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夜,浸着微寒,空旷野外的静谥宁和,糅进飞扬的情意。两边是蔑密的桉树林,小径尽头是山谷、田地。万籁寂静,这清爽世界的美好,似乎是他们两人所独享了。似乎这宁静并不给他们带来好处,越是宁静,他们越是窘迫得要逃跑。他们还不是成熟的恋人,不懂驾驽这夜。
“你还没有男朋友吧?”苏杰低头走在陈渐身边,猛然听到陈渐的问话。她感到脉搏在胸口突突跳动着,两颊发热,她轻声抛下一句“还没有”,就加快了脚步。
“现在还不打算找吧?”陈渐追问,声音那么轻柔,似乎不是他嘴中说出,而是夜风从远处吹送来的声音。尽管他知道苏杰爱自己,在骨节眼上却又缺乏信心。
“我也不知道。”苏杰羞涩窘迫,脑袋一片混乱,快乐让她头脑发昏。她努力镇定下来,补充说:“如果真出现了,想抗拒也抗拒不了!”陈渐的内心欢悦起来,为了这句话,他几乎要感激苏杰了。黑夜中他凝视着苏杰,她那纤巧的轮廓,多么生动,他真忍不住要告诉她,是她给了他追求爱情的力量,给了他生活的热望。在这之前,他耻辱于污浊身世,不能尽情地享受青春的愉悦,未老先衰,得过且过地打发着日子……
苏杰的出现,在他黑暗的生命当中,犹如闪烁的星星,她会以她的聪慧、纯洁与善良,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不由仰望高空,感恩上苍的格外垂顾。
“你吸烟的吧?”苏杰轻声问,“我在书上看到的,说一支烟要减少大约五分钟的寿命,真可怕--尽管这并不可确信,但吸烟危害健康是切实无疑的。”
大多数男人爱上一个女人,首先想到自己能从她那里享受到种种好处一一美色、温柔、体贴,安闲等;而一个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关心的往往是对方的健康、前程、安全及荣誉,希望自己能分担他的困难。苏杰也不例外。
黑夜中,只听到他俩轻轻的脚步声,抬头远望,黝黑的大海,渔火闪亮。“吸烟,吸香烟也罢了,吸水烟筒,简直是乡下老头子所为。”她有一次看到陈渐吸水烟筒。
“像个乡下老农吗?”陈渐惊愕地反问,同时尴尬得脖子发热发红,亏得有夜色为他掩盖。但这不是乡下么?乡下的景色多美好啊!簇簇青翠,阵阵清风,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但“乡下”与“乡下人”是两回事。乡下人总是同封建守旧、浅闻陋见、肮脏不卫生、贫穷落后连在一起;而乡下是乡下景色的简称,是宁静,是和风,是小桥流水的优美,是日出日落的胜景,是远离尘嚣的闲雅。一一达官贵人住在城里,小户人家住在乡下,简直是搭配上的错误,迟早会给纠正过来的。这不,已有进入正轨的迹象了一一城里的绝多显贵都在乡下置了产业,建别墅,既大鱼大肉的饱吃终日,又享懂得高雅艺术情趣的美称;而乡间的一些爆发户,住腻了乡村,就不惜重金在城里购置商品房,摇身一变,当个热热闹闹的城里人。陈渐真不明白,苏杰一个来自乡下的女子,那么热爱自然,甘心在乡村工作,何以对农民存在着偏见?真有些自相矛盾得可笑了。陈渐当然是不明白的一一苏杰看了太多的十八九世纪的欧洲古典小说,她的头脑一直被那些“文雅”的上层阶级的精神统治着,又受了高雅的绘画艺术的熏陶,就觉得“水烟筒”是粗鄙的代名词了。
“是的,像个乡下农夫。”苏杰犹豫了一会儿,坚定地回答。陈渐的心凉了半截,他的希望又开始下沉,惭愧得无地容身,像判了死刑似的沮丧,觉得自己的斯文已与“水烟筒”连在一起,荡然无存了。他不甘落后,也许是想在苏杰的心中维护自己的形象,他滔滔地说:“萨克雷说,烟斗从哲学家的口中引出智慧,也封闭了愚拙者的嘴,使他缄默;它能产生一种沉思的富有意思的、仁慈的和无虚饰的谈天风格。所以我觉得吸水烟筒一一没有什么不好。”
果真听见苏杰笑了起来:“也许有朝一日,我画一幅‘哲学家陈渐吸水烟筒图’,那一定很有趣。”
陈渐也笑了,紧张之情随之松驰。在一个长满树木的深谷前,他们停了下来。陈渐见苏杰不说话,他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下决心:以后再不吸水烟筒了,免得像个老头子。想想,这也许是苏杰对自己的关爱,很是欣喜。他本想告诉苏杰,水烟比香烟的危害性小得多了。但还是忍住了,大概是因为吸了水烟,知道了何时保持缄默。
按本地人的说法,这个黝黑的山谷,是闹鬼的。“有吊死的冤魂”或“曾听到有鬼在哭泣”。还有人绘声绘色:“黑暗的山谷间,有鬼火在飘动,是鬼魂们在窜门在搞活动做游戏。”陈渐是外地人,当然不知这些聊斋般的恐怖鬼怪之说。深谷上方吹来的夜风有点冷,联想起那些传说,总觉得这些逼人的寒气是鬼灵现身的征兆,苏杰不由袭了一身的惊,但她必竟是经受了现代文明的教育,又仗着身边有陈渐作为力量,寒着心,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往深谷里瞧,似乎要寻出人们所说的鬼灵精来。她问陈渐:“你喜不喜欢浦松龄的狐仙鬼怪的故事?如果从这黑暗的深谷中,跳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怪来,你怕不怕?”
“我不相信神,也不相信鬼。神鬼,都是人创造出来吓唬人的。”陈渐笑着,“倒愿意有狐仙,因为浦松龄故事中的狐女,多都是温柔善良节义,多才多艺,貌美似世上无双。果真有狐女降临寒舍,能享受古人所云的红袖添香的情趣,是人生一大乐事,何惧之有?”,水烟筒给了他智慧,想象超强:“如果眼前的苏小姐是神狐所变,能携而同往,今世也别无他求了。”他讲的虽是“鬼话”,却是发自肺腑,他是躲在神话里表白自己的心迹。
苏杰举起手来,真想打他一掌,最后只狠狠地说:“你什么时侯学得这样油嘴滑舌了?”
“这都是吸水烟的结果,往后戒之。”他吃吃地笑着。
苏杰也笑了,无论陈渐说的是戒掉“油嘴滑舌”或是水烟,她心里都甜滋滋的。她望着不远处的校园上空,深怕自己妨碍了陈渐:“你要不要回学校,大概十一点多了吧?”
“我总是很晚才睡觉的。”陈渐赶紧说,担心她下“遣送”令,听她的口气,他还有留下来的选择。但万一这是她委婉的遣词呢,他有点失望地问道:“你想回家睡觉了吗?”
“我也是很晚才觉睡的,有时延至深夜一两点钟。”
“你为何总是这么晚才睡呢?都是在干些什么?”陈渐冲动地问,自己也觉得唐突。
“看书”苏杰赶忙回答。她的回答基本是属实的,但最近,她躺在床上或坐在桌子旁边看书写字时,不知不觉的弃了书本钢笔,陷入了冥思,使她沉思幻想的正是陈渐,所以刚才回答陈渐时那么匆忙,怕陈渐笑话她去。一个女人爱男人,只存在心里,绝不肯口上说出,不像男人爱女人,行动嘴巴一点都掩饰不住,匆匆的非表达不可。
苏杰的回答,似乎令陈渐有点失望,但他也不好意思寻根问底了。他多么希望,苏杰在深夜中静思,想的就是他陈渐,正如他最近的日日夜夜,常常被她的形象所困搅一般,不,应该说,她已经化成幽灵,日夜纠缠着他不得安宁!他有点沮丧地说:“最近,我总做梦。我多想清清静静地睡个好觉,不被梦所打搅,也许我的心境老化了,以往的无梦的如婴儿般的睡眠,不会再有了。”他希望苏杰能探询他的梦境,那么他就可把他黄河似的情感向她倾吐了。
而苏杰却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喜欢有梦的睡眠,那又是一翻人生。也许比起现实,梦境更自由,更美好。有时梦醒了,我总感到遗憾,至美的风景,现实中总没有的。”
“那是你生活平静,终日追求美之故。”陈渐沮丧,觉得苏杰就在自己的前面飘渺而去,他走不进苏杰的世界,只有羡慕的份儿。他推崇备至地说道:“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热爱做梦,梦也是一种人生的说法,你的人生境界,真不同于我们普通的凡夫俗子啊。”
这种赞美的话,苏杰听了,很不舒服,却又不知如何去争辩。她也觉得,陈渐突然与自己陌生起来了。他们沉默着,闷闷不乐地沉默着,好在夜色起了很好的保护作用。
离开了山谷,,离开了漫无边际鬼话连篇的地方,他们渐渐感觉了人世间的美好。慢慢地沿着小径行走,雾水湿润了青草,滋润了他们的脚,也滋润着他们的心田。两边树林飘溢出的桉香,更芬馥浓烈了,但诱人的还不算这香,而是它们那浓蔑的枝叶,闪烁着玫瑰色的梦,那可是情人们的天堂。
他们打从天堂走过,甚至没有望一眼天堂的勇气,默默地走上了那条横在前面的土公路一一他们来时,正是这条遥远深邃的公路,引发他们无限的遐想。此刻,大海的涛声隐约可闻,带来了远方的寂静与辽阔,大海岸边的渔人们,该枕着浪涛入睡了吧。在黑夜中,遥远的涛声让人惊心,又令人心醉,他们觉得是置身于渺无人际的岛屿,与传说中一样的自由、快乐。鲁迅说,情人希望世界上的人都死了,只剩下自己的一对与一个卖烧饼的。一一他们不希望别人都死了,恰恰相反,他们希望善良正直的人都活着一一但此刻他们想不到别人了。一切都在沉睡,这个宁静的世界只剩下他们快乐的一对,连卖烧饼的都显得多余。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么?一直沿着这林野间的公路走向大海,去探询大海的清梦么?如果真能在这宁静的夜中,于这清爽的林野中,这样快乐地、默契地并肩而行,就是走到天边,走到生命的终点,就是极致的幸福了。正当此时,有两道强烈的车前灯直射过来,他们不约而同地闪到一边。真感谢那位夜行的司机,是他强迫他们隐没于桉树林里!大海,沙滩,绮丽的贝壳,缥缈着离开脑际,浸没在隐隐约约的夜的涛声之中了。
桉香让人陶醉,浮想翩翩,桉叶的丰盛浓密又给人以安全感,但这宁静的夜却不给恋人平静。他们觉得气氛越来越甜蜜,越来越窒息,他们并不挨在一起,却像贴在一起似的陶醉昏晕,又紧窘得只想跑,跑出这天然绿色的蔽护。陈渐知道,只有说话才能驱散局促感,动了口,就减少了心的感受力。正如平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咬文嚼字者,内心实际上没有多少斤两一样。
“听说最近要吸收一批新党员,王校长还动员了我。但我对政治对党派并不热心。你呢?你打算入党么?”在迅速的百度搜索中,陈渐终于找到了话题。
王校长接上级暗中指示,所以对陈渐着力栽培。
“我从来没有萌生过入党的念头,也许是没有资格入党。有领导动员入党,是种荣幸,至少人家当你是尊人物。”
“我可不在乎 。听说许多人都写了申请书了。王校长在动员我入党时,还搬出李一呈作榜样呢,表扬他年轻有为,上进心强,当学生时就入了党;还建议我说,如果嫌写申请书麻烦,就去要李一呈的抄过来就是了。‘他一定还把申请书的原稿收藏着的,像他这样工作认真负责的人,他的申请书一定是写得有板有眼,态度一定很诚恳,富有激情,内容丰富,不像一些人如写个文件签约一样的做个形式主义一一所以你拿他的申请书来抄,肯定不会错,我也放心。’——你说,王校长好不好笑。”
苏杰避开不谈校长,总觉得李一呈很令人憎恶:“可以想象出来,李一呈的入党申请书,准像一道高深的数学题的演算过程,密密麻麻的步骤,够紧凑够有说服力,他的所谓的种种优秀加决心,得出他入党的结论。”
“王校长动员我入党时说,‘入党对你就算可能(只是可能)不带来什么好处,但绝对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坏处’一一似乎这就是要我入党的最大理由,真太可笑了。”陈渐想起王校长那天对他的说话,还起鸡皮疙瘩。
“不是可笑,而是可鄙!想不到王校长作为一校之长,党委书记,竟会出此言论,真平俗得让人不敢相信了。党的崇高威严的队伍里,隐藏着那么多的野心家、投机分子,甚至势利小人一一好些党员是借党的帽子戴戴,好掩护他们稳当地升官发财!哎,以前的志士入党,是为了更好地为人民工作,现在的一部分人入党,是为了更好地私利。像李一呈的入党,简直是给党内安插了一个可怕的危险分子!”
“他确实小人,大概也不至于那么危险吧?”陈渐虽然知道李一呈急功近利,对人也冷漠,却不失为一个工作上的积极分子。
想起那件事,此刻苏杰尤愤怒不平,心里充满了蔑视。她沉默了一会,为的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把事情的原委能清楚地说出来——
一个月前,某天下午,我与王丽丽老师在教师休息室,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吴平进来了,他的身边跟着对他不住地点头哈腰的李一呈。一见到吴主任,丽丽就笑着说:“主任,终于见到您了,我这就交相片,我真怕要‘逾期自负’了呢。”
吴主任一本正经,把脸拉了下来,官气十足地说:“我这个人原则性是很强的,做事一向说一不二,你已经误了交相片的时间了!”主任虎着脸,不肯收丽丽递过来的相片,一副威严不可侵犯的架势,好像非这样不能表现出他地位的崇高与尊严。
丽丽急了:“可是,主任,早上十一点下班之前,我是去过教导处的,您不在那里。”
“胡说!”主任很武断地打断丽丽的话,“我一直在那里办公,直到下班的。”
丽丽显然很委屈,忽然说道:“我确实十一点去过,王校长也在那里的。是了,当时李一呈老师也在的,你看见我了,一呈老师,是吗?”她高兴地转过头问李一呈,求他的证明。
“我没看见你!”李一呈把头一扬,表情与吴主任的一模一样,冷。
“怎么会没看见呢?我还与你说话了呢。难道你忘记了!”丽丽惊讶不已。
“我就是没看见你!”李一呈把手一挥,断然回答。
丽丽气得直瞪眼,直直地盯着李一呈:“你想往上爬,但拍马屁也不能拍得这样明显露骨呀!你怎么能够这样颠倒黑白,做‘死人公证’?!”
我心里真为丽丽的勇气叫好,她回击得真干净利落,一针见血!像吴主任这样的虚摆官威,像李一呈为了讨好上司,不惜丧失人格的指鹿为马的人渣,确实应当收获这样的耻辱!只见吴主任的脖子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他是在好好地品尝由于要摆摆官威的虚荣心所带来的尴尬吧。而李一呈听了丽丽的话,勃然大怒,挥起拳头要打丽丽,吴主任倒识趣得很,怕把事情弄大,抢过丽丽手中的相片,就拖着李一呈悻悻然的走了。
丽丽伤心地对我说:“其实我也不想让主任难堪,就是气愤不过李一呈的为人!如果他还有点人性,还有点正义感公德心,他就应该忠于事实,为了也给主任面子,他应该说:‘主任,您刚出去,她就进来了。’用他贯常用的讨好的语气。”
说完这件事,苏杰幽幽地说:“耳闻目睹了这件事情的经过,我对人心的差异之大,感到惊讶。有些人的行为做事,是那样的无耻,却能活得这样的心安理得!像李一呈,还堂而皇之的,顶着共产党员的大帽子呢。他是什么共产党员!如果他真的当了官,只能是个贪官!这种小事情,而且是公开明摆着的事情,他都不能主持正义,为虎做伥欺负弱小,何况是关系到切身利益,不为人知的事情呢?共产党员的称号,在这些人的身上,只不过是一个很稳当的掩护罢了!这些人早早就写入党申请书,积极地向党靠拢,让领导让组织还以为他们真的怀着一颗积极向上,竭诚为人民服务的热心,可以委以重任的呢!”
“真痛快!”陈渐拍了一下手说,“我有次看见我们校的某某老师,在填某种表时,竟在‘党(团)’一栏上填上‘预备党员’字样,好像这一注明,他的人格与才华就有可靠的保证,正如打了预防针的婴儿,父母大可放心似的。”
“我们不争取入党,是我们政治思想不够进步的表现,不可赞许。”苏杰语气温和了许多,“但一些人非入了党才心安,我就觉得奇怪了;于我,入了党会觉得不安,是种负担,因为我总得时时提醒自己严格要求自己,处处成为表率,活得太累了。”
“我读大学时,一位同学写了入党申请书,三天三夜坐卧不安,总担心自己是个不够格的党员,最后自动拿回了入党申请书。”陈渐笑着回忆。苏杰也笑了
“那说明他是个诚实的人,是个合格的真正的党员。”
“但凡是人才,就算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对社会也是有贡献的。”
“是啊,人,但凡有价值,就能奉献自己。何必谈什么党派什么主义?”
“人好容易来到世上,总应该活得轻松自由些才好。我真不知道,一个人为何总要填那么多表格,顶着那么多帽子,真是作茧自缚。人类的特点之一,就是把生活弄得复杂化,给自己找麻烦。”陈渐叹着气。
“你不觉得吗?”苏杰犹豫了一会,但还是说出来了,“我们学校的教师,非党派人士的素质是挺高的。”
“我有同感。现在是一些只为自己打算的势力小人,才争着入党了。”陈渐想起了开心果吴祖光的话,“吴祖光前不久就调侃一位固执的党员,‘等打第二次世界大战,你们那些党员就冲锋陷阵吧,而我们这些非党员,就呆在后方,发国难财!”
“他说这话也真俏皮。”苏杰笑出声来,“有些人觉得入了党,人格就是高人一等。真可笑!”
“我们学校最近还真有一桩可笑的事。”陈渐顺口说出。
“什么事?”苏杰惊奇地问。
陈渐迟疑了一下,后悔不该向苏杰提及这事。君子应隐恶扬善,李一呈的为人虽为他所不齿,但不能因此就取笑他。
“什么事呀?”苏杰又追问道,他不得不说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是我言重了,也许是件可嘉可许的事一一李一呈入了《中国人才大辞典》,难道你不知道?”
“又是他的事!听说过,他可是花了五百块钱买来的殊荣。”苏杰当然有讥笑之意。
“我来港湾不久,有感于乡村与城市的区别一一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就禁不住写了篇东西,命名为《两种生命环》,觉得还象样,就向某杂志社投了,不想获得通过,紧接着收到一张可入选《中国现代名人辞典》的印单,要价二百五。我想我并非名人,也不想花这笔冤枉钱,就别当傻子了,立即把印单撕了。现在想想,一个人想当‘名人’并不难,更何况谋利?只需给他适当的位置。”
苏杰笑了:“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策划出版《名人辞典》的出版社,亏本定了,别说赚钱,单算印单的油印纸张及邮寄费,就赔了不少。”
“可是若大一个中国,想当这种自吹自擂的名人的糊涂虫的,大有人在,他们不会亏本的。策划者会发现不少自以为入了《名人词典》之列,就可同鲁迅钱钟书平起平坐的笨蛋。”
“真痛快!”苏杰举了一下拳头,“如果用钱买得‘名留青史’,实属千载耻辱一一只有别人纠缠着你,给你钱,求你写几句话,那才够得上伟大!”
“好在李一呈入的是《人才辞典》,不算过于夸大,如果入的是《名人辞典》,简直是弥天大谎了。不过,像李一呈这样的人才,举国上下比比皆是,倒堂而皇之的编入辞典,是当今投机商的取窍,也是纸张过剩的表现。”
苏杰点点头:“记得领到邮来的辞典时,李一呈趾高气扬地捧出来给我看,好像他真是一尊人物似的。我当时就痛心地想:我们现在所学的历史,一定存在许多的不公正。许多小人得到了褒扬,而真正的英雄却被记载历史的笔墨所埋没。有些英雄是被吹出来的,印在史册上的某些话,也许是无法考证的弥天大谎。”
“你这个观点真有新意,”陈渐饶有兴趣地说,他一下子跳过历史回到眼前,因为历史毕竟过于冗长遥远,“你当时是怎样对待李一呈的?”
“当然是恭维一翻。他就算是个呆子,也感到这恭维不是滋味。他在其间只三行的简介,这算什么人才!我对他说,这三行字,真不只值五百块钱!简直是一字千金,因为这几行字可耀子孙万代了。很好,这夸大的赞扬,让他再不以此事在我面前炫耀了。”
“听说一一我也曾亲眼看过一次一一他总是把那本大块头辞典摆在书桌的显眼位值,从此经常叫学生去他宿舍帮改试卷,无事也拉去聊聊,好帮着传播他这尊人才。学生当中就有‘市好几家重点学校争李一呈老师,而李老师太热爱我们宁屈于乡村’的说法在传播。”
“我也有所耳闻,真是臭美!”苏杰厌恶地皱眉头,“更过分的,他还请王校长过眼辞典,听说他还打算把辞典拿去教育局让局长瞻仰!许多人迷信铅印的东西,何况是毫不含糊的烫金硬质大辞典?李一呈热衷于做官,热衷于把自己搞成名人,他这五百块钱花得不枉呀。”
陈渐知道苏杰也是如此的淡薄名利,很是高兴。不过,说句有良心的话,他们虽鄙薄李一呈,但应该感谢李一呈,当他们在桉树林里兜了一圈又一圈谈论这些事时,拘束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也更加了解对方,为对方所吸引。李一呈正如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小丑人物,无论他多么机巧,多么善于逢迎巴结算计,最终只为正面的男女主人公服务。当然,李一呈绝不是小丑,他可是上了《中国人才辞典》的大人物,正做着去教育局当主任的美梦的。
“我的胆子是不是太小了?”过会儿,陈渐鼓起勇气问苏杰。
“真的。”苏杰轻轻地回答。一阵风儿吹过树丛,她的声音便隐没在沙沙作响的树叶间了,她的胆子可也不大呀。
“上个星期,我去吕屋,见到苏强,我们正好同船。”陈渐忽然插进一个话题。上学期末一个偶然的机会,苏杰与她的邻居苏强一起,正好遇上陈渐,苏杰介绍他们两个认识,陈渐一直认为他们两个很要好,因为苏杰几乎不接触男性。苏杰听了,便猜出几分意思,内心实在不好受。尽管苏强看上去文质彬彬,也确实很有才华,但她决不会爱苏强。苏强曾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恋爱,在女朋友离开之后,便放纵自己,随波逐流,全不顾一个大学生的身份及尊严,到处追女人,与三教九流结交,到处吹牛摆阔,到处钻营攀爬,全没一点读书人的斯文。
“他已有女朋友了。”苏杰把对苏强的厌恶感压下去,只简单地说。
“他不是与女朋友分手了吗?”陈渐惊诧地问,同时又莫明地高兴。
“又找到一个了一一或已换了几个了一一这样的情场老手,”苏杰说到‘情场老手’四字时,也被自己的用词惊呆了,她平素是与这些粗野的字眼格格不入的,但她确实找不到一个更恰当的词来形容苏强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声音很低,分明是为那个词语感到害羞——“这样的人,是很容易勾引某些女孩,让她们着迷的。”陈渐知道,这里所说的某些女孩,是与她苏杰性情迥异的。
“但他确实很有风度。”陈渐评论着。他当然不欣赏苏强,却犯不着说他的坏话。
“不知内情的人,还敬佩他的才华出众。我们学校的吴潇定王璧君可都是同类人物。”言下之意,苏杰很欣赏陈渐这种淡远名利、诚实文雅之人。陈渐很惊讶,许多漂亮而不乏品味的女子,可都被潇定璧君的翩翩风度迷得心荡神驰,神魂颠倒的呀。他想不到自己在苏杰心目中的地位,竟高出潇定们,很是高兴,也有了一份自信力。
不知不觉,他们又转了一周,小路近在咫尺了。他们不想走出去,只想留在这温馨和暖的丛林中。陈渐内心斗争了一分钟如几个世纪,终于再次鼓起勇气:“我们坐下来吧。”
地面有点湿,他们折了柔软的树枝铺地一一像童话世界里纯真的男女,以山石树叶为席而坐,以夜空为盖,以天赖为伴,真是回到了亚当夏娃的杂念全无的纯快乐时代。但他们并不是偷吃禁果前的亚当夏娃,他们甜美甘畅的感觉飘飘欲仙时,也羞愧激动得脉搏怦怦直跳,以致彼此坐下后几分钟都不能言语。他们昏醉中只有一个感觉:这样坐到天明该多好啊!他们都担心,这时刻太幸福了,会如拉满的弓。
陈渐把头埋臂弯里,激动地颤抖着,不能言语。是啊,说什么来感谢感激呢?如果真有上帝存在,他愿意感激上帝,感激他赐了他这个生命,赐给他这样的夜晚,更感激他能让他在平凡的人生中遇上了苏杰,从此他便不再孤独痛苦了。然而,他又想到自己也许不配得到她的爱,就怯弱地问:“你喜欢我么?”
苏杰凝视着前面的夜,似乎要寻求见证,没有马上回答,陈渐觉得自己快要从世界的最高峰跌入最深渊了。
“如果我不喜欢你,就不会同你出来了。”苏杰轻柔的话语激跃了陈渐,把他正滋生起来的自卑感一抹而去,甩向对面的深谷。他喜不自禁地说:“听你这么说,我心里乐滋滋的。”
“你说点什么来听听吧。”苏杰请求道,过份的幸福令她窒息,她无法在沉默中坚持下去。
“说些什么呢?”陈渐深情地问。
“什么都可以。”是啊,只要是从心爱的人的口中说出,无论是什么,都显得美好动听。有一个沉醉于爱情中的女友告诉苏杰,因为爱对方,连对方的缺点都爱。
陈渐果真说了话,而且说了很多,却是苏杰不爱听的,他竟说关于别人的事一一关于他的好友李梦园的一一他为何不说一些关于自己的事呢?苏杰渴望知道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兄弟姐妹,更有他自己。苏杰让幸福陶醉得晕头晕脑,记不得李梦园的名字,只知道陈渐与所说的人是绝好的好朋友,他在赞美对方一一难道他在享受爱情的甜美时,也要与好朋友分享?苏杰有点心痛他的纯真善良。
而由于激动,陈渐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语不伦次,全没有课堂上的抑扬有序,记忆也像断续的拍摄镜头。不知不觉中,他停止了说话。
一一远处的海与村落,近处的林野山谷,一切都平和宁静。是的,天地间万物早已酣然入睡,只有他们两个快乐幸福的恋人,独享这春夜。他们的爱,是与天地自然万物和谐地融洽一起的。
忽然一一不知过了多久一一,一阵大风吹过,树叶尖凝着的晶莹的水珠飘洒下来。他们仰起面,那凉彻肌肤的水珠就扬在他们的脸上。“下雨了,我们回去吧。”苏杰轻声说,虽然她极不愿意。原来,过了午夜,凌晨的雾之神要为太阳铺路而降临人间了。天地间雾气重重,一片凉意袭人,只有他们这对火热的恋人感觉不出来。
“好吧,我们回去。”陈渐附和着。他违心地首先站了起来。黑暗中,苏杰心碎地望着他慢慢地站起来,自己却动弹不得。她是脆弱的,像一切多情的女孩,一旦投入爱情,就自拔不了,此刻连站起来同陈渐告别的力量都没有。陈渐岿然不动地立在她面前,黑暗中轮廓模糊,但伸手可及。他应该伸手拉她,却没有这个勇气,他们在黑暗中心碎地对视着,只没有看到彼此眼中的泪。苏杰最终自己争扎着起来了,陈渐心疼得周身痉挛。他们如两颗不生枝节的树,并列着,靠近着,彼此可以感到对方的气息一一刚才的快乐已变成了痛苦,只要起步,他们便告别彼此,告别这美好的春夜!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苏杰终于艰难地举步了,陈渐凝视着她模糊的纤细的身躯在前面晃动,一声声的呼唤从心底涌起,却又张不开口。难道就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出丛林,难道就这样分别么?情人连拉一拉手的表示也没有么?
“一出了这丛林,我就会不顾一切地跑回家的。”苏杰心碎地想,“可是,那痛苦会如何折磨我到天亮啊!我也许挨不到天明,等不到再见到他的时刻了。”
陈渐凝望着她楚楚动人的身影,如寒风中的弱柳,又爱又怜,她渐渐地远去,似乎是要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他不由喊了一声:“苏杰!”。两三步赶到她身边。苏杰转过头来,他的下颔正好触到了她眼眶凝积的清泪,他张开双臂,把娇弱的她拥入了宽大的怀抱中。
十七燃烧的激情
陈渐睁开眼睛,窗外的阳光刺刺的,由于休息不好,眼睛隐隐发疼;脑袋昏昏的,只想一直躺着,或许能再睡一会,精神好些。但那睡眠,如吊在一根线上的苹果,想吃却咬不着。趁这个时刻,他又把昨晚的幸福时光重温一遍,一份快乐等于感受了两回!
这时,传来了第一节下课的铃声。几乎是同时,他听到了急促响脆的敲门声,他甜美的回味与憧憬,被扯断。他真应感谢这敲门声,他第二节可是有课的。
“你这懒虫,好舒服哟!”嚷嚷着,汹涌而至四个壮实的小伙子。
陈渐昏昏迷迷的感觉中,一大群似的。听到他们不客气但并无恶意的责备,他清醒了一些。
“睡眠严重不足。”一位学生评论着,轻描淡写的口气。
“但看上去挺心满意足的。”一位端详着陈渐,郑重地下断语。
“也许人家昨晚做了个美梦,现在还咀嚼着梦境哩一一你们看他嘴角的微笑,多自得其乐。”第三位加以想象。
“兴许就是现实呢。梦境带来的快乐毕竟短暂。”第四位俨然一位分析家。
大家于是说:“是了,一定是了。我们四个昨晚焦头烂额,心急火燎等待的时刻,正是他老先生快乐的时侯,枉我们还为他担了一夜的心。”
陈渐脸上的红云,蛰伏之后,又冒出来了。瞧这几个家伙鬼精灵的,读书不专心,事理倒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入木三分!他抱歉地微笑着:“昨晚,你们来找我了吗?”
“是呀,可是正遇上陈老先生您学诸葛亮摆空城计,远远的看见房子里的灯亮着,以为是在里边,隔半个钟点来探一回,依旧是‘先生已乘黄鹤去,我们中了空城计’,真叫我们‘此恨绵绵无绝期’。”
“你这改头换面的诗改得不当,担心我揍你。”陈渐装着生气,“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不紧不慢的事。我们打算今天下午放学后,想借用您老这副尊容拍几张照片,算是作个永久性的毕业留念一一等到我们以后当了大官大老板,回头看陈老先生憔悴的颜容,油然而生敬佩之情,也不枉您老教我们‘之乎者也’一年。”
“我们把这事看得很隆重的。我们特地租了相机,买了两筒柯达。届时务请劳驾贵步,别又被那些嘻嘻哈哈的女生搬去,就此预先订购!”
“以后,我就只与你们在一起,远离那些女生,怎样?”陈渐笑着。学生听着,似乎是陈渐说的息事宁人的哄他们的假话,而陈渐说的却是真话,因为这句话是遥对苏杰说的,算是隔空对她许下的诺言。
“这就算是金蝉脱壳之计的假话,却很中听。”
“其实,早就应该对那群‘乌鸦娘’实行隔离政策,拒之门外!整天叽哩呱啦,近来又热衷于打扮,似乎要乌鸦变孔雀,在开屏比美。陈老师,别再纵容她们上这儿来,她们一个也不配!就是您的心肠太软。你开不了口,我们来吼一吼:这儿是男子汉的天地,不容群衩光临!”说得众人都笑了。
上课铃响起,四位学生列队而出,如一阵旋风一卷而去,屋子里马上又清静下来。早餐虽未吃,陈渐却满面春风,好像爱情可当面包吃,那句“有爱情还要面包”的歌词大可改为“有爱情可以没有面包”了。他步子轻快敏捷,一脸的心满意足,看不出他昨晚几乎没睡过觉,早上又没吃过东西。
第一节下课后,苏杰眷恋着这片校园,不肯马上离开,她心里装着一个人,非看上一眼不可。她以看书作为借口,在阅览室拣了个侧眼便可看到陈渐房门口的位子。她面前打开的杂志上的铅字,一行行,只是机械的汉字的排列,如一丝丝的黑线在纸上晃,她一个字也辨不出来,她一心只在乎那紧闭的门,心里酸溜溜的。那四位学生敲门,她的神魂便也飞越了篮球场飞越了紫荆树,随他们去探视陈渐了。门竟然开了!欣喜之时,她又哎叹,甚至羡慕这些学生,因为他们可以随时去找陈渐。遥望着,凝视着,寻找着辨认着,房子有人影在晃动,他无疑夹在其中,她欣喜着,激动着。哪怕是遥远的一个身影,哪怕只知道他存在于确知的地方,她都感到心慰!她一定要等,等到看到他真实的躯体,看到他双眸中蕴含的爱意为止。想到自己是这样地爱他,心急火燎的要见到他,而他却姗姗的不出来,眼中不由迸出了泪水。爱哪是甜蜜的?一一也许是的,但这甜蜜是泪水泡成的。
这时,身材高大的教导主任闯进了阅览室,把苏杰的视线挡住了。她慌乱羞怯地收回了眼光,怕走调的声音泄露自己内心的秘密,她没有勇气同神情严励的领导打招呼。高大人物走到她身后,翻阅当天的报纸,苏杰总觉得,他是在研究她的神态,像医生把微生虫放显微镜下的细致观察,她羞得两颊烧红,头都不敢倾斜一下。杂志上的铅字,更是死死的,一个也看不进。
当她情不自禁地斜目窥视那个方向时,看见陈渐已满面春风地走在校道上,径直向课室走去。她心里一阵欣喜,尽管不敢含情注目,连笑面相迎的勇气也没有,却感到幸福的暖流冲击周身。当陈渐微笑着望向她时,她急急地低下了头,心甜蜜蜜的。但这甜蜜不能持久,随着陈渐身影的消失而加倍怅惘。
陈渐越过了阅览室,可是他不甘心,难道不可以多看一眼么?预备铃声声催促,他又折了回来,为的是再看苏杰一眼。看到他的突然出现,苏杰惊喜得忘记掩饰自己的激动,就在教导主位高大威严的身躯旁,两位忘情的恋人四眼相对,瞬间的眼神闪烁,传递着深深爱恋。
陈渐飘飘欲仙,意尤未尽,却无可奈何地走了,苏杰以为她的爱已落在教导主任的眼里,简直不敢望一眼那严肃的脸庞,只觉得向着主任的那条脊背,火辣辣地发着热,心脏怦怦地跳要蹦出胸口。怎么别人提到恋爱,竟是那么容易,而自已却偷偷摸摸如做贼一般!她想起了昨晚,耳还发热。是了,是夜色的掩护,自己才那么大胆。从此,苏杰便赞美夜色。夜,不仅宁静,还安全,真是美好。
下午的教师会议,给两个浓情蜜意的恋人,提供了理所当然的见面机会。一散会,陈渐便抢先走出来,为的是能够在楼梯口等到苏杰。看到苏杰,他大胆地冲她一笑,苏杰当然明白这笑的含义,欣慰他能在此等待自己。这次,她竟然不遁逃,顺着他的意思,一起并肩走。他们一起走下楼梯,一起穿过蓝球场,一起走在校道上,苏杰觉得,三楼会议室的走廊处,正有几百双(她把本校教师人队伍夸大了)眼睛盯着她与陈渐看,他们俩是赤裸裸地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大概众人不至于交头接耳,也不窃窃私语,但他们那份惊愕是可想而知的!她不敢回头望,却也不遁逃。人真是矛盾得不可思议,她害羞心跳,是因为与陈渐在一起;但有陈渐在身边,她才放胆在大庭广众下行走。心荡神驰与愧羞万分,他们一直并肩走着,一直走到他的宿舍。
“昨晚睡得好吗?”陈渐无限深情地望着苏杰。
“嗯”,苏杰的回答异常的简短,且含糊。她甚至不敢迎接陈渐火辣辣的眼光。
“我把那张照片放大了,你拿去挂在墙上,这样,你便每时每刻都见着我了。”陈渐似乎是潜伏到了苏杰的内心,知道她的想望。
“这样怕不好。”苏杰红着脸轻声说,轻得陈渐只能凭感觉猜测。
“有什么不好?”
“如果有学生或朋友去看我,我该如何说?”
“就说是个‘香港演员’嘛。”陈渐故意引用苏杰的说话,不由先笑了,苏杰果真扑噗一笑。她不再在意他的相片了,他整个人都是她的。她不知此次去他那儿干什么,只觉得在他身边很愉快,无限的愉悦着。
陈渐拉开抽屉,把那张倾倒众多学生的相片取出来,得意地递到苏杰嘴边,苏杰红着脸别开了,快手抢了照片,跑了出来。她再无法忍受亲近带来的羞涩局促,亲昵需要夜色的掩护。
猝不及防,陈渐想不到苏杰这么快就离开,沮丧得无法自持!无处寄放的爱情,逼得他脸色苍白起来,他重重地坐在床上,望着苏杰迅速消失的背影,爱恨交加。
苏杰几乎是一路匆匆,只有回到了家里,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小心地关上了门,她才松了一口气,摸摸胸口,心脏还在突突地跳。她从衣袋里取出陈渐的照片,贴在脸颊上,又久久地凝视,面对陈渐本人不好流露出的爱恋,此刻对着相片尽情地倾泄了。陈渐的明亮的双眸,含笑地注视着她,似乎明白她,她便有说不出的满足感。
她把照片置于床头的枕头下,这样,他便是时时刻刻的跟她在一起,她随时可以看到他了。
但渐渐地,她原本心满意足的内心,又不满足了,似乎是神放了一根大吸管把满满的一湖水渐渐吸干,湖面是饥渴的干裂着了。她的不满足,迅速变成难于驾驭的烦躁不安。她渴望看到陈渐真实的躯体,渴望听到他温柔的话语,默默地凝视着他宁静的脸庞,那是何等的幸福啊!她后悔刚才那么羞怯,不敢大胆留在学校、留在他身边。她按捺不住了,她感到,如果此刻不能马上见他一面,看上他一眼,就会立刻垮掉,她纤弱的躯体可受不了这思念的碾压!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有人一一尤其是女人一一因为爱而发疯而自杀。爱情的力量是那么大,甚至有人认为应用“魔力”而不是“魅力”来形容。
她看看摆钟,还不到五点,她从学校回到家,还不足半小时呀!她忍受着情感的煎熬不敢起步,怕别人察觉了会笑,更怕陈渐笑。望着学校的方向,她默默泪流,如果是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她大概听到内心的呼唤,就不顾一切,匆匆地出了门,足下生风似的,飞快地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她满怀激情地走进学校,急不可待地向陈渐的门口张望。可是,还不足一小时,那扇门就闭得紧紧的了。“他到哪儿去了呢?”她放慢脚步,双腿渐渐地沉重瘫软无力,一路的美好憧憬没了踪影,喜悦冷却成一滩酸楚。但她不愿放弃,依然向前,真恨不得马上敲门。此刻理想中的陈渐,一定是孤独地坐在床沿,在悄无声息的房子里静坐,思念着她,一心等着她的到来。他是喜欢热闹,但也钟情于寂静,懂得“给心留一片清静”的那种人,正如她自己。但她没有勇气去敲门,甚至羞怯于再朝那个方向走近一步。她总觉得有人,或是看不见的爱戏弄人的鬼精灵,躲在校园的某个角落,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转了方向,在清寂的校园里踯躅独行,她不愿离开,她要跟他在同一个园子里。留下的理由,是找个人谈谈一一她真想找个人聊聊,她此刻太需要与人交谈了。校园树影婆娑,偶尔有人走动,找谁交谈呢。她希望碰上一个比较熟悉的人,李清芬最好,上她家太远了。啊,不,不要碰上李清芬,最好是那些泛泛之交,譬如学生。当几个女学生有说有笑地从她身边经过时,她又木然了,悲苦地祈求:千万别再碰上人,就让我独自忍受这一切吧。
她忧郁而孤独,丁香一样的惆怅,她再次留恋地眺望那扇门,希望看到解救她的曙光,却看见心宽体胖的校长。校长正与两位老师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什么,该不是已窥察到她的内心,在拿她的行径开心吧!他那圆圆的脸庞,为何总转向自己这边,诡异地微笑着,这微笑意味着什么呢?苏杰感到无地自容,不能再留在校园里了,不能成为全校议论的笑柄!她装出若无其事的轻松,径直向校门口走去。
“也许校长未能猜到我的内心世界,他的感觉如他肥胖的身躯一样并不灵敏。”她跨出校园,立即舒了口气。但看不到陈渐,她又不甘心。可是,他在哪儿呢?也许他到菜市场了,这个时候,他该准备晚饭了吧。她的双脚,又机械地向菜市场的方向走去。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不会放过。菜市场熙熙攘攘,杂乱无章,浊水横流,臭气熏天,鱼贩菜贩屠夫扯开嗓门大声招徕顾客。想起一团乱糟糟脏兮兮,苏杰就想呕吐,但为了见到陈渐,她的两条腿毫不犹豫地往菜市场迈进,正如舍不得珍珠,伸手到污臭的粪便里掏取。到了一个路叉口,她迟疑一下,她怕正好与陈渐错过,而在此等待又显得太遥远了,她迫切需要见到他。她想陈渐一定是走小路的,因为这条路不太惹人注目,她毫不犹豫选择了小路。她感觉中,总有人在窥探她的心事,要不,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都要看她一眼呢?连路边玩耍的两个三岁小孩,都裂开嘴冲着她笑!她又窘又急,难为情得真想哭,心里抱怨陈渐:为了见到你,我真把自己赤裸裸地丢在大庭广众当中啊!你知道我正承受的耻辱么?你快快现身吧!
来到书店门口,她就站住了,小路与大路在这里汇合为一。她怕到菜市场找不到陈渐,会彻底失望,便没有勇气往前走了。在书店门口站了半分钟,有如挂了一个特大的红十字架示众了几个钟头的感觉。这就是奔赴爱情的代价么?爱情差不多把她逼疯了。她竭力保持脸部表情的平静,为的是掩饰内心的痛苦与窘迫。她不能白受这书店的恩慧,于是摸出两毛钱到里面买了一支笔蕊。她对自己说:我是到书店里买笔心的。
可是,陈渐又在哪儿?是自己弄错了吧,他根本就没来买菜!她怕失去这万份之一的机会,禁不住又向菜市场走去,她总不能老赖在这儿啊!她不敢大胆地细细搜寻,眼光匆匆,那些站着蹲着坐着走动着围着圈子的人群中,却没有她心爱的人的身影。她甚至没有漏掉台球处,发现一伙举着球杆的青年人中,真没有陈渐时,她才放心地欣喜。她宁愿找不到陈渐,也不愿他“不务正业”地虚掷光阴。
她彻底放弃寻找陈渐的希望,木偶似的转回学校的方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陈渐的名字,除了要见他之外,其他的一切于她,已是毫无意义。她的思想凝滞了,她甚至想不到张开口,让舌条滋润一下那因为失望痛苦而干涸的嘴唇。
她失神一样要见他,除了回学校,还能去什么地方找?当她要跨入校门时,她呆滞的眼光,再一次触到了校长肥胖的躯体。他依然在那儿!他怎么有讲不完的话呢?因为焦急痛苦,苏杰的生物钟比自然时间走得快,从学校到菜市场的周折总共不够二十分钟,她却以为好几个钟点过去了。她以为校长与那几位老师真捕捉到什么风影,指手画脚地议论着她了。她从木然中惊醒过来,而见不到陈渐的痛苦感觉,体会得更深了。她再没勇气走进校园,只好转上学校外围的那条土公路,慢悠悠地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一一回家。
她多么舍不得离开啊!她静静地倾听着校园里传出的欢笑声,细细地辩别着那热闹嘈杂的声音,希望听到一个柔和的清晰的,令人听了感觉舒服的声音,但没有!她本是学校的一员,却像从安徒生的童话中走出,在清冷的街头卖火柴的小女孩,无限羡慕校园内的那片热闹,向往那些无拘无束地嬉玩着的人们一一只因他们那么接近陈渐,与他在同一个园子里。而她,却在欢乐的墙外,这样悲哀、失望、孤寂无助!
她沮丧失神地向前走着,意识到迎面就是那片浓密的桉树林时,她抬头凝望,想进一步以实物证明:她与陈渐是否真爱过,真拥抱过,是不是只是她的单方面的狂恋?
是内心的呼唤感动了上帝么?在离他们的“爱情圣地”不远,她已完全绝望的时刻,陈渐竟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千呼万唤,千寻万觅,此刻的相见,简直是在做梦,白天的梦!苏杰定了定神,才断定真是陈渐无疑,一种心酸委屈感涌上了心头 ,她竭尽全力才抑制住了泪水。出现的不只是一个陈渐,还有早上“定购”了他的那些男生。远远望去,就如一窝蜂那样汹涌而来,但陈渐却是鹤立群鸡地出众,所以老远苏杰一眼便看出来,而此刻她的眼里,也只有陈渐的存在。他是多么得意啊!那群男生簇拥着他,好像一位凯旋归来的王子。他的英姿勃勃,满面春风,衬着她的悲苦孤寂,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不只惨如黄花,而且更甚者,是残冬的飘零的枯叶。她自卑得抬不起头,觉得自己配不上陈渐,不敢奢望他的爱了。她甚至悲哀得不能以一个平等同事的眼光,迎接陈渐的微笑与眼光。
当陈渐看到时刻思慕的人儿,正慢慢地朝他这边走来时,他惊呆了。她那样微低着头,沉静文弱而又孤单的样子,实在令人见了又怜又爱。只要苏杰一个眼光,他便会不顾这群学生的笑话,跑去呵护她了。心爱的人就在眼前,谦卑到这样让人心疼,叫他如何不失态?他愣愣地凝视着她,如痴如呆,心潮起伏。
“快走呀。”簇拥着他一路说笑着的学生中,有一位推了他一把,毫不客气地说道,“见到婀娜姑娘就走不动啦。”由于苏杰是本校老师,这位学生压低了声音,不让苏杰听见。陈渐脸红了,但依然不能灵敏地走路,如一辆抛了锚的车,由学生推拉着走。苏杰虽听不见学生说什么,却偷眼瞥见了他们做的鬼脸,又羞又急,简直无地自容,斜眼路边的树林,她真想在与他们打照面的当儿当逃兵,用了很大的意志才遏止住自己的此等可笑行为。
快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她与陈渐各自不由自主地停了一秒钟,心也几乎跟着停止跳动了。所有的爱与思念都倾注在这一刻!从对方闪亮的眼光中,他们知道对方是怎样以同等的程度热爱着自己!这是心灵交换的一瞬,是满足的一瞬,是坚定自己的一瞬!
当他们以平静的神态包装自己各自走远时,一种失望、惆怅感,又悄然爬上心头。是啊,为何不多看一眼呢?为何不交换一句话呢?哪怕一个简单的普通同事的问候也行呀。思念如蚕结茧,越来越厚,终于在心里凝成痛苦。
这就是爱情么?爱情原来是苦的;燃烧的激情,可以把一个人焚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