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杰来学校取画夹,准备作暑期的野外写生,却正好目睹了这一幕:珊珊仰着美丽清纯的小脸,忘情地凝视着陈渐。远远看上去,就如一对恋人在寂静的校园一角悄悄情话。苏杰对此几乎是触目惊心,脸刹时都苍白了。她马上转过脸,加快了脚步,一种强烈的酸楚感立即包袭了她的周身,令她窒息得近乎要晕倒。她想起那天李孟说的王珊珊天天去陈渐处的话来,可那时她还存在一线希望。亲眼所看,令她绝望得只想哭,她真想喊来清芬,让她看看这一幕!嫉妒的情感 ,如一条恶蛇爬进她心里,啮噬着她的五脏六肺,鲜血淋漓。清芬姐说得对,“什么地方有爱情,什么地方就会产生嫉妒与憎恨”。她一向视艺术家、学者及道者的宽怀大度与清心寡欲为人性中的最高境界,希望自己向这方面完善自己。她一向鄙视“嫉妒”,防止自己跌入“憎恨”之中,但她诚实的品性,使她不得不承认,她对陈渐与珊珊是嫉妒了。啊,嫉妒的情感竟是这样地令人痛苦,让人难以忍受!这种情感是不光彩的,也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她深深悔恨,悔恨自己向陈渐提出了分手,现在眼睁睁地着陈渐就要从她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这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当意识到真的失去他时,她才感到他是那么重要,她这一生当中,他是不可缺少的!在寂静的宿舍里,面对冰冷的墙壁,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泪水。
她两脚发软,感到自己要垮下来了,整个世界要坍塌了!一直以来,陈渐在她的思念里,渐渐成了她固有的精神支柱,如果风平浪静,不会节外生枝,尽管蕴藏着痛苦,但总有希望之光闪现,美的思念,还会继续下去……
现在王珊珊的出现,使她的精神受到致命的打击!人生那么漫长,没有他,将如何生活下去啊。绝望中她又想:或许他们还未相爱吧。他心灵那么好,正如清芬姐所说的仁人君子,他肯伤害一个他曾爱过的姑娘的心么?他那么聪明颖悟,他一定知道我在原地等他,在盼望着重圆。 爱是不需要语言的表达的,一个眼神一个手示甚至默默无语,就能说明一切,相爱的心灵,是相通的,如果是真爱,他一定知道我依然深爱着他!
但另一个想法令她痛苦不堪:王珊珊令人难以拒绝!是啊,那追求海伦的人,就能舍弃天后和巴拉斯的礼物——也就是说,为了拥有美,有人甘愿放弃财富和智慧。更何况,美丽绝伦的珊珊是那么聪明出众,前程光明!而且她是那样倾心地爱恋着他。一一英雄难过美人关,陈渐他并不是英雄,而是一个多情善感之人!就算现在并未与珊珊正式恋爱,也许已被她的美迷得神魂颠倒了。
想到自己本来是拥有陈渐的全部,而现在却留出机会,让他把爱施一部分给别人,苏杰就无限痛悔。但最可怕的是,他现在也许一点也不爱自己,把自己忘记得一干二净了!一一他此刻会庆幸分手的决定不是他先提出的,这样,他就可以问心无愧地无所顾虑地接受另一个完美无瑕的爱了!真是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后悔,她无法控制情绪,在静寂的宿舍里悲泣起来。是的,他们是幸福的,两人才貌具全,情深意笃,也许是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对了。想着他们是那样的幸福,而自己却是这样的痛苦、憔瘁,她就憎恨他们所获得的幸福。他在幸福中能感到我也是那样需要他的么?她后悔当初一一就算他因别的姑娘的青睐分了心,也总算拥有他,而现在,却什么都失去了!
“陈渐,如果能让我再次拥有你,哪怕是跪在你的面前,我也心甘情愿!我不能没有你,把你的爱完完全全留给我吧!”和着泪水,她发自肺腑的呼声,似乎要穿透碧空。可除了面前的那堵默然的冷墙,她得不到任何回应。她猛然想到:他还会爱我么?除了鄙视,他甚至也不会怜悯我啊!
她感到痛苦已达到顶点,无法再支撑了。与其这样绝望这样受苦,倒不如死了干净,死是摆脱一切苦恼的最好选择,尽管自己是这么热爱这个世界,有到这世界各处走一走看一看,体会自然界各样美的宏愿一一而现在,她只求快点结束有知觉的生命,到那“冰一样透明”的没有痛苦的世界去。她双手合十,求佛让她“涅槃”,她不能达到“涅槃”的境界,那么就让她灰飞烟灭吧一一或许他还会因此而后悔,而一生都会记住她。想着陈渐会怀念她一生,她又宽慰了些。但是,他会知道我是因为他而死去的么?他也许会把我忘记得更快,因为我已从现实生活中消失而不记得我的曾经存在!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的死又有何意义呢?她马上又想到自己的亲人一一如果自己不明不白地自毁,留给父母、亲人的,又将是一个怎样的痛苦与耻辱?为了自己的至亲,再痛再苦,也要熬下去!此时,她才明白:这附在自己躯体上的生命,实际上是不属于自己的,自己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生命于人,原来也是一种责任!她多么希望她不曾来到人间获得生命。如果真有上帝,她是要祈求上帝收回她的灵瑰,让这个躯体重新载着另一个生命——一个快乐的生命——信任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认为康德是对的 :生命,至少她的生命,从诞生一开始,就是悲剧!
她淋漓尽致地发挥自己的想象,让自己彻底地痛苦后,才开门出来。一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满面堆笑的王校长。他的出现,只能又唤起苏杰的憎恨,她怀疑他这副笑脸是安装在他脸庞上的面具。他到这儿来,是为了欣赏他女儿追求陈渐的一幕吧。他一定心满意足,他不是正望着那个方向微笑么?想到他们依然在那儿,她脸色刹时苍白起来,两脚沉重无力挪着步子,如果不是因为王校长已看见了她,她立即要转身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越过身旁的障碍物,她斗胆向那边张望,那儿已是空寂无人,她才舒了一口气。
“苏杰,你过来一下。”王校长笑咪咪地向她说道。她只好硬着头皮,忍着内心的悲哀,以及要被识破的羞愧感,迎着王校长走了上去。幸好,校长眼睛已老花,看不清她红胀的双眼。他对苏杰,还是跟先前一样的笑咪咪。苏杰心里狠狠地想:他怎么总是笑,总是笑,难道他对人世间的什么事都感到满意?
校长满面笑容,和蔼地说:“苏杰,有件事总让我决定不下,所以找你商量一下,征求你的意见。”苏杰的脑袋轰的一声,似乎要炸开了一一什么事?难道就是陈渐与珊珊的事吗?发展真那么快吗?订婚了,或者干脆要结婚了?如果真是这样,直接把他拿去好了!我可不愿意听。她的嘴唇颤抖着,准备干脆利落地回答一句就走掉。
“这学期你铺导的几名学生的作品,在市里得了奖。”苏杰舒了一口气,脸上也有了血色。“中考我校也因此有几个加分的名额,多上了几名省中专与市重点中学,你算是学校的功臣了。照道理,今年区里分下的一名‘教坛新秀’非你莫属。一一但陈渐老师为这次毕业班的升中工作,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更何况他是城里人,肯屈就我们的乡下……而且,你所教的美术属于一一嗯,属于副科,如果把“教坛新秀”评给你,也许会引起非议。”
苏杰一直耐心地听着,听到陈渐的名字,脸色再次苍白起来,她的伤口还在滴血就又受到刺伤!她可不在乎什么名誉,她很早就知道人间的一切殊荣属于身外之物,她的努力工作,是为出成果而不是为争荣誉。她是凭自己的良心、热情,以及对美的追求,实现把艺术生活化具体化的愿望,而不遗余力地引导学生认识艺术,追求艺术,创造艺术。令她气愤与惊讶的只有一点:王校长把绘画艺术看成了副科!当然,不只王校长,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认定,国家教委会也这么认定!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是人类还不能完善自身的本末倒置的标识!人来到这个世间,好像是注定从事严肃的劳动而不是享受悠闲与感受美的。这不能说不是一般人类的悲哀。当然啦,王校长是遵从教学竞争的方向行事,他除了升学率,还会关心什么?难道还指望他对艺术有所认识吗?但他当面把美术称为副科,还说什么“引起非议”,简直是当面侮辱了她!她压制住怒火,只平静地说:“校长的决定是对的,教坛新秀不应该评给我。”她死都不愿意说出“陈渐”二字。她翩然而去,眼光里甩下一串串对世俗的蔑视,她甚至不再搭理王校长冲着她说赞美的话,风儿吹着她的眼角,翻动着她内心一页页的高傲。
她想着所有的这一切——王珊珊追陈渐,王校长亲自为陈渐加冕“教坛新秀”的桂冠,就等于默许了陈渐与珊珊。她这羸弱的心灵,怎能抵抗得了他们联手的攻击?她想着想着,就从内心发出痛苦的呼喊:“我就是被欺凌与被侮辱的!可是,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当面乞求爱情!”
与苏杰谈话后,王校长确实满意。他心满意足地想,他确实是按照市里同志的嘱咐关照陈渐了,如果没有较强的竞争对手,陈渐被评为市的优秀是不成问题的。陈渐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但陈书记却很看重这些一一这些将是陈渐日后用得着的厚实的政治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