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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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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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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深处》连载

第七十章 生命微光

医院里的墙壁是白的,床罩是白的,棉被是白的,枕头是白的,陈渐穿的细纹病号服也是白底的,在白色海洋之中,他本来苍白的脸色就更显得加苍白了。生命,在病魔面前,显得是如此的苍白,人类真无能为力。梦园端坐陈渐的床前,与他亲密地交谈,这多少有点生命的活力。

“你不要悲伤,梦园。”陈渐平静地说着话。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却也没有悲哀,谈到死时,他一点也不害怕,似乎是谈到一位老朋友。

梦园伸过手,紧紧地握住陈渐的手,也不敢流露出悲伤。对于像陈渐这样的睿智之士,隐瞒“死”的事实,是不可能的。他抓住挚友的手,似乎是要抓住朋友那稍纵即失的生命!在死亡面前,他们更加珍视对方,诊视这份友情的真诚与纯洁。看到梦园眼里渐渐溢满泪水,陈渐再次强调:“我说过,不用为我悲伤的。——梦园,你知道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对‘死’的见解吗?”他微笑着停下来,望着梦园。

“不知道”梦园老实地摇头。

“他说,我们活着之前与活着之后,死都是存在的,都有着最深刻的宁静。他还说,智者不受必然性的束缚,因为他愿意接受必然性强加给他的一切。——如果你明白他的话,你就不会为我的死悲伤了。”

梦园佩服地点点头。他为朋友对死所表现出来的达观态度而欣慰,有多少人面临死亡,是要抱怨愤恨哀求甚至嚎啕大哭的!就是一些死有余辜的罪犯,明知死在眼前,却为了能苟延残喘,厚颜无耻地乞求宽恕!尽管陈渐这样视死如归,梦园还是忍不住泪水,因为陈渐不是在自然的老年中死去,而是殒于青春盛年;不是战死沙城,而是败于于毫不引以为荣的病魔。

“不要老是谈我了,也谈谈你,谈谈你们吧。”

梦园更感动了。陈渐的此生,不仅诚实,而且谦卑,他就是快要死了也不多谈自己。

“如往常一样,我很好。”梦园对于自己的境况,最近总轻描淡写。他不敢把自己对生的幸福感告诉陈渐,怕引起他对生的眷恋而对死增加恐惧与痛苦。他幸福,他强烈地希望活着,因为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他的爱情美好妙曼。

陈渐似乎不满足这些简单的回答,催促道:“多说些,说具体些,你知道我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梦园当然知道,于是补充道:“我与苏杰之间进行得很顺利——至少,我们已达到了不一般的友谊关系。她在云浮生活得很好,很忙很充实也很快乐。”陈渐放心地点点头。梦园继续着好消息,他发觉陈渐喜欢。“她的作品,已在全国崭露头角。听说我市文化界正筹划着为她举办个人画展呢。”

陈渐果真异常激动,他无比欣慰:“我知道她会迎来这一天的——从认识她的那时起,我就知道她是一个不平常的女子,她志在蓝天,所以凡尘的情感不会把她击败。她现在已经崛起,她就要看到成功的曙光了!能迎来今天,她跨越了多少坎坷啊,她终于成为我们家乡的骄傲了!一个女人,像她这样从少女时代起,就坚持奋斗到现在的女子,确实太令人感动了。”因为过于激动,陈渐哭了,也不停地咳嗽起来。梦园赶紧拍拍他的背,自己也忍不住泪流。他感动陈渐无私的心灵,也感慨苏杰奋斗的艰苦历程。他凝望着挚友,想道:他从不哭自己的病,不哭自己的死,但一想到苏杰,一提起苏杰,他就泪流就痛哭,他今生的情爱,只给苏杰,只给诚挚的生命!虽然他今生没有拥有一个亮丽的青春,但对于别人艰苦的奋斗却如此地关心,足见他内心的善,他的胸怀足够博大!

“要不要告诉苏杰你的病?”梦园试着问。

“不,不要!”陈渐赶忙摇头。“我不想打扰她,不想她为我难过。我已不配得到她的友情了。”

“其实,她不会不记恨你的。她对生命的怜悯心,对人所持的宽恕心,是我们不能揣度得到的。”

“这我知道。”陈渐叹着气,“也许她太宽怀,太富有克制力与自我牺牲的忍让精神了,所以她的人生才出现了那么多的波折。”

梦园动情动容,终于说出深藏于心的秘密:“你结婚那天,苏杰是参观了你的婚礼的——我想她本来是要来参加婚礼的,因为她买了九朵玫瑰。”

“是吗?”陈渐的似乎已干涸的两个眼眶,又涌出了两行清泪,哀痛的脸上绽放着幸福的光芒。

“那天,我认出了她,她就在酒店对面的新华书店里面。当我最终能寻个机会出去找她时,找到的,却只有她留在书店里的九朵鲜美的玫瑰。也许你忘了,我捧着花回来,告诉你,是你的一位朋友送的,你那时大概太兴奋太累,就忽视了。”

回想起那天的情景,陈渐满脸羞愧,如果他在临死前有什么要忏悔,他首先要忏悔那天的狂妄自大,他的不成熟的青年时期的虚荣心。

“从她的这个举动看出,她是不记恨你的,她还祝福你幸福永久。”梦园微笑着。

“我不配她的祝福。”陈渐脸有愧色,“如果保尔的话可以增添,我在临终之前,我不仅因为此生的碌碌无为而悔恨,并且因为给苏杰造成痛苦而至死不安。——梦园,你一定要好好地爱苏杰,要抚平她内心的创伤,让她不再受苦!善良的人,应该得到幸福。”他抓住梦园的手,以生命在恳求,“我们之间是纯洁的,她的身子如她的灵魂一样圣洁!”

“她是美的化身,她是圣洁的,”梦园重复着这句话,并做出许诺:“让她幸福,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

两位朋友,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为爱而感动。虽然死亡已挡在他们的中间,不久他们就阴阳相隔,但他们却由衷地感到满足。

陈渐是市委书记的儿子,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来探望他的人,络绎不绝。陈渐都以病中要静养为由,要求医生一 一的为他谢绝了。他只希望梦园与他相伴,说着贴心的话儿。他珍视敬重梦园,胜于他自己,同时,梦园的存在,也意味着苏杰就在眼前。

“我希望,苏杰的作品在本市展览这件事,要快快地办成。我期盼着能在生命结束之前,看到她作品的展出。你知道得很清楚——不要安慰我——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会再多了。”

“听苏杰说,我市的宣传部已着手筹备了——这个,你就不要担心着急了。”梦园哽咽着安慰。是啊,苏杰这次办不成画展,还有下次,而陈渐的生命一旦失去,就再不会回来。

“筹备?他们也许会筹备一年一百年的!现在人人都向钱看,盲目追赶珠江三角洲,立什么什么项目,为的不是更多的枉钱落入当权者的的腰包?近二十年来,有谁又真正关心到艺术文化的建设?八十年代我市发行的享誉全省的文学季刊,已让出了位置,充塞了打工赚钱、广告商品的气味。我看,该是重视文化建设,宣传文化建设的时候了!”陈渐慷慨陈辞,似乎他一生的激情都凝结在这一刻。他每说一句,梦园就点一次头,并紧握拳头,似乎如果需要,他便跟陈渐一起摇鼓呐喊,冲锋陷阵。

“我从未曾为我自己主动求过我父亲,但这一次,我一定要求他了——为了苏杰,为了家乡,为了我们这一代,更为了一颗正直的心!”

“是的,应该催促他们,有你父亲出面就不同了。”梦园热烈赞成。

“而且要赶上元旦那天展出!我这病怕是熬不过明春了,这个我很清楚。”

梦园又哽咽了。

“到那天,我们一起去参观她的作品展览。”陈渐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正值两位朋友谈到兴奋的当儿,敲门声轻轻地响了两下,接着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走进了陈渐的特殊护理。她小声和气地对陈渐说:“先生用餐的时间到了,夫人已把排骨汤送来。”

陈渐正要做出不耐烦的神色,媚珊已轻脚轻手地进来。她手里提了一个食品盒,见了梦园,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梦园为不打扰陈渐用餐,立起来就要向门外走去。陈渐说他还很饱,不想吃东西,梦园只得又留下来帮着护士说服他喝点汤。他那瘦骨嶙峋的双手,如鹰爪一般,颤抖着端着汤碗——他拒绝别人喂他——那半碗骨头汤,不住地在碗里涌动,好像有鱼儿在里面跳跃。梦园哀伤地别过脸,不忍心再看,为不让已溢出的泪水被别人看到,他急急地向门口走去,简短地说:“我明天——”,“再来”二字未出口,就哽住了。他那模糊了的双眼,差点使他撞到了门框。

媚珊也紧跟着出来,她满面满眼是泪,正与梦园转过头来的泪眼相对。

“告诉我,他还有希望吗?”她压底了声音呜咽着问。

“我也不知道。”梦园其实是一点信心也没有了。他的脸绝望地苍白起来,他控制住了泪水,媚珊看到了他凝聚在额头的深深的哀伤,也看到了令她冰冷的答案。

媚珊执着他的手——似乎他就是上帝——哭着哀求道:“请你求求他们,求所有的医生教授,尽他们的一切力量,用最好的药物拯救他!现在医学这么发达,癌症也有可能治好,他这个小小的生命,不会保不住的,是吧?”她泪如泉涌,梦园绝望地沉默着。她感到绝望——无论今天多么发达的医学,或者上帝本人,都救不了陈渐了。

梦园也被她深切的哀伤与诚挚的情感所感动,终于忘记了她的不好,安慰她说:“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吧。至少在这段日子里,我们要让他过得平静快乐。”

“可是他并不需要我,不要我侍侯。——我不遗憾这个,我只觉得我对不起他!我不是个好妻子,我不曾带给他应有的幸福。他现在就要死了,我再没有忏悔的机会了,再没有让他快乐的机会了!”她哭着,后悔自己打了胎,即使那是吴尺的孩子,也不至于让陈渐在时怀有身后荒凉之感啊!因为过于激动,她差点儿把因为陈渐撞见了她与吴尺的奸情、他们现在的夫妻关系已是名存实亡的事实,统统告诉梦园,并为此请求他的原谅——他是陈渐的最亲近的朋友,现在他在陈渐心目中的位置,比她重要得多亲密得多了。

听了媚珊的话,梦园重重地叹了口气。是啊,如果陈渐的妻子不是她,而是别的任何一位正常一些的女人,他的生命也不会如此的不值,他的生命也不会如此迅猛地结束!她对陈渐的此生,确实是负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啊!但现在一切都晚了,她的悔恨,及一切的拯救,都迟了。何必再对她进行毫无意义的指责呢?她已是万分的痛苦了。

他不责备媚珊,也不安慰她,无言地走了。

媚珊呆呆地立在医院清寂的走廊上,无望无助,她此时更加明白,陈渐于她是多么的重要!想到他即将死去,她的内心一片荒凉,如这清冷的寒冬。想到他悲剧的一生,她又禁不住悲伤。她忘记了回去拿食品盒。她除了悲哀,什么都记不住了;她除了陈渐,什么都不需要了。陈渐讨厌见到她,她只能苦苦地幻想着陈渐能活下来,能活下来。她茫然地穿过下班的人流,逆着寒风走向荒凉的郊野。在枯萎的芦苇丛中,她跌坐下来,对着空谷仰望着凄楚的寒空,尽情地放声大哭——舍不得陈渐死去而放声大哭。

可是,就是她哭出的泪水能渗透这片土地,也感动不了上帝。陈渐的生命,如这些枯萎的芦苇,注定要消失在春天来临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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