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的春天,来得真早!港湾中学的四野,到处点缀着春天的嫩绿,处处洋溢着生命的喜悦。
港湾中学的喜悦,更为浓烈。许多老师分得新房,阳春三月正值乔迁之喜,属于物质、精神双丰收。
也许是造物暗中安排,苏杰与陈渐分在同一层,中间夹着语文老师李秀娇。
苏杰如要到自己的宿舍去,就得经过陈渐的门口!陈渐心想:这定是天意,四年来的苦苦等待,终于等到有希望的一天!
在楼梯的另一边一一东边一一分别是前年分配来的优选生王孟章、王一波与老王牌李一呈。李一呈凭职位上的加分,分数本来遥遥在陈渐苏杰等之上的,但他的官运却追不上分房计分的速度;等他的工会主席的职位敲定,分房工作已告结束,他不得不怅恨地望着工会主席应得的几十分,随日落西山而去。迟到的官衔没有马上给他带来运气,他只好依然屈居在单身宿舍里,像个特殊阶级降尊纡贵。与陈渐这些不能发达的微生虫住在一起,简直是有失身份。迁居那天,这三楼的人(苏杰暂时未搬来校住)都有说有笑,唯李一呈一个人阴着脸,似乎整个残冬未尽,逃来浓缩了盘在他的脸上。他实际上不把陈渐们放在眼里,他们与他打招呼,他应答勉强得如同喉咙卡了鱼刺;他一副不可侵犯的大人物架势,在走廊上踱来踱去,非常蔑视这班同龄人的谈笑。他不只不快乐,还窝了一肚子气,自己荣升竟然博不得他们的尊敬与一句好话!他耿耿于怀这次分房自己的失利,长时间遗憾后,忽然注意到自己无意间选了最东边,那大海上空吹来的绝不含糊的东风,自己是最先享受到的一一他黯然的心底,马上豁然明亮起来了,似乎看到了指日可待的飞黄腾达。
开学的第二个星期天,苏杰提了个塑料桶子来冲洗新房。水管还未接到楼上,要用水,一楼有临时的公共水龙头。这个初春微寒的上帝之日,校园特别清静,柔和细腻的空气,牵引得人的思绪缠绵而幽远。苏杰的心思,在久寂之后,触着这春的清新,不知不觉地感到兴奋,不由自主地充满期盼,心控制不住要飞翔。她正出神地盯着清亮的水注入桶中,陈渐的如残冬的怯弱而又如春天般柔和的脚步,轻轻地由她的身边飘过,她平静的心湖,立即荡起了漪涟。她的思绪,明晰清亮,飘得很远很远。柔和得如秋月春水的空气里,忽然飘来了《情网》悱恻缠绵的乐曲,两个保持着沉默的曾经恋人,内心在翻江倒海地奔腾着情感之浪一一
“……我打开爱情这扇窗,却看见黑夜的凄凉,问你是否舍得我心伤?情愿就这样守在你身旁,情愿就这样一辈子不忘……”
歌声轻轻地划过,从受伤的心灵中划过!内心蛰伏着的情感,蠕动着,如春风催生的虫儿。夏往冬至,秋去春来,他们始终看不到希望的曙光,稍为触及,就忧伤得只想哭!这歌,正是他们在寒风中诉说的凄凉!
陈渐又默默地下楼来,打从苏杰的身旁轻轻走过。苏杰木然地站在原地不动,天上的云霞淡淡,桶中的水流细细,心中的泪痕无声,《情网》的乐曲,渐渐地低下去低下去,最终把悲伤之音收进了清寂渺茫的天际。
陈渐踏着幽咽的尾声,失神落魄地又走回他那清冷的新宿舍。
不一会儿,他用颤抖的声音,亲自唱出时下的恋曲——《一天一天等下去》。他唱得很动情,因为发自肺腑。
“仍然为你再步昨天路径,仍然望你的眼睛,仍然望你再入我生命,跟我再掀起热情。一天一天等下去,没有想过抛开这份情……”
苏杰望着水龙头的流水出神,神思跟随着幽咽的歌声飘飞。不知不觉,桶中的水满了,溢了出来,她眼中的泪,也由眼眶溢了出来。晶莹的泪珠,一串串,如挂帘被扯断,洒落在满桶的清泉上,再分不出哪些是水,哪些是泪。那涌出桶外的,一定酸泉,因为已变成泪泉。这一切的缠绵悱恻,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苏杰用清水把房间冲洗得异常的明洁,清新中飘荡着水泥地板的香气,令人心舒目悦。她赤着双脚,感受着净洁的水泥地板的凉爽,喜悦一阵阵涌上心田。她陶醉地凝望着窗外,几株苦楝树郁然成春,淡紫色的花儿热闹着枝头,喜悦着人心。一个轻轻的脚步声落在她身边,她有点吃惊地转过身来,原来是陈渐!沉郁的四目相对着,脸色由红变白,由白转红。四年的离别,此刻竟然辨别不出是陌生抑或熟悉!
“有那盒带子么?”陈渐首先开口,不用主语。四年的沉默,被打破了,空气中蠕动着春天的气息。
“哪一盒?什么带子?”苏杰也避闪人称。刚才清洗房间时,她情不自禁地哼着英文歌曲Yesterday Once More(《又见昨天》)。
“就是刚才唱的那首英文歌。”
昨天的一幕幕,随着《又见昨天》浮现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悲哀的气氛,又是一阵沉默。
“是今天就要么?”
“如果方便的话。”
他们一直不肯用“你”或“我”,因为这“你我”,昨天受伤太深,不敢轻触,怕伤口滴血。
这是春浅浅的轻试,感知不出夏的热情,更看不到秋的果实。
中午回家,苏杰就着手拣出歌带子并歌集《美国流行歌曲》,立即给陈渐送去,默默地放在桌子上,又默默地出来。
第二天,经由陈渐门口走过,屋子里传出来悠扬的吉它声,她不由驻足凝神。陈渐正面对着窗口,迎着春风,用心地弹奏着《又见昨天》一一昨天,昨天,难道只存留在记忆里,在梦里,在歌曲里,不能再重新拥有了么?他思绪万千,暗吞热泪。苏杰却从逝去的昨天里,看到了明天的喜悦,她情不自禁地跨了进来。陈渐转过身来看见是她,欣喜地笑了一笑,放下吉它。
“继续弹下去呀。”
“弹不好,已是很久不弹吉它了。”陈渐颇伤感。苏杰的别离,他就如失去了知音,也疏远了吉它。过一会儿,又恳求似的对苏杰说:“你现在唱这道歌给我听,好么?”
苏杰登时涨红了脸,轻声说:“怕唱不好,我委实不会唱歌。”
“别谦虚了。”陈渐几乎要说:“别固执了!”而他的眼神,完全表达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苏杰接过陈渐递来的歌本打开,放在她与陈渐都能看清楚的位置。她唱的时候,陈渐自觉地拿起吉它,为她深情伴奏。
宁静的屋子里,轻轻地飘着《又见昨天》的旋律。淡淡的春风蔓延着,把羞涩、婉转、凄楚而又充满着渴望的歌声,送到广阔的清冷的春天的原野。
“When they get to the part,Where he breaks her heart,it can really make me cry just like before!”(他们分开,他伤了她的心,我为此像从前一样哭泣)
歌声到此嘎然而止,酸楚感扼住了歌唱者的心,让她无法再唱下去了。屋子里一片寂静,昨日的情怀似乎也随风而去,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房间,这儿好像未曾有人,连风儿也不曾光顾过。
歌者停歌,弹者停弹,空气中酝酿着他们要冲口而出的倾诉。沉默四年了,他们的心不变,但行动与话语却被时间凝固了。时间网,尽管不足够遗忘,却足够破坏!他们都不是纯熟的补缀家。
陈渐默默地接过歌本,偶然翻到一页,坚定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似乎一个反抗命运的勇士。苏杰黯然的眼光落在他的指端,见那文字是The River Of Never Return (《无归河》)。她伤心地,喃喃自语的说道:“怎么不可能呢?河水不是顺流而去,永不回头么?”一一她简直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她嘴里所说的,并不是她内心所想的。这轻轻的一句话,刺痛陈渐的心灵最深处,刚要萌生的希望,被苏杰无心地扑灭了。空气的突然凝固,让苏杰悔恨,可她还能做何种解释?难道他们真的无缘,再不能像春天重来?流水的自然规律,已暗喻了他们的关系,无论他们怎样努力,都回不到原点了么?
汇集许多微笑,也许都不能催生希望,但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句轻轻的话语,便会把希望打破。千万,千万,不要轻易在受伤的心灵上划过!
“听说这学期学校打算去北京旅游。你去么?”苏杰跨过小河的悲哀,不放手希望。
“去的。”陈渐木木的,似乎他的灵巧,已经随着流水远去。
“我也去的。”苏杰有一股喜悦荡在脸上。
陈渐依然无动于衷,沉默真可怕。苏杰不再说一句话,连简单的“再见”也不说,向门口悄然走去。陈渐看着她离开,眼角露出一丝哀伤。她本是他生命里的,却又从他的生命里飘忽而去了。他仰望那清冷的天际,责问上苍:你是否知道我的苦!
如果他把这话问佛,佛会回答:生命原本无苦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