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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上另一边进行着的一切，珊珊都看得一清二楚。陈渐在帮助苏杰的过程中所流露出的深意，他们之间的默契，令她震惊。她相信他们是由于爱而接近，由于爱而沉默。她心酸绝望得脸色苍白。但她自己爱得那样刻骨铭心，她不可能轻易放弃！她下定决心，只要有一线机会，一线希望，她都会努力争取！陈渐一离开苏杰返回，她就情不自禁地迎上去，希望自己能挤掉苏杰在他心中的位置。她隐隐约约觉得，陈渐只是表面接受了她的盛意，在内心深处却拒绝她的情意，似乎只出于礼貌才与她呆在一起。她不甘心，决不甘心！
她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爱呢，还需要怎样的表白呢？自己的举动，已经超出了作为一位少女的廉耻心了！她爱得热烈，屈辱感也越强烈。她每日依窗凝望，为的是能飞越树木重重的校园，要看到陈渐的身影，聊解心中的思念。她知道自己的魅力，思索着陈渐一定是心有所属，不然不会对她的亲近无动于衷，她便又耿耿于怀苏杰了。情人耻于一见，那么见见“情敌”，总是可以的吧。这一意念一经产生，她真非要见见苏杰不可了!她要从苏杰那里了解他俩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她还有希望吗？爱曾使得她对苏杰有成见，使得她主动地闪避苏杰，可又是爱，迫使她要接近苏杰了解真相。
苏杰正躺在床上看书，忽然听到门口有打听她在不在家的询问声。那声音很甜很脆，有如画眉的鸣啭那样柔润动听。她赶忙放下书本，翻身跑出屋子。珊珊高挑清纯秀丽的身影，在质朴的院落里很抢眼。苏杰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珊珊楚楚动人微笑着，一言不发注视着，她才慢慢地醒过神来。她赶忙跨上前去，亲热地拉着珊珊的手，欣喜地说道：“珊珊，想不到会是你呢，真如天降仙女。”珊珊也不由得紧握着苏杰的手。两人都惊异于自己原来是这样地欣赏对方，为对方的魅力所倾倒。这一刻的拉手与微笑，似乎把以往所有的明争暗斗都一笔勾销了。
珊珊一向高傲，不把别人的优异处放在眼里。但苏杰领她进屋，一室温馨的书香，出自苏杰之手的绘画，栩栩如生，她置身其中，真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再看苏杰本人，一团的和气，宁静中流溢出来的智慧与魅力，真令她相形见绌。心想：如果陈渐老师与她相爱，那他的爱是值得的。她为自己此次唐突造访，深感轻妄惭愧。
苏杰再次无限喜悦地拉着她的手说：“真的，我想不到会是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是呀，我也想不到，我事先不打个招呼就登堂入室。”珊珊想起此行的动机，脸飞红了。她毕竟机智过人，马上转个弯：“暑假漫长，你是校中有名的藏书家一一我是乞讨精神粮食来的。你大概不会吝惜吧。”
“这个自然，你永远不会让人拒绝——-这些书，你就随意挑吧。”
“这本，我看过了，是相当好的一本书。”珊珊看着书桌上摆着的《现代中国名著一分钟》，脱口而出，说完，自悔失言。苏杰瞥一眼那本书，也登时脸红了。记得一年前，她殷切地把书借给陈渐，而珊珊却把这本书从陈渐处借走了，两个都爱着陈渐的女孩从此心里都存了芥蒂。现在她们依然爱着陈渐，都在等待盼望着这份爱。为逃避那段日子带来的尴尬，苏杰赶忙说：“你先坐坐，好好挑几本，我去摘些黄皮果来，酸甜可口，开胃。”
珊珊望着书柜、床，都是书，竟不知如何选取，也无心选取，她原本的目的，不是为借书而来的。但这满目的书画，何处曾留下陈渐的痕迹呢？他是否曾在某个夜晚或很多个夜晚来过这里，坐过那把椅子或这铺床，抚弄过这些书或窗口的吊兰，醉心于这一室的温馨与苏杰的爱？想到这会是真的，她的心就刺刺地疼，悲哀自己一直以来枉自多情。她悲哀的眼光，茫然地在书列间浏览，一本书脊上的“悲剧”二字，吸住了她的眼光，她的心事被击中了。她定睛细看，是《世界十大古典悲剧故事》，她毫不思索，抽出这本本书翻阅。书竟然自然地由第228与229间分开，陈渐那张她十分熟悉的照片展在眼前！真是触目惊心，继而是绝望一一陈渐的照片，己被从两眼间撕开又重新粘好！这被撕过的照片，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什么都明白了：这里展示出一段不为人知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她无数次的亲近，都被陈渐有意无意间挡回，现在终于有了答案:他心里只有苏杰！他们决裂过，但足够深情真挚，竟不留有一丝缝隙容下她王珊珊！她失望得无法自持，手足具冷，思想呆滞，只有院子里响起苏杰的脚步声，她才收敛自己的悲伤，急急把相片夹回书中。把书插进书列里，神情依然慌乱。苏杰笑吟吟地捧着一小筐洗净的黄皮进来，倒不十份留意她苍白的脸色，只关心地问：“书，选好了吗？”
“没有，还没有，这么多书，我真不知该选哪些。”珊珊苦涩得只想哭，一点心绪都没有了，却又不好意思立即离开。
“那就慢慢选吧。先吃点黄皮果吧，今年的黄皮很甜，去年家里一只猫死了，我妈妈把它埋在树底下，黄皮果就真变甜了。”
珊珊机械地听从了苏杰的建议，伸手拮取了一颗黄皮放到嘴里，却辨不出是何滋味。她用力嚼一嚼，只觉得又酸涩又苦，原来不小心，把一粒籽都嚼烂，吞到肚子里了。是啊，她所体味的，何尝是黄皮果的滋味，是她对陈渐一年多的苦恋，宣告失败的苦味!那张被撕的照片所演绎的爱情，把她推到了悲哀绝望的边缘了，她才是真正的悲剧啊！借书原本只是个藉口，她心灰意冷得连这个藉口也维护不了。此次为了顾及面子掩饰借了书，但日后有还书的心思与力量么？她难道还不够痛苦，要把一搂“痛苦之书”抱回去整天面对？她的灵魂出了窍，只想快快离开这里，跑到一个清静无人的地方好好地大哭一场。苏杰对她却是百份热情，万份爱惜，她主动找话题跟她攀谈，她提起她们都熟知的省城广州一一天河体育中心，七十二烈士墓，越秀公园，华南植物园，占地广阔的广州动物园，还有那热闹非凡的北京路，可珊珊反应冷淡呆板，与刚来时的她判若两人，就同失玉后的宝玉无二了。
“怎么啦？”苏杰拉着她的手问道，感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心里着实唬了一跳。
“没有什么。”珊珊轻声地说，怕稍一大声，她便哽咽。但她竭力掩饰的悲哀被苏杰这一询问，将要化成泪水迸涌而出了。如果不是苏杰而是别人，她立即扑到对方怀里大哭。此刻，她对苏杰恨也不能，爱更不能。她感觉自己再也不能支撑着呆下去了，摇晃着站起来，一只手按着额头，幽灵一般的说道：“我真的忽然感到不舒服，我回去了。”说着，便冲出房子。
“你不借书了么？让我陪你回去吧。”苏杰冲着她的背影喊着。珊珊不再作声不再回头，只伸右手齐头摆了一摆。此刻她已是泪流满面，不能转身不能开口了。
苏杰依着门望着珊珊远去，一脸的惊讶，寻思自己是否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她茫然地转身回到屋子，淡然无趣地坐到床上，沉思着。她猛然起身，冲出房门，跨出庭院，沿着珊珊刚才消失的方向走去。
在不远处的一片桉树林里，珊珊正悲痛欲绝地伏在一棵树上痛哭，其悲痛之状，令苏杰不由也陪着落泪。她不敢贸然走上前去安抚珊珊，她很了解，像珊珊这样心比天高的少女，绝不愿意旁人探知她的心事一一就算自己能暂时安慰了她，但留在她记忆里的，也许是永远的耻辱，就让她此刻哭个够发泄个够吧。苏杰悄悄地把自己隐藏在灌木丛后面，不让珊珊见到。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珊珊才止住了痛哭，慢悠悠地向学校的方向走去了。
怀着重重的疑惑，苏杰郁郁不乐地返回自己的房间。
她宁静的心境，又一次被打破了，一万个为什么涌进她的脑海：“珊珊的痛苦也许与我有关，与陈渐有关？她没有理由来我这儿借书的，学校图书馆有的是书。况且在这之前，她是不屑与我言语的。”她的脑海里，浮现着珊珊几次见了她都绕道而行的情景。她的此行，是有着重大的目的！她想向我说什么呢，想探听什么发现什么呢？一切无非都是因为陈渐！她为什么突然不舒服，不借书了呢？她发现了什么让她痛苦让她绝望了？她警觉地看床上的书列，迅速地搜寻那本夹着陈渐照片的《世界十大古典悲剧故事》一一它凸出了书列，记得它是向左挨着《安娜卡列宁娜》的，但现在却向左挨着屠格涅夫的《前夜》了。她赶紧把《悲剧》抽了出来，不错，陈渐的照片已不在第228与229之间一一当时她选这一页，是有深刻意义的，即“爱久”一一而现在，却放在了《大雷雨》的扉页了！
苏杰什么都明白了：就在她去摘黄皮果的当儿，珊珊看到了陈渐的这张照片，知道了她与陈渐的恋爱关系，这就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苏杰呆滞的记忆里，回响着几天前工地上陈渐对她誓言式的话语一一“我等，愿意一直等到那一天，一生一世！”一一想着这久盼的深情的话，她的嘴角还甜蜜地露出微笑，可珊珊那悲痛欲绝的惨状，马上接踵而来，她的笑马上凝固，脸额滚下了两行清泪。她相信自己与陈渐的爱是坚定的，他们是幸福的一对，可王珊珊的痛苦，却衬托得她的幸福很孤单一一她正是把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毫无根底可言！她爱陈渐，盼望着和好，可她也爱珊珊，因着她是她的师妹，是那样聪明秀美。她按捺不下良心的不安，不能坦然地享受爱情。是啊，珊珊是那样充满朝气，她不只有一个光明的前程，更应有美好的爱情。珊珊爱陈渐，甚至比自己更爱陈渐一一这该怎么办啊？
苏杰神魂颠倒，或痴或呆，整天哀声叹气，躺到床上也是展转反侧。早上起来，两只眼睛陷了下去，像大熊猫一样，起了大大的黑眼圈。经三天的思虑后，她终于决心走出这满是痛苦的爱情沼泽地!她静坐凝神，心平气和，提笔给陈渐写了一封长信：
渐陈：
您好！还记得么？你曾问过我，是否相信缘份，我那时是惊奇地摇了摇头的。现在，让我重新回答你吧：我相信缘份！自从相爱到现在，我无时不刻感到“缘”的存在，“份”的定数。一一我们的缘份，一定是到止为止了。
如果不是缘份已绝的话，我（她本想写“我们”）痴情的等待，热切的盼望，殷殷的情意与一次次的挽救，何以终归失败了呢？（写到此处，对往事的回忆令她内心抽痛，泪水涟涟，泣不成声）是啊，我一直都等待着和好，千万次憧憬着与你在一起的欢乐；但你的一句话，一个眼光，甚至一个微小的动作，每每都会把我的希望打破，令我的热情消减。虽是由于我的过份自尊与高傲，但一切都是因为缘份已绝了啊！
缘，虽然绝了，但我会永远铭记这段爱，永远铭记您曾给予我的快乐！在人生的旅途上，让我体会到爱情的甜蜜美好的，你是第一人！是你让我感知爱的给予与获得的幸福。这段爱，虽然痛得那么深那么久，却是那么美。现在决定离开你，就越感觉你品性的美好了。我终于明白，你为何能吸引那么多纯真少女一一我曾因此而痛苦而憎恨，现在看来，是我错了，这正是你的魅力所在。一想到你与她们中的一人（她不想直指珊珊）会产生伟大的爱情，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渺小的第三者。我嵩拜伟大，嵩尚真诚高洁，如果我已成为别人美好爱情的第三者而还占着这个位置，我真是太可耻了，我不能做一世的罪人啊！少女的心是水晶般透亮莹洁的，她们的爱真挚而热烈（她正是这样爱着，所以这样揣度别人），同时她们的心是脆弱的一一我不愿意因为我的原故，你会违心地拒绝她们中某一位优秀者！（此刻，她想到了陈渐的诚实胆怯）一一你不会因为世俗人的眼光，而不敢大胆地接受你的爱情，你的幸福吧。（她避免使用“师生恋”这样的字眼）
你，已是自由了，我真心希望你别错过机会。（她的意思是：趁珊珊暑假在家，你大胆与她相爱吧）一一记得你曾说过，读大学时，因为胆小，错过了许多机会，难道你现在还由于胆怯，而要抱憾终生么？
再见了，陈渐，也许我以后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完美的人了。（她悲泣着想道：我还会找么？除了孤寂，我这一生还会拥有什么？）请你不要责怪自己，更不必内疚，其实要说对不起人的是我，是我太偏执太高傲了一一我愿意错过你，愿意怀着伤痛渡过这一生！我只希望，你能尊重我，尊重我们曾拥有的这段情！（她担心陈渐会误会她而轻薄鄙视她）有位诗人说过：能真诚地爱过一次，就是无憾的人生一一我已拥有这样的人生了。（写到此处，她停下笔来，沉思着，不由微笑着，是啊，人生虽短暂，内心却能这样丰富）
我希望，以后无论你娶谁为妻（她又不那么肯定珊珊就是她的代替者了），都应好好地爱她，请记住：忘记也是一种美德。
有朝一日，我们如果相遇于异方他乡，我会献上我真诚的祝福与问候。（写到此处，她的泪水又来了，痛苦得不能书写，心里直喊道：难道真的别了，永别了么？分手后，他一定是调回市区的，见面是难的了。想着凤媚日夜叨念的是市区，林静为去市区而不择手段，她为自己的愿意放弃而骄傲。她抬头望了望窗外，夜色中的一切是那么宁静与纯洁，夏风轻轻吹送着桉树林的芬芳，多清爽啊）一一这一生，就算我们不能成为朋友，但也绝不可能成为仇人，你说是么？（“仇人”二字刺得内心生痛，泪流如涌。是啊，如此深爱这着的两个善良人，怎么会成为仇人？）
别了，陈渐，愿我的祝福带给你一生的好运！
苏杰
1993，8，5
当她写下对陈渐的祝福时，她的与陈渐的关系，似乎也从此结束了。她体味到了无边的凄苦悲凉，有如被人类抛到一个渺无人烟的星球上，孤寂难受。她怕自己也许会后悔到改变主意，第二天就马上把信投递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己虽不能伟大成君子，但白纸黑字，这点诚信是要有的。
就在苏杰写决别信给陈渐的当儿，从几天的痛苦深渊中挣扎着站起来的珊珊，对着夜空的星星下决心要忘记陈渐，忘记这段深刻的心恋。那七月流火的一颗流星，也许是她情感的消逝吧，当她努力要忘记时，她感到内心的空泛，她不能不为此泪流，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为这段爱哭泣了！她透过黑夜向那个方向痴痴地凝望，那个闪动在黑暗深处的灯光，已不能让她感到激奋，她只觉得那是她生命中永远不可拥有的一盏明灯！
再见了，陈渐老师，愿您与她白头偕老，希望在你的生命当中，有那么几次，些许时刻，你能忆记起一位情窦初开的女生；带着眷恋来思念她吧，因为她把自己最纯洁最珍贵的初恋情怀，完全捧给了你！
与苏杰的决别信同时起航，珊珊已整理好行装出门。她已不忍再呆在这个令她心碎的地方。她要出发，应学校学生会同学们的邀请，做全省的漫游；她要把少女纯洁热烈的初恋情怀，散于全省各地，换取一个全新的、奋发有为的青春！
让时间此刻向前跨越吧，因为从此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这位聪明秀丽的姑娘了。两年后，珊珊以本校最优异的成绩走出省邮电学校，被保送省某学院继续学习。她所迎接的，是亮丽的二十一世纪的曙光。
因为曾经失去，她获得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