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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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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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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深处》连载

第三章 小溪的低唱

村落,峦峰,大片的田地,闪忽而过,看到大海迎面而来,陈渐的内心登时明亮起来。只有此刻,他才完全松驰了一直追随着他的内心的阴影。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他想起了孟浩然的诗句,这是大海,其气势当然比洞庭湖更胜一筹。波光潋滟的海面,会不会有八仙浮着金波而来?他的幻想还未来得及让他创作一首新诗,四公里长的堵海大道就到了尽头,客车已经驶上乡间的属地了。一湾浅水把市区与乡村隔开,这条人造大道如小岛伸向市区的小手,死死地祈求携带。

陈渐转过头,市区的高楼大厦隐隐约约耸立在远方,空中漂浮着朵朵白云。他感到如释重负的自由,露出了多年来久违的微笑。如果连这条人造的纽带也不存在,他会觉得自由得更加彻底!

他久久地微笑着,这是一种不可言喻的甜美。他似乎是影片中战胜恶魔的主人翁,载着胜利骄傲地离开。

他热切地凝望着乡村的原野,他知道他的生命,将永远与这一切息息相连。清新的淳朴的乡间,是他幸福的源泉,是他骨子里的爱。

一片淡淡的黄土地,他喜欢的质朴的颜色。土公路的两边,木麻黄树密密匝匝,坚定地耸立着,那望不到边的绿浪,有着多么伟大的凝聚力啊!这是能震慑人心的广阔的绿。他惊讶而欣喜地张着嘴巴凝望着,忘记了思想,忘记了呼吸,觉得自己能亲睹这伟大的绿,真是太幸福了。他的脑际,掠过同学的一张张脸谱,他为他们感到可惜。也许他们此刻,正衣冠楚楚、沾沾自喜地,坐在市区某办公室里例行公事哩。

客车越过了木麻黄防护林,迎来了广阔的田园耕地,豁然开朗。南国温和的气候,给农作物几度的生命,水稻的第二春又开始了。禾儿刚几寸儿高,绿油油的,风吹着柔软的叶儿轻轻地摆舞,整片的禾田延伸着,如铺开的轻盈的绿毡,那是绿色的生命在跃动!靠公路边的旱园地的玉米,杆儿已齐腰,白色的花粉沾满枝头,那香气儿和着秋风,直向人的鼻孔里钻。

    有孩童在绿野间牧牛,他们忽儿骑上牛背,忽儿滑下牛背,或静静地看着牛吃草,或大声地谈论着什么有趣的事。在一个小田井边,环绕着好几个少年,黑溜溜的,健康而快乐,正全神贯注地垂钓。这等快乐的童年趣事,简直是他童年的翻版!他乐滋滋地盯着小孩子们看,眼睛充满了泪水。再看看那些耕作于绿野中的农民吧,那么安然自得。什么政治,什么官场,他们是全然不知,全然不理的。他们创造着这片绿,拥有着这片绿,他们当为此骄傲自豪!他羡慕他们,幻想自己是这优美乡野中的一位农民而自得其乐。如果能在野间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尝尝“戴月锄禾归”的滋味,便是“衣沾不足惜”了。

突然,一个车轮子滑进了一个土坑里,又猛力地腾出来,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身体都跟着腾离了座位,又重重地落了回来,吓得以为是拾回了一条生命。倒楣的,后脑袋跟座靠背发生“巴以战争”,就恨恨地骂“妈的”,认为自己掏钱买了这趟车真不值得一一如果不是处于这个文明讲理的新时代,可就要索回买票钱,又要司机出钱验伤了。尽管他们有了这种“宽怀大度的想法”,司机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指责为“瞎子”、“白痴”。还有人歪曲事实,指责司机“拿生命开玩笑”。

“小舅子,你开的是什么车!”

“车内好在没有大肚皮女人,如果有,坐上你这趟车,恐怕要把胎儿给颠落出来了。”

“如果你是个喜欢在惊险中找刺激的人,想拿我们这帮人的生命做实验,最好做保险。喂,你给你的这辆车上保险了吗?我这身子骨看起来好像挺贱,但上深圳、东莞,一个月起码要挣他妈的一两千块呢。”

司机是个老实人,人们恶毒的话,如有如给哑巴灌下黄连,他有苦无处诉。所庆幸的,终于有正义之士出面为他抱不平了一一“喂,我说呀,兄弟们,讲话留点情面,都不是木头做的头脑,要怨也只能抱怨这路面太坏了。”

“真的,自从我懂事以来,这条土公路就是这样子了。”一位三十开外的人加以证实。

“都快走完二十世纪了,这条公路还是这样的弯弯曲曲、凸凹不平,坑坑洼洼,看样子还要伴我们走进二十一世纪嘿一一这真是世纪末的悲哀!”这个发言者,是个年轻小伙子,穿的牛仔裤,值一百多块钱,打着补钉同时又留着破洞,老人们还以为是从垃圾堆里掏出来的。大家聆听着他的颇有词彩的说话,降低了几级对他古怪打扮的鄙视。车内叽叽喳喳议论开来,如笼内蓄养着一打麻雀。司机舒了一口气,大家把真正的“罪魁祸首”找了出来一一这条跟不上时代的土公路,理应受到诅咒。

陈渐田园诗般的农村生活幻景被打破了。展现在他眼前的,不只是田园的秀美、乡村的宁静和谐,同时也有农村的贫困落后。民风淳朴,却夹杂着愚味粗鄙。但把这些与上层建筑人物的贪婪对比,他宁愿接受落后,固因为落后是可改变的,而贪婪却只有变本加厉,带着毁灭性的危险!

他听着车内的议论,细细地打量着车内的一切:车内原来是这么的拥挤、杂乱、喧闹,散发着浓烈的乡土的粗鄙气息。他是太快乐了,太痴迷于自己的世界,而忽视现实了。

如果车内坐着娇贵的城里小姐,一定受不了荡漾着的海腥味的恶臭。这浑浊的海腥味,是几个到城里赶早市的渔民带来的,他们的鱼筐鱼具就占去车子前部很多位置,上面还粘着鲜鱼的鳞片。他们日日被太阳晒,被海风熏的脸庞,使得他们乍看起来像从恐怖电影里走出的黑鬼怪;他们由于长期劳作的双手,干裂粗糙,结的茧如热铁烙出来的疤。但这鬼怪似的黑脸,松树皮似的双手,却令陈渐感动而惭愧,他想到了自家饭桌上每餐丰富的鱼肉。“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他们辛辛苦苦打到了鱼,拿到城里卖给肉食者了。鱼筐里的大鱼鳞,舍不得抹去一一他们是要带回去给老婆孩子瞧瞧,高兴高兴他今天捕了多大的鱼的吧!似乎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的双手,搁在前面的靠背上,他审视着,修长白嫩,没经过劳动磨练,他悄悄抽回来,藏夹在他的双膝之间。

港湾镇在哪儿呢?许多人上上下下,最后只剩下他并另两个乘客,孤零零的,车内清静,车外也清净,这个世界近于虚无了。他似乎是坐上了一趟永远也不会到站的车,他欣喜而又害怕。

     港湾镇的遥远僻静,是他的理想。那儿的山野会更茵绿,水会更清澈,风儿会更柔和;特别是云儿,会白得更透彻,更轻盈妙曼,飘得更高。躺在清香的草地上仰望白云,是他理想人生的最高境界!他的人生梦想,因为追逐白云,才显得清丽。

他把眼睛望向窗外,果真看到一朵青云,白得纯净,慢慢地在蓝天中飘动,慢慢的变得遥远稀薄。他的心飘飞着,系在天边的白云上,看到云儿柔弱的肌体华为虚无,便噙着两眼的泪水。

到了一个小村落,仅有的两位旅伴也下车了。寂静中透着荒凉。

售票员是个好心的女人,主动走过来与陈渐搭话。

“这位青年哥,很面生的,不是本乡人吧?”

“不是。”

“到这里来是找亲戚探朋友,还是专来看海的?”

“都不是。我是到港湾中学报到的新老师。”

“哦,原来如此。”大姐露出又敬佩又同情的双重表情。教师职业高尚,但工资少,地位低。

“怎么会分配到港湾这么僻远的地方的?”是呀,倒楣当了老师,但总不能倒楣至于来到港湾这个“鬼地方”吧?

陈渐不回答,只望着对方微笑。大姐似乎明白了他的难言之隐:“是啊,现在不仅要有钱,也要有势,有了钱不知往谁处送也枉然。”

“不至于这么严重吧?”陈渐怯生生地问,似乎是听到人民对他父亲的审判。

“怎么不是!”一直小心驾驶的司机,忍不住掉转头来说话。“小兄弟,我看你是个老实斯文人,所以拿心里话说与你听:你的人生刚刚开始,以后你可要想方设法逃出这个落后偏僻的地方,别让自己屈落在这里。在这里当个教书匠,算是你父母白培养你了。”

“也许是他太没门路了吧。如果有,也不至于来这个地方了。”大姐对司机摆摆手。

司机向大姐瞪了一下眼,怪她说话太直,伤了年轻人的自尊了。大姐尴尬地瞟一眼陈渐,再不说什么了。

车里的一切,复又归于静寂。在这沉寂中,好像隐藏着一条定理,滋长着一个故事一一

年青人的生命,如藤蔓,一触到机遇的大树,就努力地盘缠向上;而陈渐的人生,却如一道小溪,刻意地向低处的山野涓涓的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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