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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旧历年的元月，蒙蒙的细雨如雾如线，如泣如诉，淅淅沥沥的，一连下了十多天。天灰白灰白的，人间笼罩在凄风苦雨中，人心莫名地滋生着悲苦惆怅。陈渐的尸骨新近火化成灰，呜呜的寒风，从湿漉漉的桉树林间刮过，似乎是他的灵魂飘回了港湾，到处穿行着，寻找亲人泣诉。
站在清寂的窗口，苏杰望着灰蒙蒙的故乡的底空，听着院子里的风吹雨打杨桃，她控制不住伤感，内心郁结着愁绪，一线线一缕缕，如波浪般连绵不断。回家这十多天以来，一直下着寒雨，下得让人发愁，让人心生寂寞，让人禁不住要伤心要落泪。她的多愁善感的心性，容易飘泪的心性，当天在飘雨如落泪时，她也无理由地哭，哀哀切切地哭。困郁于几平方米的屋子里，她感到异常压抑，她渴望着，在风雨中到林野里去跋涉，到沙地上去狂奔，全身心去体验那冷，顶着她那无名的悲哀，去淋浴寒风凄雨！
意念一产生，她立即披上一挂雨衣，乘亲人不注意的时刻，悄悄闪出家门，独自奔往寒风细雨中的桉树林。在这清寂的飘着寒雨的林野，她可以任意徘徊，任意让无名的忧伤化成泪水，和着细雨，涓涓流淌。她漫无目的，走啊，走啊，一刻都不要停下。走累了困了，就伏在冰冷的湿漉漉的树干上痛哭，好像她有痛哭的理由。哭畅意了，就奔跑了起来。她时而被枯草藤木绊倒，就两手抵住那冰冷的地面，爬起来继续跑，顾不了雨衣沾满泥沙。她气喘吁吁，在寒风呼呼的雨林里，她听到：“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呼声在飘！这无尽止的凄切的声音在树林里穿行，萦绕在她的耳际，落在她的心里，搅拌着她的内心，她一刻不得安宁！这声音好像是她内心呼喊出，又像是从远处飘来招引着她的，究竟是来自何方，她懵懵懂懂，边跑边感到绝望。
她感到自己要死了，她本能地寻找着森林的出口，她不想就这样放弃生命，因为她已经把人生的苦难熬到了尽头，她看到曙光了，李梦园就是幸福之光的源头，就是在痛苦绝望的意念中，她也记住这一点。树木渐渐明晰，她终于看到了横在面前的土公路，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清寂的公路，蒙着细细的轻雨飘扬，坑坑洼洼的路面，满是积水。这时，一辆黑色的小车在淅淅沥沥的风雨中，呜咽着开了过来，渐行渐近，车前绑着一簇精致的白花球。啊，那是一个刚故去的生命在远行！苏杰凝视着，不由泪如泉涌，似乎找到了她悲伤的根源。她静静地伫立在公路边的树林里，恭送着那小车载着那亡灵疾驰而去……
雨依然在下，风依然在刮，苏杰炙热的情感，也因为看到生命的消亡而平息。她的带着忧伤的想象，随着这辆灵车的远逝而飘得很远很远……
车内正坐着梦园、陈根及他的弟媳媚珊，他们正是捧着陈渐的骨灰，按照他在信封上写下的遗愿，把他的灵魂引到港湾镇翠园村卧牛山脚下安息。
去年冬天，陈渐病死在冰冷的医院里，第二天便火化，因为他父亲的缘故，小小的追悼会都不曾给他开过。为了让他的灵魂能得到这早春的滋润，能早日升飞，尽管陈根恋恋不舍，媚珊也哭哭啼啼，梦园还是说服了他们:在一个多月后的今天，把陈渐的骨灰带来他生前所选定的乡下安葬。
按照陈渐的遗愿，他的坟墓不用水泥钢筋，不用石刻墓碑，不书姓名，只一个原始的土丘。它将不仅承受着凄风苦雨，也沐浴着日月的光华，与自然容为一体。他改变了埋在苏杰祖茔对面的决定，因为他感到羞对苏杰的先人。他的墓冢，选在卧牛山的另一面，隔着一片田地，隔着卧牛山，背对苏杰家的祖坟，谦卑地隐藏于卧牛山半山腰，隔着大海与市区相望。他想他的“半生之家”的时候，一抬头，便可望见海对面的高楼大厦，他想念尘世的亲人朋友时，还可以追随回港的船只，漂洋过海去看望他们。对于港湾的这一片林野，他已经熟悉，他爱这里的青翠秀丽，夜晚或白天，他都可以自由地到处游弋。他背对着东方，虽然看不见旭日东升的欣欣向荣，却能饱览大海夕阳西沉的悲壮。——他是要自己，就是到了阴间，也不能放纵自己，而是冷静地在落日的余晖中沉思！
苏杰在泥泞中踯躅独行。细雨打湿了她的前额，寒流冰冷了她的脸，北风苍白了她的嘴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份罪，只觉得那股股的寒风，正是她所需要的，她的无名的哀痛引发的燥热，需要这凄风苦雨来得更猛烈些，更猛烈些！
她朝着大海的方向，卧牛山的方向前行，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那边迈进。她来到了她家的祖坟边，她迷信地认为，是她的祖先牵引着她前来的，因为她已经找到了幸福，要走出苏家，要告别作为女儿的身份——祖先们要她来做郑重的告别！
她庄严地伫立在先人们的坟前，怀着崇敬的心情默默祈祷。她淡忘了过去曾经来过这里，与陈渐，因为这之间发生了太多更值得记忆的事情。她高兴能淡忘那段热烈的情感，她感谢上帝，感恩生活，因为李梦圆是那么优秀！
果真，她的心灵，在静立中渐渐的复归平静。这时，对面山腰也正在进行着殡葬仪式:陈渐的骨灰，在凄风苦雨的伴陪中下了土。
梦园仰望天空，天一片灰蒙蒙，所有的云都在落泪哭泣!就是他们刻意遮挡，白云的泪还是飘撒进了陈渐的墓茔。
冥冥之中，陈渐的灵魂有了归宿，苏杰的心也安定了。她伫立在空旷的原野，望着卧牛山的方向，已不再痛苦。
雨，不知不觉的停了，还露出些许的阳光。午后的天空原野，显得那么清丽，人的内心也清亮起来。阴雨绵绵十几天，这阳光叫人好惬意。
苏杰微笑了，云开雾散，她向先人们默默地挥手，心情愉快地踏上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