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陈渐在梦园面前否认自己有病,尽管他已不在乎生命,还对死患着相当严重的相思病。但这次见了梦园,他就突然生起了爱悦生命、珍惜生命之情了,似乎梦园的生活热情感染了他,让他重新振作了起来。
受梦园的感染,是表面的,真正激励着他的生活愿望的,是深藏于心、冥冥之中远久的爱情。那天与梦园谈话,他知道苏杰会回来,梦园会把她迎娶回来。
“你一定要去检查身体,哪怕只是为了给苏杰一个健康阳光的形象!”在临别的时候,梦园甩出的这句话,追着他的脊背,此刻犹响在耳际。是的,他要活下来,要活到能亲眼看到苏杰获得幸福。他要亲自给他们祝福——一位是此生最真诚的挚友,一位是心灵上的恋人。只有完成了这个心愿,他才能安心。梦园是对的,他过去不能给予苏杰幸福,破碎了她的心,以后他不能再以病体之躯令苏杰担心了。他应该爱惜身体,健康阳光地活着,现在就马上去医院,对症下药。
在去医院的路上,他感到很疲惫,也很害怕,后悔没早点来检查,他担心自己真的得了重病,怕挨不到苏杰回来的那一天。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鼓励他: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挺住!啊,是苏杰温柔而坚韧的嘱咐,从十年的记忆中飘来,从云浮的上空飘来!他在记忆中搜寻着,在泪眼中,他看到了——苏杰的脸容从模糊到清晰,永远那么文静,永远那么和善,她蓄着满眼的哀怨,却那么深情,此刻看到他病魔缠身,忍不住泪水涟涟。是的,是的,苏杰如果知道自己的可悲处境,她一定是很伤心的。
在咨询处,他一丝不瞒地坦露了自己的病情症状:睡眠极少(睡不着),思虑深刻,不思进食,总感到气力不足,咳嗽偶尔有血丝。根据这些症状,医生建议他分别去精神系统科,肝功能科,及肺科,做详细的检查。天啊,一检查下来,他竟是得了一身的病!除了病,他这个人就几乎所剩无几了。他的肝功能衰竭,精神系统絮乱,生物钟失控。而对他的生命以最大打击的是:他的肺癌已到了晚期!几乎已是站在了生命的最后一根线上,这世界连立锥之地也不能给他了,他不能不颤抖!他听不进医生好言好语的劝勉,挣脱了医生的阻挠,趔趋着跑出医院,把诊断书塞到西装的最里层。
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在清冷的街上孑孑而行,默默地体味着在人世的最后时光,此刻,他才感觉到活着真好。他舍不得死去,看看四周,世界突然显得多么美好!他尽情地回味过去想象未来,好像要把这短暂的生命无限地延伸下去,延伸下去。他沿着人行道,从一条街道走到另一条街道,眼神呆滞,漫无目的,简直一个安静的疯子。冬天的街道,冷冰冰的,西斜的阳光红彤彤的,像哭红了的双眼泣出了血,照在他那单薄的身上。像许多快要死的人一样,在焦急惶恐悲哀之后,他想到了后事。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事情让他特别放心不下的:他的父母兄长都福禄齐全;妻子媚珊更不用他牵挂——她有的是年轻美貌,也不缺少陪嫁的财产。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注定是不能等到梦园把苏杰迎娶回来,不能等到亲自给他们祝福的那一天了!苏杰,他心灵上的人儿,甚至不知道他的死而掉一滴眼泪!不过,在这点上,他稍感安慰:他不希望她知道他悲惨的命运而哀伤。可是,自己最爱的人却不知道自己的死,这不能不是一种遗憾。他又想到媚珊流产一事:也许是上苍可怜他,不让他因牵挂无父之孤儿而死不瞑目,不让他的孩子因无父爱而悲痛一生。想到此处,他不觉仰望那彤红的寒天,在感谢上苍之际,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孩的图像在天上,那是就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正招手要他上去。他将不是死,他是追随他的儿子而去,父子会聚,他不是死,他是再生!就算他因为这一生做了许多错事——抛弃苏杰,容忍狡诈,耽于享乐——但他是诚实的,善良的,就算上帝不能让他进天堂,阎王也不能罚他下地狱。他的儿子虽然不能过足他在阳世的岁数,但他是无辜的,也不会下地狱。天堂不是他们的梦,他们只希望父子相依,生活在另一个平凡的世界,有一间简朴的茅屋就行。在那儿,他将诚实地生活着,像最普通的农民;他将以辛勤的体力劳动养大自己的儿子,那将是一种何等踏实的人生啊!这样想着,死于他竟是一个美好的去处,而他不用因为生命的就要结束而生悲哀了……
只有到了自家的门口,碰到他家那冷冰冰的防盗大铁门,他美丽的幻想才冷却了。他思索着,该如何把他的病告诉媚珊。虽然他们彼此的爱并不真诚,但她毕竟是他的妻子;虽然她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却会哀伤他的死。他想到里面也许已是麻将声声,乌烟瘴气,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死已经迫在眉睫,他对一切的娱乐,包括这曾经令他醉心不已的麻将,他都显得心灰意懒了。他已准备着死,不怕死,只希望能在清净中死去。
他在门口站了一刻,里面除了音乐,却听不到麻将声,他觉得很奇怪。他打开门,像往常一样脱下皮鞋。换取拖鞋时,他看到了吴尺那双精致的,刷得闪亮的意大利真质皮鞋占去了他的位置,把他的拖鞋挤在一边。他的对死的沉思而变得机警敏感的神经,不由震动了一下。
此时,似乎冥神为他做证,他听到了卧室里传来了男女欢笑的声息,混和在客厅激荡的乐曲里。他苍白沉静的脸上,涌上了愤怒之色,继而是厌恶与蔑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比死还平静的神色。他正要悄然离开,却听到了下床的声响,只好迅速避进隔壁的一间客人房里。
吴尺很快出来,上了洗手间,接着回到了客厅。陈渐听到他打开冰箱取饮料——这头淫猪,在这里就像在他家一样自由随便!卧室传来媚珊娇滴滴的声:“也拿一瓶椰子汁给我,我渴死了。”
于是冰箱的门,又再一次被打开。陈渐明明知道吴尺是走向卧室的,但吴尺经过客房门口时,他总觉得吴尺是要跨进来撞见他,因而心突突直跳。他绝不想在临死前去当一名杀人犯,不,他此刻不悲哀死,不嫉妒生,更不想让吴尺这个无耻之徒当自己的陪葬!但当这只脏狗真的与自己面对时,自己会是怎样的表现?他还没想好,吴尺就进入了卧室。他舒了一口气。卧室里传来吴尺令人讨厌的底声下气的话语。
“我本来看了陈渐那副为将当父亲而乐滋滋的幸福样,也打算结婚生子的,但现在又不想了。珊,任何女人在你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再无动人之处;我的心肝,我宁愿为了你舍弃结婚,舍弃子嗣。”吴尺不只下流,也无耻,他是名不虚传的无耻之徒。他讲出来的话,无不让人听了要呕吐!
但媚珊就不会觉厌憎或呕吐,因为他们是臭味相投。这种的肉麻话,她竟然百听不厌。
“在我面前,你当然是这么说,离开我这里,你又有几个好姐姐好妹妹了。你最终还是爱孩子的,你们这些男人的心思,我不是不懂!”媚珊慵赖地说着,好在陈渐并没看到她色微微的丑态。但这话已经足以让他心生厌恶了,他痛苦地皱了皱眉头:媚珊下流无耻又心黑,她还想一生笼络住吴尺,阻止他结婚供她一生快乐呢。
“珊,我说的是真的,你怎么就不肯相信我?我这就对天发誓!”吴尺显然是发了誓。
“哎,我这么爱上帝,上帝却不爱我。我那么爱你,却得不到你的心得不到你的人。——我真不明白,陈渐怎么舍得让你这样娇美的妻子闲置着?除非他是性无能!”
陈渐听得羞愤交加,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吴尺这色鬼,如果他再胆敢再说一句,他就过去打烂他的嘴巴。他们通奸,他们快活,凭什么取笑别人?
“也多亏了他的无能,才有你经常的欢乐。”媚珊显然是不满吴尺,“别提他了,他是个好人,令人同情的人,是我对他不住。”
妻子把自己置于可怜人的位置!陈渐苦笑起来。不过,这说明她多少还有点人性。她说她对不住他,使他消除了怒气。
“应该说,你对不住的人是我!如果不是你贪图权贵,贪图美色,见异思迁,你就是我的人了。陈渐是夺人之爱,我一生都对他好不起来。如果他不是众人所说的好人,我早就跟他见高低了。市委书记又有什么了不起?英皇的儿媳妇陆阿娜——他不愧对风流韵事有着特强的记忆,这个进口的事件亏他记住了,只是把戴安娜错记成陆阿娜——都有人敢追呢。”
“又来了!你提这事多少次了?我与你好,就是有感与你的情。谁知你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如果你不把陈渐当朋友,我以后就真的不理你了。”
“好,我发誓,我以后就不提了。依着你,粘着你,缠着你,吃你的口红,添你的脚丫子,把我的情敌当朋友,怎么样?”媚珊格格地笑了。吴尺忍不住又去吻她抱她。
听得陈渐厌恶地起了鸡毛疙瘩,他要吴尺之流当朋友?呸!但他最终全明白了:自己原来不是媚珊的最初,她是吴尺的!面对奸情,他已不再愤怒蔑视,原来自己是夺人之爱。可怜的陈渐,他那么崇尚爱情,所以也很尊重别人的爱情。但他不明白,吴尺与媚珊之间的感情,并不纯洁,更不动人,他们的你我关系,是建立在金钱与纯粹的肉体上的寻欢作乐。吴尺瞒着媚珊与好几个女人寻欢作乐,而媚珊是勾引不上梦园,才重新投入吴尺的怀抱的。
陈渐酸溜溜地想:自己原本是爱苏杰的,却娶不成,而娶到的,却是别人的恋人,他只希望生命能改写!不过,这样也好,他反正要死了,这样就可以赤条条来去无牵无挂。
隔壁吴尺说:“打了胎后,你的身段更加优美动人了,只可怜陈渐一定受了不少的打击。”他果真信守诺言,把陈渐视若朋友。
“如果养出的孩子像你,他受的打击会更大呢。还是打掉的好。”
陈渐震呆了,原来媚珊是故意打胎的!他可怜自己,因为那个胎儿,他编织了多少美丽的图景,又因为那个胎儿的消失,他痛哭了多少日子。到此刻为止,他把死看成一种快乐的回归,是因为他设想着,他的精液凝成的胎儿在阴间已成人,为迎他去团聚,正把他的茅舍打扫得干干净净。而现在,一切憧憬都破灭了,快乐的死已变得灰暗冰凉。他没有孩子,那个孩子是吴尺的!他绝望地瘫坐在床上,默默地泪流。他想不到此生是如此的悲苦!生无所恋,死无所依,这颗悲苦的灵魂,死后将瓢向何处,瓢向何处呢?
脑袋懵懵懂懂,眼前一片漆黑,欲哭无泪,隔壁的话如幽界飘来:“你快走吧,我怕陈渐快回来了。”
吴尺很不情愿地走出了卧室。在门槛又转回头来问:“晚上要不要招几个朋友来玩几手?”
“算了,今天我太累了。再说,干了这事,手气一定不会好。有好几次都因此输了大钱,难道你就忘了?”
“我怎么不记得?只是这么漫长的一个夜晚,很难熬,心里痒痒的。”吴尺一手搭在门框上,似有不舍之意,“要不,晚上请你和陈渐吃火锅,好不?”
“陈渐这几天心情不好,胃口也差,他大概不想去。”
“不是我诅咒他,我看他不是长寿之相,好像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你就是坏。你当然希望那样!”
“我真是希望这样!”吴尺折回来又拥抱了媚珊,“人都是自私的。记住,他果真死了,我第一个来求婚。”
“去你的,净说歹话。你比他差远了,我不会嫁给你。”口里虽这样说,但心中眼中,都是笑容,看得吴尺心里甜蜜蜜的。
媚珊再次催促,他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开门时问:“昨天在新世界看到的那套紫色冬裙,要不要?”
“如果你舍得花钱的话,当然好了。”
大铁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陈渐走了出来。很奇怪,他一点也不尴尬,不生气,他的脸神如他的内心,平静得如同死亡。
媚珊披散着头发,胡乱地裹着一挂睡衣走出卧室。她想去洗手间,想去清洗吴尺留在她身上的污浊,还有她心里的不安与惭愧。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陈渐!她惊诧惶恐得近乎昏厥,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陈渐的毫无神色的苍白的脸,紧闭的嘴唇,说明了一切——如果他一直在家,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如果他刚回来,碰到刚出去的吴尺,自己除了一挂睡衣,里面却一丝不挂,还散发着一身浓浊的气味,也不用说什么了。啊,陈渐那苍白沉默的神色,就是对她进行着无言的审判!她走到陈渐的面前,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你起来,把衣服穿好。”陈渐说,并不看她,好像是不愿意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的裸体。媚珊开始呜咽起来。她哭,因为她感到惭愧后悔,她哭,因为她希望激发陈渐的恻隐之心而原量她。她还想到暴力或谋杀,可此时,她不能呼救,唯能用哀哭拯救自己。
“你没有错。你们本来就是一对,虽然称不上‘青梅竹马’,却从小就认识相恋。——所以我不生气。”
听到陈渐说不生气,媚珊舒了口气——至少目前免却了生命肢体的伤害——但想想,更害怕了,哭着央求说:“我求你不要离开我。既然你什么都听到了,你一定也听到我说你是一个好人,说你是他吴尺不可比的,说我不肯嫁给他的话吧”
“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不要提到他来污染我的耳朵!”陈渐厉声说道。
媚珊继续哀求道:“我愿意当牛作马,什么都听你的,只求你不要离婚。如果离婚,我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我还没考虑到离婚,但我是无法再在这屋子里呆下去了。我现在要立刻离开这儿。”
他心下想:如果我还有生命,我会离婚么?现在我快要死了,离婚是不可能的了。是啊,她还年轻健康,还有很长的一辈子要活啊。”
“你上哪儿去呢?”媚珊怯生生地问。
“回我父母家。”
媚珊不敢再问,不敢再乞求什么了。她泪湾湾地看着陈渐收拾衣物——简单的衣物——却不敢去帮忙。
陈渐走了,不说一声再见,也许他们从此再也不能相见;陈渐走了,不责骂不为难不侮辱她,却让她感到更加地无地自容;陈渐走了,不生气不痛恨,却让她看到了他的绝望。她无力地趴在地上哭泣,越想越伤心就越哭得厉害,她哭陈渐的伟大哭自己的渺小可耻,如果她的泪水能洗去自己的污浊洗去陈渐的痛苦,她愿意一直哭到死,直哭到声音嘶哑,发不出音来,哭到双眼红肿失明,只生活在黑暗之中!此刻,她感到自己多么爱陈渐,多么留恋他怕失去他啊。她赶紧爬起来,为的是再看陈渐一眼。陈渐正走在清冷灰暗的巷子里,拎着一个皮包,显得那么吃力失神沮丧,他孤零零病兮兮的绝望的样子,让人看了无不起怜悯之心,媚珊望着,更是泪如雨下。是她,使陈渐这个纯洁的人背负着耻辱;是她,把陈渐这个善良的人推到这个悲惨的境地。他此时那么孤独可怜,她却不能送去安慰!她哭泣着,面对着陈渐孤单的身影,渐行渐远渐消失的那个方向,她再次跪了下来——这次,不是求他的宽恕,而是从心里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求上帝惩罚自己,求上帝保佑陈渐。
是啊,走在寒冬的黄昏里,街道四处冷清清,陈渐感到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快要死了又无处可寄放骸骨的人。他很不愿意想及父母的家。那是家吗?家应该是温暖欢乐而安全的,可那是一个藏污纳垢之所,一想起来就令他痛心疾首的地方,他感到那儿摇摇欲堕,大厦将倾。作为儿子,他不能把自己的父亲送上法庭,但他感到那一刻最终会来临。他为父亲的为官不廉,贪污受贿而痛苦,想到父亲的一旦落网也痛苦。高官重位的陈政道,自以为福及子孙,却只能使爱子痛苦。现在好了,当死神到来的时候,便也是他结束这尘世痛苦的时候了。也许自己的父亲侥幸能逃脱人间法庭的审判,却逃脱不了上帝的审判——老年丧子,还有什么比这更惨重的惩罚?如果是为父代罪,他很乐意交出生命,如果他的死能唤醒父亲的醒悟自新,他很乐意交出生命,如果他的死让他的父亲轻财重义,从此散尽不义之财帮济老残贫病,他乐意奔赴九泉。
尽管那不是他心灵里的家,却是他名义上的家,他现在只能归去了。是啊,他的这副身躯是父母赐予的,他快要死了,就把它交还他们吧,他向他们交割清楚他的身体发肤,他不再欠他们什么了——还了当儿子的债,他的灵魂就可以干干净净地升飞了。
最后,他回了父母的家,正如他在媚珊面前随口说出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