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停电了,整个村子笼罩在暮色之中。夜色加浓,村子也越宁静,从遥远的上空望下来,这个小村是处于无知无觉的静止状态。黑夜中偶尔传出的几声狗吠,直直的横向天际,是人寰中唯一的声响。但如果深入庭院中,走到窗口,你一定发现有生命在蠕动,有思想在延伸。
苏杰小房间的窗口,透射出微黄的烛光。她静静地坐在书桌旁,她的面前,点燃着三支蜡烛一一其中两支短短的。她凝视着蜡烛出神,她的不动弹的躯体,让人怀疑那儿安放着一尊塑像。她同时点燃三支蜡烛,原是让其不至于浪费掉,有足够的光让她感受光明一一但三支蜡烛齐燃着,却令她产生一种迷离的意境,一种死亡的幻景。白天她已放弃了死的决定,但死的悲哀已在心里落了根,在黑夜中由魔鬼牵引着滋长,在昏黄的烛光中摇曳着她的灵魂。不知不觉中,她的灵魂就出了窍,随着烛光飞向那个无知无觉的晶莹的世界去。人死后,活着的人,不是在他们的灵前点燃蜡烛么?她感到悲哀,因为她还年轻,却在为自己的死做着祈祷,亲点蜡烛,为的是给自己的灵魂照路!
房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而她的内心也宁静得近乎虚无了。挂在两腮的两行清泪,如从两个小树洞里流出似的。也许这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的泪流了。感情枯竭,人离去一一不只是王珊珊争夺着陈渐,她的父亲也认定他为女婿,帮着争夺他,所有的人都贱视她以全部智慧及生命追求的绘画艺术,认为那只不过是副科,是生活中可有可无的附庸!自己这被欺凌被侮辱的,还有什么力量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认定自己是必死无疑了,虽然她还未认真考虑死的具体时间与选取的方式。最让她眷恋不舍的,是她这个生她养她的家,她的至亲。趁着这最后的机会,她要见他们一面,默默地同他们告别。因为没有电,家里人提早就寝了。她来到被夜色笼罩的宁静的院子里,摸索到堂屋门口跪了下来,她不想打搅堂屋里的父亲与隔壁厢房母亲的睡眠,不忍看他们额角的皱纹。她匍伏在地,默默地,很久才起来;走到哥哥的房间时,她听到了时断时续的呻吟声。她不由马上推门而进,那呻吟声就更真切了,是从床上传来的。“啊,哥哥病了!病得这样的沉重,连连发出让人不忍耳闻的呻吟!一一哥哥太累了,是累极至病的。他一早到晚毫无怨言地为这个家工作着,到处奔波劳碌,终于病倒了。无论多累,哥哥从不当着家人的面叫一声苦,怕家里人担心焦急。现在病倒了,以呻吟作为对病痛的抵抗,以为这一刻过后,明天便又可照样工作了。”
想着这一切,苏杰干涸的双眼又涌出了泪水。她相信这许多天以来,只有此刻的泪水才是有意义的。她终于惭愧自己以死作为挣脱苦海的选择,她感到自己有义务保留自己的生命。陈渐本来与自己素不相识,他抛弃自己,自己反而为他生病,为他痛苦,为他的离开而死,却忘记自己至爱的亲人,值得么?自己于世虽微不足道,但至少也可以为自己的亲人做些什么。与亲人一起慢慢变老,也是一种幸福啊!一种有价值的思想,令她想到了生命的意义,她登时振作了起来。她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凝望着黑暗中哥哥模糊的轮廓,祈求着上帝让他快点好起来。
“哥,您不舒服么?”她轻声问道,“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去告诉爸妈他们吧。”床里面传来哥哥微弱的声音。哥哥肯定病得不轻,因为他自愿请求帮助。是啊,他不愿让疾病占去时间,他要健康地活着,为的是能做更多的工作。他多热爱生命,多热爱生活啊!
一刻间,小小的庭院热闹起来了,夜被点亮了,家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哥哥生了病,都起来了。询问,关怀,担心焦虑,奔走抓药,所有的这一切都凝成一个深深的“爱”字。
苏杰为一家人浓浓的亲情感动着,这令她冷淡绝望的心灵又一次得到了滋润。她自问:“在这人间,难道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们才真正彼此相爱相爱的么?只有至亲才能产生真正的爱么?啊,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世界就会被分割成一块块的小团体了,世界就会变得太自私自利,太残忍,太不值得人生活其间了。爱会产生爱一一她内心潜伏着的善良,暂时被爱情的挫折所埋没,现在被至亲间的爱激发起来了。
她因此感到宁和愉悦了。
回到房里,那两支较短的蜡烛已燃完,她微笑地收拾它们的烬渣。是啊,自己挺过了死亡的一关,难道不值得高兴吗?她望着那支依然燃着的细细长长的蜡烛,觉得它的光尽管很微弱,却很宁静很美。现在,她想到陈渐与珊珊,心再也不刺刺地痛了。她很惭愧自己白天那么憎恨珊珊,她甚至觉得珊珊对陈渐的爱,是很动人的,是很美很有活力的。
她心里没了恨,就没有悲痛,很宁和的睡着了。这一次,她睡得很甜美,宁静的梦中,她化成白云,在蓝天中轻盈地飘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