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清明节,阳光明媚,春风把南国大地吹绿了,到处都是生命的绿意嫣然。善于记忆的人,会觉得今年得春天与去年的春天,是多么的不同——去年的这个时候,到处飘着凄风苦雨,有如活人对死者的无限眷恋怀念;而今年的此时,却是莺歌燕舞,好像亡灵真的化仙而去,留下一片光华悦目。
清明节前两天,苏杰提前回家乡过这个古老的节日。第二天,未婚夫李梦园——他们三个月前定了婚——也从市区追了过来。
春光这么美好,午睡后,他们就惬意地走向野外——去赏春。
苏杰深深地爱着家乡的每一棵树木,每一道小溪,每一片播种着希望的田地。重游故地,兴味依旧,但这一次,他们不是在弯曲的、凹凸不平的山野中穿行,而是走上了一条平坦的,充满了明媚春光的乡间大道。
浓密的桉树林海洋,枝头嫩嫩的抽着新叶,春风吹送着桉香飘漫,志趣相投的恋人感到无限的陶醉。他们时而相依而行,时而把手勾在一棵树上绕一个圈儿,时而亲密地低语——这个远离尘嚣的地方,是春天传播希望的乐土,是他们收获幸福的天堂。
他们饶有兴趣,而又漫无目的,就如他们的谈话,轻松而又不着边际,他们在尽情地享受着爱情,享受着春光,享受着自然的美。他们已经越过了危险的“青春沼泽地”,他们是智者,能体味淘渊明的悠闲,知足地感恩生命的赐予。
款款的步行着,梦园有意识地领着苏杰,走向卧牛山,走向陈渐。
西斜的太阳挂在卧牛山的顶端,天空一片明净,耸立在山顶的青松,冒出新绿,肃穆中透着新生命的喜悦。梦园肯定,这就是他曾经撒下热泪的山岭,半山腰,正安息着他那苦命的挚友。一年了,他时刻记得陈渐的遗愿:领着苏杰从他坟前走过。
梦园拉着苏杰的手,迎着苍翠走上山顶,又从山顶走下来。来到了陈渐的墓前,梦园差点脱口而出:“这是陈渐之墓!”他动了动嘴唇,控制着千言万语的悲哀。
陈渐的坟墓,虽然只有一年,却覆盖了一层新绿。他的年轻的灵魂,是依然安息在里面,等待他们的到来,还是已经乘着清风投胎转世去了?
“有人刚祭拜这座坟了。”梦园无比欣慰,也想尽量引起苏杰的注意。
“是真的,香烛还燃着,纸钱还冒着烟哦。”
“可惜我们来迟了一步,要不我们可以要点瓜果类的祭品吃。”梦园本来是逗笑的意思,却哽咽了。
苏杰果真轻轻地笑了笑,向远方张望着。
“那位肯定是来上墓的妇人。”她指着一位已走在山脚下的女子,“你去向她要点瓜果吧。”
梦园赶紧望下去,果真看到了一位窈窕的女人,胸前绑着一个婴儿,手里提着个精致的水果篮子,装着满满的水果。她背对着他们,慢慢地走向停在土公路边的一辆白色小车,一边走还一边不停地拭泪。他看清了,那是媚珊!啊,媚珊来给陈渐上墓了!她虽然已嫁给了吴尺为妇,却依然记挂着陈渐!梦园又感动又心慰,他已经完全原量媚珊了。他转向陈渐的坟墓,幽幽地向陈渐说着话:“陈渐,阳世有这么多的亲人朋友在深切地怀念着你,爱着你,你在下面一定不会感到孤寂!”
“这位死者肯定是她的丈夫。她还那么年轻,他肯定还很年轻。”苏杰做着确切的判断, “你看她哭得那样悲痛,她一定深深地爱着,舍不得丈夫那么年轻就死去。他们的爱情一定很美,这是一位如此动人的女子!”
“那肯定是!”梦园终于敢流露自己的悲哀了。苏杰看到梦园流泪,有点惊诧了,却不敢贸然取笑,因为他们是站在夭逝者的坟前。未婚夫是一个如此富有怜悯的人,该是心慰的啊。
“我觉得,一个圆土丘,便把一个也许去年的此时还是个鲜活年轻的生命给埋没了,太悲哀了。年轻的生命,想想吧,或许是非常美好的年轻的生命,这个世界有多少美好等待着他!”梦园似乎为自己的流泪找到了理由。
“真的,也许这个生命生前与我们一样,幸福着,充满着希望。你看他的妻子那么年轻漂亮,又有小车,他肯定是生活在一个不一般的优裕环境中。”苏杰再次望向媚珊。
梦园赞同地点点头,他哀叹着:“但他的坟墓却这样简陋,原始的一个土堆,一个石碑也没有。”是啊,陈渐为什么执意要自己的坟墓这样原始地简朴呢。他感到心疼,他想到他死后也坚持低微不着痕迹,无法不悲痛。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这里埋着的,绝对不是一个平凡的年轻人!坟墓修理得这么好,草皮培育得这么美,肯定是生者的着意爱惜,而没有饰物的一个土坟,肯定是死者的愿望。”看到梦园入迷地听着,就问:“你知道世界上最美的坟墓在哪儿吗?”
“不知道。”梦园想到了埃及的金字塔,以及北京的十三陵,但他知道这都不是苏杰想要的答案。
“在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的坟墓,奥地利作家茨威格说它是‘世界最美的坟墓’。”
“我倒是没听说过,难道比我国的十三陵,比埃及的金字塔还美还壮观?”
“不,恰恰相反,它只是树林中一个小小的长方形土丘,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都没有,但上面却开满了鲜花。托尔斯泰的伟大与他的坟墓的朴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觉得他更伟大了,而他的坟墓也是最美的了——这位不知名的死者,他的坟墓虽简单得不立一碑,但位置却选得这么好,隐藏于碧绿之中,背靠大山,前望大海,上顶落日,下赏春花——还被看护得这么好,又有美人上墓,也许就是一位伟人,像托尔斯泰一样抱着朴实而眠的诗人呢。”
梦园无限欢喜,执着苏杰的手,似乎要为她的溢美之辞而感激她。他恳求着说,天色还早,这儿景色又美,我们就在这里坐下,也好感受这位“伟人”的伟大吧。苏杰笑笑,却同意了。她哪里知道,这里埋的,是她曾经那么爱过,为他经受了无限痛苦,同时也爱了她一生(尽管是短暂的一生)的陈渐呢。梦园要留下,因为他要陪伴陈渐一阵子,他要和苏杰陪伴陈渐一阵子。
选了位置坐下后,他心里暗暗地祈祷:“陈渐,苏杰肯定对你有好感,因为她莫名其妙的就赞美了你——如果你有灵的话,就从那清冷的地下出来吧,你最好的朋友在此,你生前最爱的女人也在此!你看看吧,你眼前的苏杰,现在已经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画家,而比她的画更美的,是她那颗美丽的心灵。‘死’并没有真正把你从我们的身边带走,我们依然爱你深深,就是媚珊也爱你深深!山林这么寂静,是你在凝神倾听么?”这时,一阵风吹过,好像是陈渐的灵魂,真的越过冥界,飘回来与他们欢聚,倾听他们的交谈。
梦园眺望着前面的大海,又望望陶醉在春日里的苏杰,说:“我们结婚后,就去海南的‘香水湾’定居吧,就如你所愿望的那样。”
“真的吗?你不觉得委屈吗?”苏杰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惊呆了,这真是梦园送给她的一份厚重的结婚礼物啊!
“真的!”
“不后悔?”
“不后悔。正是我想望的。除非你已经改变初衷了。”
“大海边宁静的‘香水湾’,永远是至纯的香格里拉 ,远离着尘世的诱惑,在内心美丽着,是心灵最好的栖息地。”苏杰的双眼,闪动着感动的泪花。
梦园伸手轻轻地为她拭去:“有你的地方,就有幸福,有你的地方,就有好风景。”
“好的风景,用眼睛看为过眼云烟,只有用心体会才明心见性。”
“我们一定用心体会!”
苏杰深情地握着梦园的手,轻轻讲述:“你知道意大利艺术家弥盖朗琪罗吗?他是《大卫》像的雕塑者。他说,‘好的画,迫近神而和神结合。’他还说,‘一个画家成为伟大与巧妙的大师还是不够的——他的生活应当是纯洁的。”
梦园看着陈渐的坟墓,在心里说道:“陈渐,你的一生尽管短暂,却是纯洁的。”
“古人一箪食,一瓢饮,都能自得其乐,何况我们拥有的,远不只这些呢。”苏杰憧憬着,微笑着。
“海南人口密度小,土地便宜,特别是乡下,买一块地盖几间房子,花不了多少钱的,这个,我们付得起——到那时,你就可以完全放开杂务,全心地投入创作了。”
“我也不能全靠你养活。”苏杰笑了,“我可以在那边的乡村找一份教学的工作。”
“我也可以调到那边——我不希罕当什么行长,有时,重权高位并不是一件好事。正如你所说,人是很容易被环境同化的,高位者最容易被腐蚀至堕落,因为他有这样的机会。”他想起了陈政道的倾覆。
“其实只要我们生活在宁静之中,就算生活质朴甚至清苦些,也是好的。刚才我所说的那位雕塑家,一生居住在罗马城,晚年因病到乡下修养一段时间,就发出‘惟有森林方能使我真正感到平和’的感慨。”
梦园也想起了陈渐的话,“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说过城市是使人烦恼滋生的地方,在城市里,人们整天忙忙碌碌,并没有真正享受到生活的乐趣。何况现在是’汹涌澎湃的经济时代’,城市使得人性中的贪欲日益膨胀,享受不到真正的生的乐趣——人能达到心灵的平和才能称得上是快乐,而能达到这种境界,只有居住在乡下。”
“你那位朋友是位圣人,至少是位君子。”苏杰称赞道。
此刻,太阳已经偏离了卧牛山,落到大海的边缘了,远远看去,彤红的海面托着一个大火球,何等的壮美!
“海南那边也有大海,就像我们的家乡,有日出的辉煌,也有日落的悲壮。”苏杰凝望着广阔的海面,感慨着,沉思着。
“我们将把‘香水湾’那个地方看成我们的第二个故乡。”梦园满怀深情。
“一个人只有一个故乡,心灵太孤寂,太贫乏了。”
他们的手,不知何时,紧紧地握在一起,那么暖和,直暖到彼此的心里。
他们的计划,陈渐一定听到,因为他的坟墓上的青草微微地动着,像朋友一样对他们的决定点头赞许;又像在向他们的远离做着的告别,坟墓的小草可爱可怜,透着淡淡的哀伤。但不管在天涯还是在海角,他们共享的,都是同一片蓝天,都可以听到同样的海涛,心灵都能跨越时空作深切的交流。
“我们回去吧,趁落日最辉煌的时刻!我不忍心看到它沉入大海的悲凉。”苏杰首先提议。
‘好,先让我们给这个不知名的灵魂鞠个躬吧,他既然属于我们年轻的一代,又与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他就是我们的朋友了。“梦园说着,就起来给陈渐的坟墓鞠躬,心中暗暗有词:“你安息吧,陈渐,我与苏杰会过得很幸福的。”
苏杰虽然对梦园的举止有说不出的惊诧,却也学着他的样子鞠躬,她爱他,也敬仰他,愿意以他为榜样。
“既然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就该给他献花。”苏杰指着不远处的一片野菊花。白白的花儿盛开着,如躺在大地上一片片纯洁的心灵。
梦园先跑了过去,很快就采回了一大簇。
“陈渐,安息吧。”他把手搭在坟墓上,就像生前把手搭在陈渐的肩膀上,他说出陈渐的名字,眼泪也一簌簌落下。对着陈渐的坟墓,他吟出久藏内心的诗——
生死两苍茫,
恨别催心肝。
心魂绕九曲,
节节是断肠。
这是他的心声,是陈渐的心声,也是苏杰的心声。
不远处,苏杰正深情地采着野菊的叶子,她想给梦园泡金黄金黄的新鲜野菊茶喝,他配得上喝她亲手泡出的这种晶莹剔透的茶!
她也给陈渐献了花,不过不是一束,只一枝,就如当时陈渐送她的明信片的画面,只一枝玫瑰。
在陈渐坟前,梦园问苏杰:“如果可以任意选择,你愿意当什么?”
苏杰愣了一愣,记忆中,好像也有人问过同样的问题,她忘记是谁,在何时何地了。她甚至忘记自己的回答了。她跳出模糊的记忆,笑着回答说:“如果可以任意选择,我愿意是风,而且是春风!”说着,张开双臂感受春风的轻盈。
梦园凝视着她,微笑着:苏杰已经不愿意做漂浮不定的云,而是乐意当生命的使者了。
苏杰反问:“你呢?”
“我么?我当小草吧。”
“为什么?”
“为了迎接春风。”梦园指着陈渐坟上嫩绿的春草。苏杰的内心黯淡了一瞬,马上就坦荡荡地笑了,很幸福很敞亮的笑。梦园也笑了,坟上的青草,在春风的吹拂下,也微微地摇动着——原来幸福是可以感染的。幸福,其实可以这样简单,一抹轻笑,一次简短的会话, 甚至一个理解的眼神。
在转身离开的刹那,梦园再次回首,眼中溢满了泪水。他默默地向陈渐做着内心的告白:陈渐,请你记住,我们无论居住在哪里——在繁华的街市,或在风景优美的海之滨,我们的爱,将化成春风来温暖着你;我们虽然阴阳相隔,却心心相通,因此你还活着,我们的友谊一直活着,不曾中断;只要我们活着,你就活着,有朋友亲人怀念你,你就永远不寂寞。
梦园与苏杰互相依傍着,恋恋不舍地离开陈渐,身后一直有一股清风追随。
他们踏入村子的小巷后,夕阳就没入海平线下了。但它悲壮的下沉,正是另一个辉煌的开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苏杰就坐了起来。梦园扭亮了灯,看到了她脸上淡淡的哀伤,就诧异地问道:“怎么啦?”
“昨晚,我做了个哀伤的梦。我梦见了淡淡的白云,还有闪电,空中飘着零星的雨,梦中,似乎那不是雨,是白云在悲伤落泪。”
梦园记起了陈渐临终时所叨念的“白云,闪电。”不由疑惑,轻声重复着:“白云,闪电?”
“是的,是淡淡的白云,慢慢的,慢慢的,全化成泪雨,就消失了。那景象好像此刻还萦绕在脑际慢慢消失。我还记得在梦中,从灰暗的半空中,伴随着消失的白云,飘来一首诗,最后,在一道闪电中,一切就归于虚无了。特别凄凉的意境,我在梦中都哭了。”
“什么诗,能记得么?”
“让我想想,想想——是的,记起来了。”
梦园屏息,苏杰梦幻一般,念出了她梦中的“天籁”之诗——
淡了远了消逝了
清泉般透明清亮
我如何能掬你在手中
我的爱
走了终了陨落了
生命脆弱若丝
世界留不住
你轻盈的生命
苏杰轻轻地朗诵着,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哀伤着“破碎的闪电,白云之泪!”
梦园的泪水也来了。他知道,陈渐的爱有多深,悔恨就有多深,他对自己年轻的生命如此的逝去,是多么的不舍!是他不甘寂灭的灵魂,追随着苏杰,到她的梦里倾诉了!
完稿于2016年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