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杰太善良了,便也以善良之心度人。许多人是以小人之心度人,而她却是把别人的灵魂美化,看得如同她的心灵那样美好圣洁。在她痛苦哭泣的这一整个晚上,陈渐并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面对如花佳人,因为要赎罪而静坐——不,他绝不想到愧疚,他是尽情地享受,发狂地销魂!四年了,他也许太饥渴了,他的精神与肉体都需要滋润抚慰。他等不了苏杰,哪怕只一天,他也抵抗不了媚珊丰美肉体的入侵!此前只他一个人时,他就静静地怀念着苏杰,眷恋着苏杰,发誓要坚定地等待着苏杰,但媚珊的到来,彻底地让他迷失了方向,他完全成了柔美肉体的俘虏了。就在这一晚,媚珊顺理成章,留下过夜一一她是十分懂得如何抓住机会并趁热打铁牢牢地抓住幸福的一一那粉红色的台灯一直光亮着,照着两位浪漫、激情似火的情人,热烈地燃烧了一晚!
这一切,连陈渐事先都没想到,也许他以后也不屑冷静下来,追想这一幕的开端了。这一晚,他甚至是没有来得及解下为苏杰而系在窗棂上的黄纱巾,就完全浸没在媚珊丰美迷人的女性肉体里了。他除了心荡神驰,除了兴奋陶醉,他什么也不记得。在这晚之前,他曾经肯定苏杰是他心灵里的,是他的精神支柱与生命,而媚珊只不过是令人感官愉悦的尤物罢了。可他成了感官的奴隶时,就急不可待地把最美最动听的话语、最忠诚的誓言,用他那热辣辣的嘴唇压到媚珊柔美的朱唇上,印在她光滑丰美的胸脯上。苏杰在痛苦而泣,他却疯狂如猛狮一般与媚珊拥抱在一起。在美女面前,男人体现出来的,往往是兽欲的一面!
这一切的事实,善良纯洁的苏杰怎会想得到呢?她想到的总是爱情的圣洁与伟大。她太痴情,太珍惜这段爱了,像许多纯情的少女般,陷进去就拔不出来,知道已失去而把这段爱想象得更美。在学校痛苦不堪,回到家里,想着想着也啼哭不止,她躺在床上,在黑夜中哭,尽情地哭。她哭累了,泪水伴着她入眠,她梦见的还是陈渐……
她惊喜地向陈渐走去,因为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爱人。她要询问陈渐,晚上她所看到的一切是什么回事,她从广州急急地赶回来,他怎能以这样的事实展示给她呢?她甚至要把心掏出来给他看,让他看看这颗心是如何的殷红、纯洁!陈渐似乎明了她的内心,未待她开口,他就说:“苏杰,你不要悲痛伤了身体。你放心吧,昨晚你看到的那位少女,不是我的什么恋人,绝不是的。她是我的大堂妹,她还带来好几位弟妹来呢一一我的叔婶到遥远的北方探亲去了,她便带弟妹们到我这小住几天。”
苏杰听了这话,心中结的痛楚,便消散了。她果真放心了。
她立刻醒了过来,陈渐的话语还萦绕耳际。意识到这是梦时,她的泪水又来了。她如许多痴情的少女那样,希望梦是真的,而现实是假的,这个失去陈渐的现实,她接受不了!但这注定是一个不可改变的现实了一一她永远失去了陈渐!记得初失奶奶时,家里人是如何的悲痛啊!她幼小的心灵,默默地恸哭奶奶的离世,希望奶奶还是好好地活着。她总是幻想着奶奶会忽然回来,像往日一样安详地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幼小的她,虽然害怕鬼怪,却不害怕奶奶曾经死去,因为善良慈爱的奶奶不会变成鬼,哪怕奶奶是从荒芜的坟地回来,她也会高兴而感恩。当她觉得奶奶绝不会再活过来,她便幻想着奶奶的灵魂会越过广漠的荒野,飘回来看望他们的一家。人死后,灵魂不是离开躯壳,进入天堂或坠入地狱么?奶奶活着时那么仁慈和蔼,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活苦难,她尽管没有完成什么人间的伟绩能进入天堂,但却不会下地狱,而是安闲自在地活在阴间。这样,奶奶便如同在世时一样,可以常常回来看望他们一家,与家里人相聚了。
可是,陈渐,你是活人,你的灵魂不能离开你的躯体来看我啊!我是永远永远失去你这位亲人了!在长达四年的思念眷恋中,苏杰已把陈渐当成亲人而不只是恋人了。幻想中,奶奶还可与我们相聚,而你,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第二天下午,是照例的教师会议。苏杰如当初盼望入学通知书一样盼望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她急切地想知道新恋爱中的陈渐是个什么样子。
她的眼光,飞越会议室中央椭圆形的围桌,望向陈渐。她把悲哀绝望深藏起来,竭力表现得无动于衷,她的脸色那样平和宁静,有谁又知道她的心如玻璃破碎着,现在还在悲泣着呢?她眼前的陈渐,气色是那么柔和,如春天的宁静的湖面,纯静得如同天使,令她惊叹不已。她私下想道:他是幸福的,新的爱情,滋润了他枯萎的心田,恢复了他的风采。他依然清瘦,甚至比往时更清瘦了,但这清瘦于他却是出类拨莘的飘逸脱俗。他的温文尔雅的气韵,是这次新爱熏陶的结果吧。善良的人,一定是怕我目睹了更悲伤,才没有流露出因获得了美满爱情的兴高采烈,尽量隐藏住他四溢的光采!单凭这一点,陈渐,你就应该得到祝福。是的,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因为我所爱的人终于找到了幸福。我的错过,让你更幸福,我有什么理由抱怨呢?
苏杰依然以一个爱人的心理去度量陈渐。可当他们的爱情关系彻底断绝时,他们的心灵已不那么相通了,所以她的猜测并不十分的准确。不过,此刻陈渐的感受确是飘飘然的。这几天,媚珊仗着与市委书记的儿子恋爱,而且行将毕业,学校也懒得去了,刻刻与陈渐在一起,时时享受着称心如意的爱情。陈渐简直是金屋藏娇,有优美女人伴随的心荡神驰,永不消散。就是他看到了苏杰,他也不能从媚珊的魅力中完全苏醒过来哩。但他骨髓里的善良,提醒他注意苏杰的存在一一她已从广州回来,就在他的眼前!可是他已忘切了依然系在窗棂上的黄纱巾。他担心的是,苏杰会哭,会闹一一他可是市委书记的儿子,炙手可热的人物呀。当他看到苏杰平静的神色时,他才完全放心。看来,他并没有彻底了解苏杰,怪不得他那么容易就放弃!他有点惊讶:她怎么不嫉妒?他是权贵的儿子,是美如海伦的少女的情人呀。最近一个月听惯了奉承话,对苏杰冷静如水的神态,他由惊讶至不快了。
苏杰已不像昨晚那样钻心刺骨地痛苦了。痛苦暴风骤雨般袭击了她后,竟磨坚了她,她的心有一股坚强的抵抗外界事物的力量。散会后,她独自一人走着,眷恋着学校里的什么似的不愿马上离开。她的想清楚看看那位新人的好奇心,迫使她走上宿舍后的青草地。她佯装着在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徘徊在陈渐的窗口下。在一次仰望中,她终于看到了那位少女!她的那股坚强的抵抗外界入侵的力量顿时消失了,内心泛起一层紧接一层的酸楚。是她,就是她一一昨晚的那位少女!她的眼光不能移开,紧紧地盯着那位少女——她的情敌——看!少女居高临下,闪闪发亮的大眼睛,也往下看,盯着她,似乎是要与她一比高低。这少女真美,一支独秀临窗而立,苏杰起初是由于好奇而凝望,最后是被少女的美而吸引。她心下思道:她对同性的吸引能如此之大,她的倾倒异性可想而知了。
苏杰过于专注于窗口的美少女,以至忽视了犹系在窗棂上的黄纱巾一一为她而系的黄纱巾。只有当少女顺手把纱巾解下时,她才忽然醒悟:自己是被取而代之了。她阻挡不了泪水往外溢,赶紧离开。少女微笑地望着她远去,尽管她并不知道她击败的是陈渐的初恋,却完全明白自己的美深深地震动了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
陈渐不明白,苏杰也不明白,系纱巾,绿色也就罢了,竟然模仿他国的《黄手帕》。难怪他们不能如愿得到幸福,因为他们的爱,真如黄纱巾所预示的一样——黄了!
情感是有阶段性的。苏杰的痛苦在平息了一阵子后,又如苏醒的毒蛇在啮咬着她了。她默默独行,没目的地孑孑而行,不知要去哪里,只要看到有路,就走下去。上帝啊,别让她的面前出现险谷深渊,她也许会不加思索地踏下去!痛苦已不是狂风疾雨,却一层层如撕不开的茧,她在与这柔韧的痛苦做斗争,既然她不愿向别人倾诉,只能自己劝勉自己了。她宽慰自己:终于有人代替我爱他了,这不是很好吗?这位温柔漂亮的女子,也许更配当他的妻子。是的,这位少女温善贤淑,对他痴心相许,会为他毫无保留地奉献她的所有,自己这方面是远远赶不上的啊!
她一边想着陈渐与他的新恋人,一边分柝着他们拥有的爱情与幸福,又难过地哽咽起来了。遇见了相识的人,她不能言语,唯有点头而已。而别人对她的一个微笑,她会是怎样的感激啊一一她还没有被所有的人抛弃,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爱她!
她强烈地想到了修道院。如果知道中国何处有修道院就好了!中国有修道院么?中国为什么不建修道院只建尼姑庵呢?进修道院,并不是为了忠贞于陈渐或自己的初恋一一他已移情别恋,没有什么值得忠贞的了,自己与他的爱,已不再纯洁,不值得永远的记忆了。不,自己需要忘切,摆脱痛苦!如果能够忘切的话,自己也不至于这么痛苦了。这世上有失忆器么?
进修道院一定好多了。自己至少受到保护免于再次受到伤害。啊,这痛苦,为何在平静了一阵子之后,越来越深刻难受了呢?我要疯了么,我会疯么?听说一些少女经受不了失恋的打击会发疯或自杀,我是不是也不能幸免?啊,苏杰,你千万不能走上那条绝路,你是一位知识女性,失去了爱情,还有理想与追求,何况还有道德的力量作为你的坚强后盾呢。但我何时才能摆脱痛苦,重见曙光啊!
几天以来,苏杰都是晕晕沉沉,懵懵懂懂的。她相信自己是疯了,是个安静的,内心积结着巨大痛苦的疯子。她感到两耳轰鸣,脑袋呆滞不灵,听别人说话如隔重山,两脚沉软无力,心力交瘁。她想起了班中一位神经失常的女生来。她一直以来都怜悯那位女生,希望对她有所帮助。而此刻,她却在内心苦笑着同那女生对话:“可怜的女孩,我就要来与你一道了,这世上,你并不孤独,我加入你的行列,你高兴么?”她转而又觉得,自己甚至连那女生都不如,那女孩还有勇气一个人到荒寂的坟地里去,逐一读出墓志铭,直到把那片坟地里所有的墓志铭记住为止。自己有这个勇气么?自己只不过是让悲痛镇压着无力振作的自艾自怜的怯弱者啊!
她在潜意识中要振作,要摆脱痛苦的压迫。
活动是驱散痛苦的良方吧。她想起要上街为班里买桶子。学校把所有的花草树木分配下班,她班负责两块花圃。她机械地,步子缓慢地由家里出发到市场上,终于顺利地按售货员的意思付了款一一这于她实在是一件艰难的事!两只小小的塑料桶,总共不超过两斤重,但她提着提着,沉沉的如千百斤的铅铁,累得她气息奄奄。她真想停下来休息,却又不好意思一一街上人来人往啊一一她猜想自己内心的焦瘁与绝望,一定是毫无保留地映在脸上了。她偷偷地望着经过身旁的行人,生怕他们会驻足注意、会关心询问她,会过来帮助她。但他们始终没有过问她,她感到放心的同时,立即又更加悲哀:自己被这个世界冷落,完全孤独了!她感到自己心力交瘁得再无法支撑着生活下去,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为学校工作了!
她慢悠悠,有气无力地提着桶子走进校园。远运地,她班的两位学生就跑过来说:“苏老师,我们现在就去浇水。”她呆痴着,来不及有所反应,两位小男孩就接过她手中的水桶,连蹦带跳装水去了。望着飞闪而去的学生的背影,她干枯了的双眼眶,又溢满了两湾清泪。那可是班中最顽皮的两个小精灵啊,平日里她不知为他们操了多少心受了他们多少气,而在她最孤独最悲痛的时刻,是他们首先带给了她安慰!
她的内心受了感动得了滋润,头脑也不那么呆滞不灵了。站在校园里,望着她宿舍的那个方向,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几天来,为回避遇见陈渐,她一直不曾敢靠近自己的宿舍。此刻忽然心血来潮,要上宿舍去,为的是希望见到陈渐。她知道,陈渐虽然已永远地走出了她的生活轨道,但却走不出她的心灵深处,因为他是善良的,温和的,诚挚无欺的,优秀的,一流的,任何男子都不可比似的。特别是现在,当失去他后,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更加完美了。她多么希望时间能倒流啊,那样她一定会好好地珍惜,纠正自己,不会因为失去他而悔恨了。他虽然永远地离开了,但她的爱,却越来越强烈,她需要看到他,感知他的存在。只要没有听到他们结婚的消息,没有再看到那女子的出现,她觉得:陈渐还是她的!
当她踏上阶梯时,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一一酸、苦,辣,甚至也有甜,她还能感到心跳!脸色也不由得苍白起来。
陈渐正在走廊的公共水龙头处,她莫名地欣喜。陈渐在剖开大鲫鱼的肚,神情很专注,苏杰经过时,他却还能意识到苏杰的到来,并主动地向边靠一靠。他给我让路!苏杰心中泛起了强烈的酸楚。也许他在为我感到难过感到对不起吧,他默默地低着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在向母亲认错。苏杰的心又软了,暗传心语:“陈渐,其实你没有错,是我错了。我不应该一直都那么固执、高傲!是我逼你,你不应该感到对不起!”
她噙着泪水走进自己的房间。静静地坐在床上,难于马上再次面对陈渐。她细心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希望陈渐快点儿离开走廊。过了一会儿,却传来了陈渐轻轻的歌唱一一《总有你鼓励》
“但始终都去找,只因有你再鼓励,再不必将我的内心去关闭……”
“啊!这就是你对所发生的一切的回答么?但我什么时候鼓励过你了,我不是求你等我,等我回来么?”苏杰两腮挂着延绵的清泪,哽咽至难于呼吸。她慢慢地回忆,把过去一枚枚的日子,一桩桩的往事连接起来,特别记起她写给陈渐的那封信,她不由默认而悔痛不已。是的,是自己在鼓励他勇敢地接受王珊珊!但可恨的你,你现在接受的并不是珊珊啊!
外面静悄悄的,再没听到陈渐的歌声,她就出来了。走廊果真空荡荡的,陈渐的门关闭着,看不见他的身影,也看不见他新娘的身影。她刹时觉得,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可怜的,每个生命都是可悲的,就是处于恋爱中的陈渐与他的恋人,也是可怜的。他们甚至比别人更值得同情,他们竟不敢大胆地双双出现在公众面前!令人羡慕的爱情变成不见得人的偷偷摸摸!也许是因为我之故?我无形中成了王母娘娘了?多么可悲,一切的一切,都多么可悲!
除了痛苦外,她又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空虚无聊,生命在了无意义地膨涨着,像越来越大的氢汽球,稍不留心就会涨破。该去何处寻找生活的支柱啊!
她真担心,自己挨不过空泛无聊的袭击,真会选择自刹!
她深知,自己的悲观厌世是源自失去陈渐,失去了她生命中的精神支柱。她庆幸,生命是短暂的,所有的不幸将随着生命的结束而消失。想着马上就死去,她却又不甘心,好像生命犹有什么值得留恋,值得她等待。是啊,既然生命是短暂的,就应该好好地爱悦这生命,对一切都不必耿耿于怀,不必耿耿于怀!活着,也是一种责任。
回到家里时,她心里平静多了,她相信自己会好好地活着,一直胜任地活到上帝交给她的那个岁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