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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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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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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深处》连载

第七十三章 我太累了,让我安静地睡去吧

乡下朋友们的到来,带给陈渐许多久违了的快乐。可是,快乐于他就如昙花,再鲜艳夺目,转瞬即逝。

几天来,他都是跟梦园谈他乡下的这些朋友,谈他在港湾几年快乐的教书生活——好像这样就能延续他的快乐,延续他的生命。是啊,他的生命虽然短暂,却也曾闪亮过人生价值;他的生命虽然充满了太多的痛苦与悔恨,却也曾经因为乡村而幸福过!

但这种宁静快乐只持续五天,就五天。一件事情的突发,不仅结束了他有限的快乐,也加速了他死亡的进程!

陈政道,这位老奸巨滑的害群之马,过几个月就要递交退休申请书了,私下得意洋洋,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暗渡陈仓,拥巨额财产而逍遥法外——哪知人民的审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临!

执法人员从他家的煤气瓶里、墙壁上,搜出了他受贿的两百多万人民币!这位精明狡诈的家伙,自以为把钱放在连蚊子也嗅不出气味的煤气瓶内,连空气也进不了的墙壁里,就万无一失!。他的钱,藏得够隐秘的,泄露他的罪行的,就是他罪恶的行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古人说的确实是至理。他曾拥有一段清白的历史,曾为人民办过实事,曾与违法犯罪做过斗争,但却不引以为戒,见钱眼开造成了他晚年的大失节。为了他自己的两百万,使国家损失多少个两百万!

2003 年元月小寒,全国万里晴空,一碧如洗,陈家上空却晴天霹雳,正义之雷在这里响起,全市人民拍手称快,妖魔鬼怪惊慌失措。除了陈渐,陈政道所有的亲眷——包括他那还未满十岁的孙子——都亲眼目睹了雄狮落网这一惊心动魄的场面!本地区的一号人物,平日一言九鼎,其威严若何?出入前呼后拥,其尊贵若何?呜呼,一旦落网,如黄河之决堤,如泰山之裂顶,山崩瓦解,鬼哭狼嚎。他的夫人,陈渐的母亲,忍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变故,随即昏迷了过去;更可怜他那不谙世事的孙子,看到这壁垒严明,荷衣实弹的场面,更是吓得面如土色,失声痛哭。他的子媳亲眷,平日因了他的高位厚禄受益非浅,他落网时刻的耻辱与痛苦,也是理所当然要分担的。平时斯文高贵,此刻斯文扫地,尊贵全抛,个个痛哭流涕,呼天唤地,甚至毫无理由地跪在执法人员面前,乞求宽恕。贪官,当你笑微微地接受递过来的一扎扎人民币时,你是否想一想,你往皮包里装的,是福还是祸?是家人的快乐还是痛苦?是恩及子孙的惠泽,还流污后世的耻辱?

上帝对陈渐还算仁慈,他不必经历他家人撕心裂肺的场面,但他毕竟最终知道,最终因之蒙受耻辱、感受痛苦。

陈渐躺在床上,护士像往常一样,准时送来早点,当然还有本市日报。陈政道获罪下狱的事实,刊登在头版头条,陈渐第一眼就看到!他差点昏了过去。

这一刻终究来了,而且就在他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为什么他病魔缠身的弱躯,还要再次承受如此巨大的打击?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料不到来得如此的迅猛!从公德心上说,这是符合民心的,是公正的,但从个人情感上说,他不能不感到痛苦!耻辱被公开后更耻辱,痛苦被戳穿后更痛苦——他几乎是到了奄奄一息的边缘了。他不敢想象,那平日盛气凌人的父亲,此时沦为阶下囚的狼狈状。

这一天,病房冷冷清清,白色的病房,除了护士来回时轻轻的脚步声,静得真可怕。以前争着来看他的同事熟人,由于他父亲的缘故,努力巴结讨好他;现在又正是由于他父亲的缘故,逃避疏远他惟恐不及。他的至亲呢,此刻只顾哀号巨款的充公、家柱的倾覆,已经无暇顾及他了。那白得像雪地一样的病房,一整天毫无声息,寂静得连一只苍蝇一只蚊子也不曾光顾,真像北极的冰天雪地一样冷冰冰。

在寒风呼呼的傍晚,梦园赶来了。啊,挚友总是挚友,他不因为他荣华富贵敬而远之,也不由于他遇上灾难弃他而去——真诚的心,让他们永远连在一起,患难与共!

梦园的沉思,表明他早已知道了一切。他的到来,让陈渐感到温暖的同时,也越加惭愧。当梦园无言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时,他冰冷的手也紧紧抓住梦园的手,哀伤地哭泣起来。梦园也哭了,他只为陈渐而哭,因为他太可怜了。他是至纯至洁的,却被拖进他父亲的浊流里感受那份耻辱那份痛苦,他的纯真的心灵,在死时也得不到宁静!

“我知道,这一天终是要来的,也是应该来的,但我还是控制不住泪水,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悲痛淋漓地流泪之后,陈渐安然了,平静地道出自己的内心。

“这个我理解,非常理解。我只后悔我来迟了,我真不应该让你在孤独中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梦园依然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松。

“梦园,你现在终于明白我当时为什么执意要到乡下任教的原因了吧?你现在更能理解我这短短的一生,活得多么痛苦了吧?我是活不成了,也许是顷刻之间的事情了,对我来说,死真是一种解脱啊!我对自己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我的一生不值得说,现在更不值得说了。这一生,我只庆幸结识了你与苏杰。”

梦园泪如泉涌。他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他那双泪眼,甚至也不敢直视着陈渐的双眼,怕他承受不了陈渐的痛苦而放声大哭!

陈渐继续吃力地说道:“如果还有来生,我还盼望跟你们(梦园知道其中的“你们”具体所指)——交朋友,而且只愿意跟你们交朋友。我的另一次人生,将过得与这次不一样,不一样。我希望生长在宁静的乡下,父母是正直善良勤劳的农民,就如你们一样。”陈渐虽然说得很吃力,但他的两只已失去光彩的眼睛,却热切地望着梦园。梦园无限痛心地凝视着自己的挚友,他看到一个多么善良纯洁的年轻生命正在迅速陨落!他执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放松,他怕一松手,陈渐就会离他而去。

“要不要告诉苏杰,让她来看你?”梦园试探地轻声问道,“你为她的画展出了力,她知道了会非常感激的。如果她知道你的景况而未能来看你,她会很怨恨一辈子的。”

“不,不要。”陈渐喃喃地说,“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我,不要泄露我们的朋友关系,一生一世一辈子,这个,你一定要保证!”

梦园艰难而感动地点点头: 就是在临死的时候,陈渐想到的还是苏杰的幸福!他希望他完全能走出她的心灵,不让她知道他可悲的结局而痛心。他爱她,希望她过得平静幸福。

“如果你真的希望她看到我,”陈渐又吃力地说,汗珠已凝聚在他的额头

,“在我死后,你就领她从我的墓前走过……”

这时,兄长陈根来了。

梦园为不防碍他们兄弟俩为共同的伤心事悲痛淋漓,就悄然退出。

陈根本不想把父亲暴罪的事告诉弟弟的,好让他安心地离开,但桌子上的那份报纸及陈渐的神情,说明他已知道一切了。他于是索性坐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他哭他锒铛入狱的父亲,哭他危在旦夕的弟弟,哭他神经失常的母亲,哭他幼小的儿子从此心灵蒙上阴影,也哭他自己不知何去何从,……,没有一件事不让他伤心,没有一处不令他痛哭!陈渐反倒很平静,一点眼泪也不滴了。过了一会儿后,等哥哥已把悲痛之情发泄八九,他才轻声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人民的审判是终有一天要来的。哥哥,我已是一个不中用的人了,你要节哀顺变,保护好身体要紧,母亲嫂嫂,侄子以及父亲,往后都要依仗你了。”

听了这话,陈根哭得更厉害了,他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地说:“就在……父亲被捕的那一刻,母亲她,她就立即昏死过去,现在已经神经失常了。”

陈渐听了,哭着昏了过去,陈根千呼万唤,他才微微地张开了眼睛。他已悲痛得不能说什么了。

“父亲临走前,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他说他对不起你。”陈根拭着泪,依然是泪水连连。

陈渐的双眼涌出了热泪,他平生第一次感动父爱的温暖。他父亲爱他,甚至超过爱他自己本人,但他却感受不到其中的温暖快乐,现在他的父亲已成了阶下囚,他的爱却让他无限感动。也许,权力本身就是孤独的,它不仅让当权者因高居民众之上而孤独,它还间离着血肉亲情的温暖和谐。品格底下的当权者,带给正义子女是如影随形的耻辱与反感。

痛苦,疾病,以及过于激动,陈渐心衰力竭,到了生命的最后边缘了。他的思路已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他很明白那一刻就在眼前了。他非常吃力地对陈根说:“哥哥,我,我已经是不能去看父亲的了,我一定……是先父亲而去的。你就把我的……这套《菜根谭》交给父亲吧,我要对他说的话,都在里面了。”他哭着,因为他想到父亲不可估量的重刑,甚至是死刑。

陈根呜咽着。陈渐无力指指床头,他才去把整套的《菜根谭》抱在怀中,陈渐满意地点点头。

“哥哥,我还有一事相求……我希望我死后……你能实现我的这个遗愿。”

陈根哭泣着点头。陈渐辛苦地从身上摸出一封信,交给陈根,“我死后……你就拆开吧。”

好像已完成了他一生的愿望,此时陈渐已进入了弥留状态。陈根惟有守着悲痛而已。

过了很久,陈渐才苏醒过来,张开眼睛望见了兄长悲哀孤寂的脸容,他轻声地问:“哥哥,你怕吗?”陈根摇摇头。

“如果你怕,就叫一个人来和你做伴。”

“想见媚珊吗?”陈根试探着问。陈渐摇摇头。

“如果你一个人觉得害怕,”陈渐继续说,他已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人——“你就打电话叫梦园来吧……在这个时刻,我也很想见他……想他送我最后一程。我怕我是挨不过天明了。”说了那么几句话,虽然微弱,却已经是拼尽他最后的力量了,于是又昏迷了过去。陈根叫他,不见回应,他的眼角却溢出了一线清泪。他能感知陈根在叫他,却无法答应,他太累太虚了,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生命了。

陈根呜呜地哭起来。等到陈渐完全沉睡,脸色渐渐纸白,只有微弱的脉搏在跳动,他才想起刚才陈渐问他怕不怕的话来。是的,当痛苦已淋漓尽致地发泄后,他怕了。夜,已很深,医院里那么孤寂、冷清清,刺骨的寒风一阵阵袭来,面对着弟弟渐渐地失去知觉,变为尸体的身躯,他感到害怕了。他于是拿出手机给梦园打了电话。

梦园顶着浓浓的夜色,急急地赶来了。凛冽的寒风吹红了他的鼻子,夺去了他嘴唇的血色。

“他没希望了,他想在最后的一刻见到你,想你陪他到最后。”陈根哽咽着拉着梦园的手。梦园马上涌出两行泪珠。他凑近陈渐的面前,看到他的毫无血色的嘴翕合着,就把耳朵挨近倾听。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清楚,陈渐一直在努力重复着——苏杰,梦园,——白云,闪电——

很显然,陈渐知道他来了,他要让梦园知道,他的灵魂是带着他此生的挚爱,一起离开的。

梦园脸上露出了痛苦的微笑。他对着陈渐的耳朵说:“陈渐,我是梦园,我明白你的心。我们会永远记住你的,有朋友在这边思念着你,你一定不会寂寞!”说着,泪如雨下。他知道陈渐一定听到他的说话,因为他的嘴巴张了一张,尽管最终没有说出什么,却流下了他人生最后的所有泪水!

陈渐的耳朵变了形,脉搏近于虚无,他沉静地直躺着,不知是睡了,还是已经死去,陈根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呼唤:“弟弟——,弟弟——”

陈渐慢慢地把眼睛张开到一半,呻吟着说:“不要再叫我,让我安静地睡去吧,我太累了。”这就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是的,他需要安静地睡去,他这一生活得太累太苦了。在能控制自己的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那轻盈纯洁的白云,微微地飘着泪,他的灵魂融入轻飘飘的白云里,在梦境一样的美妙世界里永远消逝了。

他真的永远睡去了——上帝之手把他锁上,再也不来为他打开锁。在那个沉寂的世界,他一劳永逸地沉睡着,不再痛苦,也不担心会失眠。医生过来检查了他的瞳孔,量了他的脉搏,当着陈根与梦园的面,宣布了他生命的终止。梦园看表,是深夜的零点,手机上刚好是四个可怕的“0”字!梦园失望悲哀得脊背都凉了:陈渐的生命,真的宿命地化为虚无!他的灵魂飘散于昨夜与明天之间,没有任何时间点的记载!他忍不住悲痛,哽咽着走出病房。抬头仰望那黑而冷的夜空,他似乎是在寻找着陈渐新逝的灵魂,此刻飘往何处。寒天墨黑,像地狱一样阴森恐怖,他祈求着挚友的灵魂,能在黑暗中集拢,伴着明天的晨曦,将在东方冉冉升起,而不是被这墨浓的黑暗所吞噬。他久久地伫立着,仰望着,天空依然是一片墨黑,寒风呼呼,他控制不住向高空挥着拳头,似乎是在责问上帝,向他替陈渐要回人间公道!

他感慨:陈渐走完今天,走不进天明,正好断落在今天与明天的时间隙缝里——他的灵魂陨落在最深最黑的深渊,就不能乘着东方的第一缕曙光腾空而去!再过两天就是立春,他竟然不能挨到明春,不能沐浴那春风细雨,而是停止在至冷的隆冬!他不愧自命为叔本华的信徒,他的生命无时不刻都在印证着叔本华的痛苦论,生前如此,死时也是如此!看看那寒空,竟然没有一颗寒星为他的灵魂照路!但梦园宁愿相信民间的说法:在生前历尽苦难的人,死后一定可以升天。上帝让他的灵魂穿越最黑最冷的寒天,是因为在那边,上帝已经安排着最美的天堂在等他!或许,他的灵魂飘散于零点,正达到佛“不生不灭”的最高境界,是一世高修的果!

梦园做着自我安慰的幻想,猛然想到陈渐寒冷的躯体,立即转回身来为它守夜。他在跨进门口的那一瞬,看床上的陈渐被白布覆盖着,那么宁静,幻想陈渐是在安睡,他一进来,便可听到他均匀的呼吸。

他赶紧走到床边,迷信地掀起被子的一角,对陈渐也许还活着,心存侥幸。但可怜的陈渐,他的尸体像一棵完全枯萎了的树木,瘦骨嶙峋得近乎没有血肉;他的血已凝,脉已停,肢体干缩,明天那初升的太阳再也不能唤起他生命的活力。他完全枯萎了,也许只有他那不甘心的灵魂,将化成千指尖尖,直直地指向那苍茫的上空!

第二天,陈根带了陈渐交付他的一套《菜根谭》去见他父亲。在监狱中的陈政道,已没了往日的威风,沮丧地恨恨的不平。他捧着爱子赠予的《菜根谭》,老纵横流。他颤抖着打开了第一页,一行大字映入目帘——“弄权一时,凄凉万古”——真是触目惊心,凉透脊背!寥寥的几个字,就毫不留情地总结了他的一生。他看下面的小注:严格恪守道德情操的人,也许因为不会圆滑敷衍而被世人暂时冷落;而那些攀权附世的人,即使现在很风光体面,却必将被历史永远抛弃,凄凉万古,遗臭万年。

看到此处,陈政道羞悔交加,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个大道理,何以到现在才明晓呢?他不是不够聪明,不是没有感情,是被现世的财利迷了心窍,失去了本性中的真如啊。

现在,对于法律,对于将要下达的严厉判决,他已不再仇视了——他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罄竹难书,十恶不赦!合上书,他还心有余悸,因深深的痛悔与自责而颤栗着。这句话,犹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插进他的心脏!

当陈根哭着告诉他,陈渐已于昨天夜晚弃世,他悲痛欲绝地大呼一声:“陈渐,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以头撞墙,以求速死。陈根跪在地上求他,他才不至于撞墙而亡。他头发粘血,喃喃地说:“是我害了你,我的孩子,你活的时候,我不能让你快乐,死时却让你蒙受耻辱,你的灵魂会因此不得安宁!”他又转过身来对陈根说:“我知道你弟弟此生的痛苦,从这本他遗留给我的书中就知道。他曾经苦苦地劝戒过我,痛哭流涕地哀求我廉洁为官,是我一意孤行!他因为我,痛苦了终生,因为他是那么诚实纯洁!——陈根,法院的判决书下达时,你千万不要回驳,我愿意死,没脸再活着。我要追随着你弟弟而去,他在那边太寂寞了,我要去向他认错。”

陈根听了大哭,以头磕地,都快磕出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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