你投降了!第一次,我反对你考师范,你却以高分考上了,是我的光荣呢,还是我的悲哀呢。想不到还有这第二次让步!哎……。”他哀叹的悲伤状,令陈渐不敢正视。
    “我们老一辈不惜以生命作为代价奋战得来的好生活,你们却不懂得享受。”葛朗台心胸狭窄,卑劣地估计了革命志士的初衷,简直是对一心为民的革命先烈们的侮辱。他以政治家自居,自以为是,滔滔不绝:“在六十年代,城市知青上山下乡,是迫于无奈 ,是屈于命运的安排,而你却自愿放弃优越的环境往乡下跑,这实在是历史的倒退!你将会尝到由于你的幼稚带来的苦头的,你终会后悔的。我欢迎你的后悔,那说明你真正成熟了,懂得了生活。”
    “哎——,哎——”,陈大人日日在陈渐面前叹气,他的痛苦,真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只差不咳出血来了。
    大人的痛苦,陈渐绝不同情;大人的大道理,他不敢争辩,怕重新激怒了大人坏了他的理想,他只竭力表现得异常的恭顺。此刻,政治家的语气已不像往时那样刚烈与唯我独尊,而是充满了长者的惋惜——
   “不过,希望乡间艰苦的生活能真的锻炼了你。你们的宗师鲁迅不是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么?五年后,再回到城里,我要看到的是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注意记住,就五年,不能再延长了。你不知道呀,多少人日夜觊觎着我这把交椅!他们表面上称赞我办事英明果断,老当益壮,祝我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而实际上呢,他们何不是个个暗中盼我早死,咒我倒楣,好取而代之?你看他们平日里见着我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的样子,就以为他们真的尊敬我,爱戴我么?不!他们是向这把龙交椅鞠躬呀。人并不威严,威严的是高位,你要记住这点!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人,一旦拥有了高位,就变得伟大起来,说话就能代表民众了。”书记认为自己斗胆地做了公理性的理论,自我倾倒不已,声气是越来越大了,只差没有叫人记在史册上让世人瞻仰。
    “现代的人,全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为了达到取得某一位置的目的,他会心甘情愿给你磕头、称爹呼娘,一旦一朝得志,便把你忘记得干干净净,这点我可看得可比谁都清楚明白。让那些混蛋卑鄙小人自以为是自鸣得意去吧。”他想着自己假装上当,其实从中渔利了不少,就乐不可支:那些小人物,那些可爱的小人物哦。他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响彻云霄,陈渐听着这狡诈的笑声,一身都是鸡皮疙瘩。
    老家伙在官场可谓游刃有余,真能笑对人生,瞟一眼陈渐,马上断了笑声,正色道:“可是一旦我退了休,还有那么多人对你‘陈渐长陈渐短’的问寒问暖,呵护备至么?到时就是为父我想提携栽培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这翻“世情实话”,陈渐听着,心里难受得只想呕吞,心里万分难受。他不至于窒息,是他的思想跳出躯壳,陶醉于马上就可以呼吸到的自由而新鲜的空气。他按捺住厌恶之情,在他父亲的“循循善诱”中,仿效范进对胡屠户“唯唯连声”的好态度,这算是他人生中十分狡黠的一次了。

第二天,他亲自把档案从市教育局取出交到郊区教育局,他终于敢放纵自己的思想,活跃欢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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