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阳光明媚,苏杰总是足不出户,静静呆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清风吹拂着原野,小鸟在森林里唱着欢乐的歌,于她又有何干?她只是呆呆地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沉思。想着陈渐傍依吴祖光行走时苍白悲绝的脸容,她顿时震惊起来:他会不会自杀呢?!真糊涂,自己关在家里独自怀想,也许悲剧已经发生!他就算不伤心绝望至自刹,但这几天,他也许哀伤得不成人样了,或许已是奄奄一息了吧。
她抬头望学校的上空,浓密的木麻黄树稍,透着淡淡的墨蓝;天上挂着一弯月牙儿,清幽幽孤寂寂的,柔弱的光儿照着树林,树影幽幽。小巷里的电线上,停着一只孤寂的小鸟,它迷茫地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一片可依赖的欢乐天地。苏杰爱怜地凝望着这只小鸟,滋生了一个迷信的想法:如果我点到十之内,这小鸟儿就飞离那清冷的电线回到热闹的森林里去,那么我的心愿便能实现!她开始暗中点数:一、二、三、……她还未点到四,那只小鸟儿就拍拍翅膀,振翅飞向附近迷朦的森林里去了。苏杰的心中升起了一股喜悦,她相信这是个好兆头。她不再顾虑,不再思索,抬脚就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坟地空旷荒凉幽暗,秋虫的鸣叫,使得四野寂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凉风飕飕,似乎阴魂在飘飞。苏杰不敢斜视,步子不敢停留,怕一停留,就再也没力量向前了。风风火火离开坟地,就又进入茂密的桉树林区,两片密密匝匝的树林,阴森可怖地投下黑黝黝的倒影,看不到一点光亮,只凭感觉向前,感觉有空的地方就踏上去!苏杰只觉得脊背上,额角上,手心上,都是冷汗涔涔。风吹着树叶在黝黑中摇曳,发出沙沙作的声响,想到随时会窜出妖魔鬼怪、强盗歹徒,她的头发根根倒立。
她不由自主呼唤着陈渐的名字,很奇怪,心里就有暖流涌起,身上也有了力量。
只有跨进了校园,她才停下来缓和一下呼吸。这时,天空薄薄的云层已散去,月亮宁静地挂在高空,她仰望墨蓝的晴空,清澈的月光泻在她身上,她感到欢快。举目望去,陈渐的窗口,灯光明亮,让她心生羞怯,脚步也迟疑不决。刚才穿行于旷野的坟地间,几乎在阴森恐怖的桉树林里窒息,犹不及此时的羞耻感利害!她此时才明白,自己并不怕鬼而是害怕人,鬼怪必竟是心生的虚幻的事物,而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她多么害怕被人发现啊!偏偏蓝球场处灯火辉煌!她几乎不敢抬头四望,怕看到那些洞开着的窗口,会伸出几个好奇的头来。自修时刻,校园很宁静,比外面的旷野更宁静,野地里有夏虫的鸣叫,而这儿却是一点声息全无,似乎大家一一包括在课室自修的学生一一都在屏息静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们都在暗中讥笑她,在耐心等着看她如何不顾自尊地去求得爱情!刹时,她的激情削去了大半,心慌意乱得只像当小偷似的。躲在暗处的预防者,会不会一跃而出,将她逮住啊!啊,爱情之路竟如此曲折,途中埋伏着的总是担惊受怕、耻辱与痛苦!然而当她抬头,就望见陈渐房内透出的灯光,那洁白的灯光照亮了她的内心,给予了她希望与力量,吸引着她渐渐靠近。
谢天谢地,终于越过了灯光下的蓝球场,安全到达陈渐门口的小花圃。陈渐的门关闭着,但她相信他一定在里面。感到安全到达的同时,她又怀有不敢豫然前去敲门的胆怯,她似乎真切听见心怦怦地跳动着的声响!她傍着花圃站立着不动,想先平静一下心情。但就在此刻,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细微的声音,是从这幢宿舍楼黑影中发出的。这声音是那么的细微,几乎听不见,辨不清,但确实是存在的,而且是人为的声音!苏杰窘迫极了,想到自己已被那人发现,她的心脏近乎停止了跳动。她本能地向花圃挨近,她已碰到了花圃中高出她个头的美人蕉的宽大的叶片了。她要耐心等待,等待这声音的发出者走开。但几乎是在同时,她又听到了同样的声音,这次她听清楚了,这个人是在叫她的,是吴潇定,她的脊背都凉透了!她自己一直担心被人发现,果真被人发现了!
她惊恐未定,潇定又发出较前两次更清晰的呼声:“苏杰老师。”苏杰的脸一阵热辣辣,继而又是一片凉冰冰,一刻之间她的内心就经历了水深火热寒天酷曙的煎熬。也许,一个惯常高洁自爱的人,迫于饿死的危险,挖了脚下的一个红薯,当场被发现的感受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啊,吴潇定知道我了,他是知道我为谁而来的,他一定对我的此次‘窃取爱情’之举要大大地取笑一番了。”她尬槛万份,却坚定地闭上了眼睛,为的是更好地克制自己不去回答。高空万里无云,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清爽的和风抚拂着她的秀发,她一动也不动,宛若立在花圃旁的护花使者。
“苏杰老师。”潇定又一次从那幽暗的通道处发出呼喊,细微悠长的尾音拖得多令人难堪啊!她难过得低下了头。潇定竟然肯一改平日的高傲潇洒,那么耐心地躲在黑暗里,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呼喊,而且语气那么温和,显然除了她绝不想让第二个人听见。但怎么会只她一个人听到呢,如果附近有人,一定也是听到了。苏杰窘迫呀,她真忍不住要从枝叶的掩蔽中走出来,大大方方地同吴潇定说话,而不是这样战战兢兢、躲躲藏藏偷偷摸摸的像夜行贼!她咬紧牙关,又一次克制着不做回应,如雕像般一动不动。自己为了爱,好容易才鼓起勇气,穿越了荒墓幽林,怎又轻易失去这一次机会呢?也许闪失了这一次,似后再也没有勇气没有机会了。她知道自己虽是站在花圃旁,但叶瓣并不能完全掩护住自己,处于黑暗中的吴潇定,能把月光下的自己完完全全看清楚的。他不从黑暗中走出来面对自己,不阻挡,不为难,总算他具有一些君子风度。这样想着,苏杰更难堪,相比之下,越觉得自己小气得不成为人。她恨不得脚下裂开一个地缝,让她钻下去,连同她的耻辱感一同掩埋掉!
“苏杰老师!”又是一声呼喊。这一声的呼喊是那么的坚定、响亮,几乎要穿越整个夜空,蔓延到学校的每个幽深僻远的角落,也许连学校墙角的蟋蟀、蚂蚁都听见了。这如胸前挂一个大红十字在示众有什么两样呢?她真再无法忍受这窘迫的一刻!她更担心随着这一声的呼喊,吴潇定会向她走来!如果真是这样,又正值此刻陈渐忽然开门出来,看到自己与潇定站在一起,在这静寂无人的月光下,那是永远无法解释了。“啊,不,我不愿我的爱情蒙上阴影,不能再让误会产生,哪怕是得罪了吴潇定!”她这样想着,坚定地拒绝回应吴潇定,并祈求着他别走过来。
她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门,祈祷它会立刻开启,这样她就有救了。“陈渐,快开门吧,我在受难呢,你知道你所爱的人处于一个怎样的境地么?”她一边焦急地倾诉着,一边贪婪地望着屋檐下的阴影一一哪怕只是一个屋檐,也能给她安全感的蔽护。而她,只要向前跨上三步,就是跨上安全地带了。月光是那么明澈地照着她,她又怎能移动呢。她凝然不动,又窘又急,甚至要像一个无可奈何的小女孩一样哭泣起来了。
此时此刻,三楼丢下了一个纸团,那个纸团没有打中她,却滚落在她的脚趾边。啊,不只是一个吴潇定,三楼的吴祖光也发现她了!你个好心的吴祖光,你为何在此刻开我的玩笑呢,难道你不知我已窘迫到何种地步了么?她想动弹,都不敢动弹了。周身冰凉,孤独无助,像迷失在深谷中的小羊羔,而救护小羊羔的卡特,此刻却不见出现。不只一个潇定祖光,苏杰觉得,全校人都知道她了,都在窥视她,窃窃私论着她的举动、她的窘态。除了那扇紧闭着的门外,她再也想不到任何援助的力量了。那扇门一开启,自己一定会一头投进他的怀里,向他诉说自己此刻的感受,求他的安慰与爱抚。
等待了好一会儿,十分钟,半小时,抑或已两小时了?苏杰只觉得很漫长很漫长,一切终于归于寂然无音。潇定不再呼她,祖光也不再向她丢第二个纸团。她在这寂静中又恢复了勇气与希望。潇定也许还躲在那个黑暗的地方,祖光也许还在三楼往下望,但只要他们不再作梗,只要陈渐的房里还亮着洁白的灯,就是她的希望。她终于鼓起勇气,跨到了屋檐下,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立刻充溢了她的全身。虽有些胆怯羞涩,却不再犹豫,她举起手敲门。一声、两声、……,可里面却没有反应!她开始失望了,继而绝望起来。上帝啊,难道刚才所忍受的一切羞耻与恐惧,不能换来一丝的收获么?刚才还有忍受耻辱的毅力,而现在,却连跨出这屋檐的一点勇气,都荡然无存了!潇定,祖光一定还在原地,自己怎有力量走出这黑暗的蔽护,走进光亮中,回到他们的视线中去啊!
她呆立着,完全绝望了。但不甘心,她再次机械地举起右手敲门,但里面还是没有反应。她回首仰望寂静的上空,月亮静静地悬在头上方,安谥地泻下清亮的光;她又眺望着来时的方向,浓密的森林苍茫一片,想那回家的小路,弯曲在林野荒坟之间,傍山依谷,幽长而静寂,怎不叫人毛骨悚然?而见不到陈渐,她更不愿踏上那条回家的小径。但他又在哪里呢?难道自己注定要悲哀痛苦绝望么?我犯了什么罪,上帝是如此的惩罚我?他要我赤裸裸地暴露自己,受尽耻辱而又完全绝望。难道那只预示好兆的鸟儿飞回森林后遭遇了不测?但她还是不甘心,似乎要与上帝对抗,“咚咚一一”她做最后的尝试。
“什么事?”一个声音从右侧澡间传来。她惊恐地转过身来,竟然是陈渐!她激动得颤抖起来,痴痴地凝望着他。
月光下,陈渐的身躯瘦弱得如同一挂影子,他提着的塑料澡桶,似乎要比他重得多;他的脸色纸一样的苍白,简直是前晚脸色的复印。他慢悠悠地向这边走过来,就像一个看透人生,洞察生命终归是零的悲哀者,活得不耐烦的八十岁老翁的神态也只不过如此。看到苏杰主动来找他,他竟没有半点的欣喜之色!回想他刚才冷淡的问话,苏杰的心凉了半截,但她依然存在着希望,充满着喜悦。陈渐走过来了,苏杰闪开一下,让他开了门。他当然知道苏杰的存在,而他的神情,就如富有而傲慢不仁的主人,极不情愿地打开门,不愿意让这个在他门外冻得半死的浪人进他屋子烤烤火。但苏杰是他的恋人啊!她对他那木然不睬的表情感到悲哀,倍加屈辱,她还是跟他进了屋子,尽管主人并不招呼她一声。她一跨进屋子,感到已进入了安全地带,随手把门关上一一把吴潇定吴祖光,还有所受的恐惧感与耻辱感,全挡在门外了。是啊,这是她心爱人的家,也就是她的家了。家是温暖的。
“我热得很呢。”陈渐说道。他的语气那么冷漠,并转过身把门打开了
一股风立刻涌了进来,苏杰感到很冷,很冷,直冷到心里。她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泪水,轻声说道:“潇定祖光他们在外面。”她真想把刚才经历的一切感受向陈渐倾诉,求他的抚爱安慰,但陈渐的神情那么平淡、冷漠,使她所受的窘迫感与耻辱感更深一一有什么比受到自己爱人的冷落、鄙视更令人难堪与痛苦的呢?苏杰脸色苍白,眼里噙着泪水,不知留下,还是出去。但如果任由意气的摆布,一走了之,那可是绝无可挽救的余地了啊!她可忘不了,自己为能站在这里,是付出了多大的心理代价的。她强忍着冷漠的对待,还是留了下来。陈渐踱到里间卧室,她也小心地跟了过去。她盼望着陈渐开口,可他却默然无声地站在床沿处,苏杰见他依然那么冷淡,不能正视他,走到书桌边,转过身来背对着他。她感到,他是看着一个极不受欢迎的人占去了他的位置,但他又很清高矜贵,不屑去提醒,也不想开口撵走她。苏杰绝望到了顶点,她竭力保持心平气和,但却掩饰不了伤感,她怯生生地问道:“你,有女朋友了么?”
“这个你不用问一一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陈渐淡淡地回答道。说过后,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瘫坐在床上了。
苏杰的眼眶溢满了泪水。就在刚才,她可是愿意并忍不住要跪在他面前,只为挽救这段情,因为她舍不得让“爱”就此折断。
但他的一句“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把她恳求的心愿冲走了。她的用水晶玻璃装着的纯洁的爱,被砸碎了。刹那间,她感到的不只是痛苦与耻辱,还有愤怒!她慢慢地转过身来望着陈渐,像望着一个陌生的人一一他确实让她感到陌生了。他此刻的神情,不那么冷漠了,脸色更加苍白,他在后悔他的所言么?苏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她的眼里已没了怨恨,没了愤怒,只有一份淡淡的悲哀。她知道自己要马上离开了,这一别,就是永别!她确实马上转身走了出去,陈渐无限悔恨地瘫坐在床沿上,呆呆地望着苏杰离去。可是他没有勇气拦住苏杰,没有勇气收回刚才所说的话。是他,亲自在他们的爱情死亡判决书上,最终签了字!
苏杰到了门口,忽然又折回身来,陈渐灰绝黑暗的内心,马上亮丽起来,他的眼里放射出欣喜的光芒。可苏杰是转回来向他做最后决别的。听着她那悲痛欲绝的语调,陈渐的心都碎了。“我不会再等你了!”苏杰哽咽着说,“你也别再等,我希望你幸福,能找个好女孩好好地爱她。”她还想再说什么,喉咙却梗住了,泪水直流。是啊,苦苦的等待,一次次的盼望,盼来的却是今天的最终分手,何必再等了呢。她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冲出房间。
她虽泪流满脸,却如释重负地感到舒畅。她本以为,陈渐没了她会很痛苦,会自杀,而现在,是他亲口说他们的关系完了。没有内疚负罪感,是多么的畅快啊!是啊,她宁可别人有负于她,也不可有负于别人,她要求自己的一生过得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光明磊落。
她仰望高空,为的是感谢上苍能赐予她如此的勇气!天是那么高那么蓝,月光那么明洁,空气那么清鲜,她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潇定祖光也许还在原地,但她不怕了,她感到多么轻松快活啊!走在山野清寂的小路上,迎着飘荡着浓烈桉香的清风,她就好像走上了人生的一个崭新的旅程,两边茂密的桉树林,好像是专为祝福她而铺设的浓绿的锦缎。坟地上一个个朴质的草坟,不再引起她的恐惧,她知道里面安息的也是人,是曾经如她一样经历了苦难但最终还是心安理得地度过一生的人。是啊,心有善念的人,是会幸福的,不怕鬼魔,因为他们的内心明亮,能驱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