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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杰的个人画展，于元旦准时展出，这得力于陈渐。市宣传部工作很到位，仰慕前来参观的人特别多。
梦园彻夜未眠，摸黑起了个大早，冬日傲慢的太阳还沉在东方，他真恨不得用一杆树杈把那个懒洋洋圆盘顶上来。天色刚透着微明，他就兴匆匆去了医院见陈渐。两人高兴着，乐着，无边无际地评论着，时间好过得多了。两人好说歹说，才说服了医生护士让陈渐出来，规定不能超出一个钟点的时间。
陈渐偎依着梦园下了车，两个朋友激动地执着手，他们盼望着这一天，比所有人都殷切。陈渐今天的神色，比得病以来任何时候都好，也许他把最后所有日子的光辉，都拼凑在这一刻了。他满面喜色，看上去并不像个重病号。
展览厅的大门口，围着许多人在观看，他们也挤了进去，有一幅精美的大型广告——
苏洁女士，原名苏杰。其人易名，有只求内心纯洁，不求杰出显贵之意。实际上，苏女士不但人品高洁至纯，画技也堪称卓越——前后两名字，正好囊括了苏女士的品性与才智。苏女士的画如其人，清新隽永，见之忘俗。她的画，着意于赞美自然、感恩生命。
苏女士是我们粤西地区的骄傲。在短短的六年当中，她就创作了近百幅可传世的作品。本次画展，精选画作五十幅，回馈父老乡亲们的深情。
在本次展览中，有代表苏女士的最重要思想、寓意深刻、被国内外绘画界视若明珠的画作——《青春沼泽地》《孤独者》《消逝的白云》《风和日丽》
陈渐、梦园万分激动地看着这短短的文字简介，每个字每个词，他们都细细地体味慢慢地品尝，喜悦之情油然而生。苏杰的艰辛，苏杰的成功，他们了如指掌，他们为她哭泣，为她感到骄傲！他们环视着身边的人们，看到他们赞许的眼光，听到他们的溢美之辞，心照不宣地微笑了。苏杰真配得上这样的赞美，真配得上家乡人民的爱戴！
梦园搀着体弱多病的陈渐，慢慢步入展览厅。苏杰纯熟秀美的笔迹，化成一幅幅美丽淳朴的自然风光乡村景色，如蝴蝶翩跹。落日飞云，小溪流水，山石田土，森林大海，以及青蛙蚱蜢，蚂蚁飞蛾，这些众人所忽略的小生命，都栩栩如生，扑之欲飞。所有的生命，在苏杰的笔下，都如此的生动，无不彰显着生命的丰美!
他们一幅挨着一幅，细细欣赏，最后来到了“获奖作品”前。第一幅就是《青春沼泽地》！
地面平坦无垠，点缀着色彩缤纷的小花，初升的太阳，金光灿烂——这正是美丽的青春年华！惹人注目的花草下面，隐藏着的，却是绵绵的沼泽地，高阳所照耀着的广阔的地面，是人生的大陷阱！一个背对画面的年轻女子，望着这广阔的红花绿草铺就的地面，举步维艰，也许她知道锦绣之下的艰难？陈渐异常熟悉这幅作品的立意，他与苏杰那次远足谈到的“人生沼泽地”中的一种。她终于用画笔，把这种意思用画表达出来了：青春是美好的，却也是迷茫的，青春是令人羡慕的，却也是最令人担忧的。青春阶段，实际上是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多少青年男女，顶着“亮丽的青春”外壳，在理想、信仰、道德人格、爱情以及事业前程的面前，深感困惑，惶惶无主！充满朝气的氛围，捆绑着一颗颗彷徨苦恼的心！
为了让看者更能明白画中的立意，在这幅画的下面，标出了古罗马哲学家的一句名言——“青春不是人生的一段时期，而是心灵的一种状态。”
面对青春，陈渐记得，英国人约翰逊毫不客气地说：“当年轻人占据了这个世界，就减弱了我们对这个时代的信任。”
许多年轻人围在这幅绚丽的绘画面前，先是被舒心悦目的画面所折服，继而是被那矛盾的题目抓住了思路，看了古罗马的智者智言，他们陷入了沉思，有几位还动容至悲戚。陈渐不顾自己已介入成熟的中年人之列，哭了，哭得尤其哀伤，他大概想到自己不值的青春，而且再没有机会去纠正了!那两位在乡野间一起观赏白云大海，一同倾听风吹鸟鸣的年轻人，命运竟是如此的不同！青春于苏杰是艰难的，是痛苦之路是血泪史，是茫茫的沼泽地，但她最终到达了彼岸，沐浴辉煌！自己呢，青春的外表是亮丽的，羡慕的目光赞美的声音不绝于耳，却整日纸醉金迷，最终虚度了光阴，陷在沼泽地里，再也爬不出来了！
他移开暗淡的眼光，触目题为《孤独者》画幅。失落的青春，他真感到无限的孤独哦!古老的大蓉树，落日的余辉，暗淡的色彩——构成了悲凉的背景。蓉树下，画地为牢似的坐着一位懵懵懂懂的老妇人，她的四周，闪现出许多小生物：蚂蚁爬到了她的脚上，蟋蟀从洞里跳出，青蛙在草丛间瞪着眼睛，就是胆小而孤独的蛇，也从灌木丛中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老妇人太孤寂了，太无能为力了，在她的身上，除了那双闪动着一点灵光的眼睛，她是一点活力也没有——任何比她低等的生物，都不怕她，都不重视她的存在，都能大胆地在她的身边活跃。身边世界的热闹，衬托着她更加孤独，她所面临的，只有死亡的寂静。这位孤独者的原型，陈渐也记起来了，她就是苏杰幼时同伴的母亲。她当时孤独地坐在蓉树下，苏杰说她不忍心上去跟她打招呼，是怕唤起她对生的悲哀。很显然，苏渐作这幅画，也是对生命意义的进一步探索。回忆着那位病魔缠身的老妇人，陈渐觉得自己比她更孤独更接近死亡，已到了立即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边缘了!
看到《消逝的白云》，他的神经震动了!他一系列的命运，原来上帝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借苏杰的手展示给他看，赤裸裸地展示给他看，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一阵酸楚，控制不了对自己命运的悲哀，他不顾梦园就在身边，泪流如涌！别人看来，苏杰的这一副画，没有太多的深意，但于他陈渐，太深刻了。特别这幅画，画的就是他们的爱情，是她对过去情感的总结。苏杰是白云，代表着纯洁的爱情，从他的生活中消逝了。苏杰哪里知道呢，她是他的生命，她从他的世界消失，就是他生命的消失!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悲哀的主题啊，孤单的白云消逝在绿草地的远处，应和着几年前他的梦境。——谁知道还会漂流到何处，也许会支离破碎，不会再存在于天地间了！苏杰把这幅画捧到世人面前，说明她内心凝结了多深的痛！
他的思想跌入“消逝的白云”，整个人摇摇晃晃懵懵懂懂，魂若幽灵，分不出是在阳世，抑或已经跌入阴间。他游离若丝的眼光，触及到了一个清新的画面——《风和日丽》。这是苏杰的新作，这幅画，像春风一样，活跃了凝重深沉的绘画界!陈渐从悲哀中走了出来，他看到了苏杰的新生!她将过得很幸福，就像她画的这幅画，白云的天空是风和日丽。他微笑着，他看了看身边沉醉在绘画中的梦园，眼里再度溢满了泪水:就是他，这位光明磊落的朋友，不计较苏杰曾经的情感历程，把美丽的天空留给这片孤苦的云，她从此不再漂泊，不再哭泣流泪!他紧紧地抓住梦园的手，感动激动得无法把持。
梦园看到他嘴唇发青，虚汗渗渗，不得不急忙提前送他回医院！一路上，陈渐只刻记着“卧牛山的诺言”，几乎是为了尽快实现这个诺言，他盼望着死神快点到来。苏杰的成功，衬映得他枯萎无力，无颜活着，死，于他实在是一种慰籍了。躺在医院，他一味只想着死，对死与苏杰患着同等程度的相思病。中午时分，他感到自己奄奄一息，拒绝进食，拒绝接受治疗，决意在自己的死亡通知书上提前签字。
市委书记夫妇真心万分感谢梦圆，只有他能让陈渐不沮丧不厌烦。有梦园的好言好语相劝，陈渐最终愿意慎遵医嘱；有梦园的陪伴，陈渐能平静地等待死亡。半夜了，陈渐还恋恋不舍，笑着对梦园说:“我知道你又要工作又要守护我，很辛苦很累，谁叫你就是那万能的上帝呢。”
“关于上帝的故事，我这里倒有一个新鲜的。”
“上帝也想制造新鲜事啊？真进化了。快说快说”。
梦园故意清清喉咙，理理头发，是为了争取时间把这个故事编完整——
有个人失眠，到上帝那里告状，上帝就问他:“你告谁呀？”
“就告您老人家!”那人毫无惧色，“您造人时，为什么不给每个人安个钥匙孔，钥匙一拉，立马睡着；钥匙一插进去打开，人就醒。该能节约多少时间啊!人也不用受失眠的苦了。”
“这人聪明，”陈渐说。
上帝也是这样认为的，却问那人:“谁都睡了 ，谁来开锁呢？”
那人想了一想，说:“上帝您吧。”
“上帝也要睡的啊。”上帝叹了口气。
“上帝都要睡觉，我也要回去睡觉啦。”梦园打着哈欠说。
望着梦园起身离开，陈渐笑着，开心地笑着，后来眼睛就溢出泪水。
是的，上帝肯定是要造出锁住他的那把锁，而且一旦锁住，就忘记打开——他从此就永远不会醒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