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下过一场雨,灰尘被压住了,天空被涤净了;夜色宁静,有清凉的风拂脸,有春草的芬芳在飘逸……
“读艺师时,班中有一位非常漂亮有气韵的女孩。”大约是受了有韵致的夜空的启发,苏杰想起了她的那位有韵致的同学,“毕业时,她送我一张单人照,如果放大了挂着,简直可以当一幅极佳的人物俏像画欣赏。”黑暗中,只有苏杰温柔的话语拂过。陈渐陶醉了,陶醉在因苏杰而美的夜色里。“等会儿我拿给你看,她的眼神,她的微笑,很动人。”
“是不是可以跟蒙娜丽莎的微笑相媲美?”陈渐微微一笑。
“达芬奇的这幅画,当然是杰作,但我总觉得够不上人们所宣扬的那样伟大,‘蒙娜丽莎永恒的微笑’,是被文人吹捧出来的。”他的这个观点大概库存于内心好几年了,现在终于找到相应的听众。
“对这幅画有微词,我第一次听到!对不起,除了佩服你的勇气,我不能苟同你的看法——在我的内心深处,这幅画是神品!”出陈渐意外,他的独特见解,遭到苏杰的反驳。
“你不觉得,太多的人给予这幅画太多的赞美了!多得让人不以为然,多得让人一触及就生厌!”
“可是,她值得一次又一次的赞美,经受得起任何桂冠,她是顶峰!”苏杰话语温柔,但毫不退让。
“对于这幅画,你们绘画者真情有独钟啊!”陈渐终于表示投降。
“‘蒙娜丽莎’的魅力,在于她流露出的内心的宁静,而不仅仅是表面的微笑!”
“‘内心的宁静’”,陈渐喃喃重复着。朦胧中,他凝视着苏杰,觉得她的内心,特别宁静。他痴痴地想:蒙娜丽莎有多美,你就有多美!
“在这点上,她的美是独一无二的!”陈渐望着苏杰,赞叹地下结论。
“这就是蒙娜丽莎的美——内心的宁静!”
他们同时停下来凝视着对方。尽管看不清对方的眼神,但却看到对方宁和的轮廓,很美的感觉。
越过了一片静谧的坟地,一条公路横在眼前,它直通幽静遥远的渔村。这条蜿蜒于树木丛中的路,能吸引着恋人们无限向往:在这寂静的春夜,如果能沿着这样弯曲的土路浪漫,一直至海边,一直到天涯,那是何等的人间享受!陈渐用了很大的意志,才把这个想法压下去没告诉苏杰。苏杰呢,在黑暗中望着路尽头的方向,她的神思飘越而去,去漫游那涌动着浪漫传说的沙滩,去谛听渔民们的清梦。
浪漫在心里涌动,不敢探出头来。他们无声地告别梦一样的通向大海的路,越过一片青草地,抬头便可望见苏杰村子里的灯光。越往前走,灯光越是明亮,在黑夜中闪烁着的光芒,可不是恋人们的希望之光。陈渐,渐渐地不安起来,他思虑着,犹豫着,终于说:“我不去了。”一一在学校的刹那间,他情不自禁地跟苏杰出来,也许最大的理由是送她回家?现在她快到家了,任务也完成了。
“为什么?”走在前面六七米处的苏杰很惊讶。
“有点怕。”陈渐惭愧自己的胆怯,但还是实话实说。
“有什么可怕的?”黑暗中,风儿吹送着苏杰轻柔的话语。她此刻只为自己感到委屈、羞愤,她伤心陈渐为何怯弱到此种地步:人都快要到家了,为何又要折回去?她差点脱口而出:“好吧,那么再见!”然后扭头便走。但这一“再见”也许就是不再见了,就是见到,也不能这样的亲近了。苏杰觉得自己是忍受着自尊心受到挫伤的悲痛,在黑夜中静静地等待。看到他的身影向前移动,她才舒了一口气。
家人都在堂屋里看电视,小孩子们都睡了,别致的小院落被夜色笼罩着,很宁静和谐。玻璃窗透出的灯光,照着围墙处开得正欢的指甲红,它们那隐约可闻的香气,很能让人思绪飞扬。陈渐跟苏杰走进院子,很坦然,暗笑自己刚才的怯弱。
进入苏杰的小房,一室“已曾相识”的雅致,更让他有“归来”的温馨感觉了。他送给苏杰的明信片,正压在玻璃片的正中位置,平整的桌面,那枝玫瑰独一无二地显眼!他欣喜若狂,理想中的苏杰正是如此看重自己!
苏杰拉开抽届,寻找那位妙曼的女同学的照片。抽屉里整齐地叠着好几本日记本,陈渐脸红,似乎窥探到自己不应知道的秘密:苏杰那么沉静,平日不肯多言,原来是日记装载着她如河的少女的内心秘密!
抽屉的一角,有一叠相片,苏杰检出一张,递给陈渐,说:“请欣赏”。陈渐避嫌,象征性只瞥了一眼。古代推崇“君子不正视朋友妻”,这是苏杰的朋友,尽管漂亮,他心慌得没有看出个大概,笑着说:“我倒是想看看这里的某一张,不知赏不赏脸?”他的话意,当然很明显。
“不!我要永远地锁上。”苏杰固执地笑着否定。
“可我已知道放钥匙的地方了。”
“我会重新找个位置放好的。”
似乎是苏杰胜利了,陈渐无可奈何地说:“你是要把你的这些东西存成老宝,留给你的孙子看的吧?”
苏杰忍俊不禁,不知如何回答。
“让他们看看当初奶奶与她男朋友的合影,还有她那时的少女情怀,也是件十分有趣的事。”陈渐又想激发一下苏杰。可苏杰只一味地微笑,并不与他争辩。她知道自己不必为这方面脸红羞愧一一如果她真有孙子的话,他一定会为有这么一位纯洁清白的奶奶自豪。
“我愿意当这几本日记本,只因为可以知晓一位少女的心事。”陈渐绝不是诗人,却有诗人浪漫的奇想。
苏杰骄傲地说:“这日记所装载的内容,几乎能像《曼斯菲尔德日记书信选》一样,可公开于世人面前的。”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给陈渐看,出自谦虚,她马上把抽屉关了,锁上。对于陈渐,那是关上了一位少女的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他未免有点意犹未尽的遗憾。
“那么说,只好等你以后出版了《画家苏杰书信日记选》,我才有机会拜读了。”
苏杰突然变得傻乎乎的,只笑而不答。陈渐以为自己得罪了她,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沉默是窒息的温床,局促感迅速地在寂静中生长起来!
“我们下几盘棋,怎样?”苏杰低着头,小声提议。
陈渐当然求之不得。只要能与苏杰一起,他就是快乐的。
他们一连下了四局,都是苏杰赢了。由于下的是明陆战棋,运气第一,技法只在其次,苏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可能你今年会有大运气的。”陈渐说着,望着苏杰傻笑,苏杰当然明白他所指的“大运气”,微红了脸,低头不敢迎接他亲切动人的眼光。
“希望你此生把我都赢了去!”
为疏散自己说话的唐突,陈渐急忙说:“不赢一回,我是不回学校去的。”
第五局,才翻开几颗棋子,苏杰忽然的就没了心情,也许冥冥中,此生不能把陈渐“都赢了去”而倍感悲伤。她思量一下,说:“这局我输定了,你可以回校了。”强作微笑,为的是不让陈渐看出她内心的难受。
而陈渐兴趣正浓,执拗着:“还不能分出胜负呢。”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到烦闷,不想再下了。”她忍着不落泪。
“也许是我棋艺太糟,不是对手之故吧。棋不相当一局多呀,而你已与我下了四局有余了。”陈渐不无沮丧。
“不,绝不是这个缘由。我最近总是有些心绪不定。”
“那么,到外面走走,如何?”
一局未分胜负的棋子,就搁置在桌子上。
到了门口,谁也没有勇气提到散步的事。只直直地向学校的方向走去,好像是苏杰送陈渐归去。
“你觉得是浪费了一个晚上了么?”苏杰问。她时间观念强,也这样猜度陈渐,生怕陈渐是为了她牺牲了宝贵的时间。
“不,并不呀。”陈渐急忙说,“我觉得过了一个很快乐的晚上。”苏杰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她也有此感,除了那一瞬间忽生的烦闷。
在这寂静的春夜,他们慢慢地走着,愉快激悦之情重新荡溢周身。就是有夜色作为掩护,苏杰也羞于坚持走在陈渐身边,可是就此止步向陈渐说再见,她更办不到一一这是多么幸福美好的时刻啊!
“你看过《杨家将》这本书吗?”她轻声问道。陈渐点点头,奇怪她怎么会忽然想到杨家了。黑夜里轻飘着苏杰的声音一一“那里面有个小故事,杨六郎结交了一位很投契的朋友,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他们从早一直谈论到深夜,舍不得分开,最终你送我回去,我又送你回来,一直彼此相送,在那段路上往返几十回,直到天明。”
陈渐听了,想到他们俩此刻的情景,不由微笑了,说:“我想,书中的许多故事人物,作者也不是凭空杜撰的。”他激动地停下面对苏杰,本想又说:“譬如我们现在。”但这太显亲蜜了,他怕苏杰负荷不起而忍住了。尽管他不说出,苏杰已明其意了。陈渐心中又想:她是女孩,不应让她送我的。但就此叫她止步,他又办不到。他真想与她作伴到天明,到永远。多快乐美好的春夜啊!特别是他们偶尔的互相碰触,一种心醉神迷的触电的感觉,振麻了全身。他不想从这种陶醉中醒来。
在一盏路灯下,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此处已是三份之一的路程了。在这儿的左边,有一道小径通向远离人迹的山野,在黑夜中发出诱惑人的魅力。陈渐望着那条幽暗的小径,渴慕走上却不敢开口,苏杰的心中却滋生出一份酸楚,昏暗的路灯,照着他们是如此的孤立无援。苏杰本想说:“就此告别吧。”却开不了口,她已离不开陈渐了。她像一个饥渴的孩子,要得到陈渐的解救。灯光下一切都那么明了,要么就此告别,要么走上那条甜蜜的幽林间的小路,她刹时脸色苍白起来,陈渐也禁不住地颤抖,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不用言语,不约而同,放脚那条渴望中的幽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