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死前,陈渐并不孤寂,又热闹而惬意地度过了一个下午,好像是上帝特别开恩的馈赠。
我们熟悉的港湾中学的一群——吴潇定,王璧君,吴祖光,陈登,王诚,王孟章……,甚至也有李一呈,集结来市区欢度元旦。几乎在同一时刻,他们就获得了截然相反的两道消息:苏杰的个人画展正在轰轰烈烈展出中,陈渐已病在垂危!他们刚为苏杰感到骄傲,欢呼雀跃,又马上为善良人陈渐身患恶病的噩耗所震惊。人生白云苍狗,乐极生悲得也太快了。一伙从乡下来的老朋友,经过商量后,决定先去看画展再去看陈渐,他们毕竟离画展中心较近;再说,如果去看了陈渐,谁能保证他们是否还有心情去分享另一位朋友成功的喜悦?他们虽然很讲义气,却都是一帮乐观主义者,就是说,他们吃葡萄的时候,总是先吃甜的。
下午两点三十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一伙老实可亲的乡下朋友,匆匆结束了分享苏杰成功的喜悦,拖着沉重的脚步来敲陈渐的病房。为了不打扰病人的正常休息,他们已是在外面等了半小时了。护士小姐要把他们轰走,陈渐在迷糊中半睡半醒,扑捉到了李凤媚的高出他人一个音度的嗓音,于是拼着力气冲着门外喊,叫护士让他们进来。
啊,这是一个怎样的时刻哟!几年来故人的第一次相见,却是在做着生离死别!门一打开,陈渐就看到了一张张熟悉可亲的脸庞上,挂着一行行的泪珠。陈渐也哭了。他不是哭自己的病,不是哭自己的死,而是哭这些朋友暖暖的情。他健康的时候,他们不来看他,他在市政府上班的时候,他们不来看他,他们不曾打过电话给他求帮忙,他们不因为要沾他的光而时常来走动。现在他们来了,是因为要看他最后一眼,舍不得他死去,真舍不得啊!久久没相见,又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一双双泪眼,哀伤地互相凝望着。凤媚,李清芬等几位女士,已泣不成声,特别是清芬,她也是在市区,几个月的不见,陈渐却变得如此的不成人形,怎不叫人断肠?已过不惑之年的王诚,上前扶起骨瘦如柴的陈渐,像把婴孩搂入自己的怀中,抚着陈渐的头颅,涕泪直流。刹时,一屋子的饮泣声此起彼伏,一只只手着捂着一双双红红的泪眼。
陈渐首先停止了哭泣。就是他有黄河的水作泪,怎禁得起春流到夏,秋流到冬?几年来,他的泪已干,现在流淌的,是最后的一掬,为真诚的友谊。他打起笑脸,叫所有的朋友坐下说话。
他慢慢地说着——像在进述着一个故事——讲述着自己的病情。他那么平静,那么安详,一点也不为将要死去而忧伤,别人也就渐渐地止了泪。末了,他微笑着说:“我想我还是很幸福的,在这个时刻,我还能见到你们。”为他的这句话,又有人掉泪了。
“你们不要哭,我们好不容易相见,一大帮朋友会聚在这里,可是难得的机会呀。我们应该说些开心的事情。你们要知道,我已不羡慕生,也不害怕死,我的这颗心,已是交给上帝了。我已安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你们说说,这些年,你们都过得好吗?怎么都不来走动?怕我的门槛高吗?我陈渐不是那种人,我可常常想起你们的,我想,我最快乐的时光是在港湾,与你们一起度过的。”
听了陈渐的这席话,乡下的一群朋友就知道他把死看得很平常了。是呀,那个地方,最终谁都会去的,有的人去得早些,有些人去得迟点罢了。像他这样平静地对待死,恐怕是智者了。他真是一个圣人啊。
“我们都过得很好,所以就不想来打扰你了。”王诚说。他对生命只有感恩,对生活很知足,脸上老是挂着笑容,所以,最近几年一点也不显得老。
“我本来是要来找你,帮忙调进市区的,但我们那里也发展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去年又养了几池塘虾,就更不想走了。”李一呈语气已经柔和顺耳多了。
陈渐惊讶了:“一程,想不到你也会搞副业。我的印象当中,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教学积极分子,很热心当领导的呢。”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李一呈涨红了脸,说:“人,总是会变的嘛。现在是经济时代,一心一意干公职的人已很少了。而且,我又不是缺课逃课,我是雇人手帮忙管理的。”
陈渐点点头,打趣道:“那么说,你是富翁啦?”
“富翁算不上,不过,小平同志所说的‘小康’是达到了。在我们学校,可称为富翁的人,大有人在呢。潇定,璧君,……”他还想开出一串名单,被王孟章笑着打断了。
“一呈,你是不是专门来出我们的丑呀。一队伍的教师,个个都是专业户,传出来不怕人家笑掉牙?这里离市教委近,他们知道了,会安排我们下岗的。”
“什么传不传的,这已经不是秘密了。”一呈争辩着。
“至少不能传到市委书记的耳朵中呀。”璧君说着,就指着陈渐笑。
“不怕,正因为陈渐就是书记的儿子,又是市府里的人,这点忙他是一定会帮的。”潇定笑着打圆场。
“现在社会的发展形势就是这样,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的。只要不违法。”陈渐略表看法。
“这就是能者多劳多得的社会分配原则。”凤媚教政治,职业口气一味重。她家又种香蕉,又养虾,她现在可是个大富婆了。如果陈渐的病只有一丝希望,无论花多少钱,她都愿意出。
“那么说,我就是个无用之人啦。”一直沉默的王诚发言了。他不种香蕉,也不养虾,所以这样说。他快乐,是因为工资上涨了,他的孩子们都争气上了大学。
“不,你才是我们港湾中学最有用的人才,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清芬发表独特的见解,“他们那一伙都去搞第二职业了,分了心,我们港湾中学的教育,可要您来顶住呀——这样,我们在外边的人回去参加校庆的时候,脸上才有光。”说着,就笑了,大家都笑了。这样一个快乐的气氛,谁又想到,死亡就在眼前呢?
“真的,像王诚老师这样一生都把精力奉献给教育事业的人,在现在的社会里,是少之又少。难能可贵的是,他一直保持着清心寡欲的心态,我们学校中,就是他最令我们敬佩了。”璧君的话富有总结,也足够公道,博得大家连连点头称是。
“我可要得罪王老师了。”陈登把话锋一转,“在港湾中学的所有教师当中,最出色最令人敬佩的,要算是苏杰了。”
“那当然是,那还用说。”大家异口同声。
“想不到她竟有这样的毅力!”
“原来成功离我们这样近。”
“奇迹不是望尘莫及,持之以恒就能创造奇迹。”
“我知道她会成功,却不知她会取得这么大的成功,而且成功得这么快。”
“她真是我们的骄傲。如果她现在就在这里该多好!”
“人家是名人啦,是大画家啦,哪会随随便便就露面的?我们能跟她共事过,就算无限光荣了。”
“说也奇怪。我们港湾中学虽然又小又偏僻,却吸引了市委书记的儿子,造就了当代的大画家。我们这一伙人又这么和睦友爱,真真的是很难得呀。”
“对呀,见了你们,我又想起了王校长。他身体好吗?”陈渐怕别人再议论苏杰,他会控制不住放声大哭。
“他健壮得像一头公牛。”
“现在他与女儿珊珊生活在一起,都不知过得多好,多惬意!”
提起王珊珊,陈渐心里颤抖了一下。“他去跟女儿住?”他故意轻描淡写,希望多知道些信息。
“是呀。前年就上广州去了。从此就不想再回来。你还记得他的女儿珊珊吧?聪明又漂亮,现在可有作为了,听说当省邮电局什么主任什么长;又结得一门好亲,有钱得不得了,有小车有别墅,所以就接王校长两老上去享福了。唯一的遗憾,就是半年前生了个女孩。偌大的家产,看来是要落入别姓人家了。”
“呸!人家城里人,现在谁还在乎这个?听说城里人还喜欢养女孩子,他们中最流行的说法是:生男孩好听,生女孩好命。——珊珊命好,所以生了女孩。听王校长说,珊珊夫妇不知多宝贝那女儿,才几个月,保姆就换几个了。王校长每次提起小外孙女,总得意得了不得呢。”
“你看社会的人呀,变化多大,就连王校长这个古董都变了,都不重男轻女了。”
“他一直都不重男轻女。他一直都以珊珊引以为荣。”
“他原是很讨厌城市生活的,现在住在大城市,可真乐不思蜀了。听说他现在是吃饱了饭就上白云山,天天打太极拳,可懂得养生之道呢。”
“看他那样子,会活到一百岁,成个老不死的。”凤媚说,她心里疼陈渐,咕噜着一句不好出口的话:“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眼看着要离去了。上天没眼啊!”
大家一时都沉默了,因为这话触到了陈渐的现状。
“哎,不论成功也罢,失败也罢,穷也罢富也罢,生男也罢生女也罢。人生短短几十年,富贵沉浮如过目云烟。到头来,一切不都是归于虚无?”
大家都知道陈渐已是意料之中的事了,所以尽量把生的意义淡化,让他不致于太留恋生而痛苦死。这时,梦园拿着几份报纸走进来,对所有的人点点头,走到陈渐面前,欣慰地说:“苏杰的画展已轰动文化界了。”大家都很兴奋地拢上来,抢着看。
“你这里有这么多客人朋友,我先走了。晚上再来看你。”梦园说着,就走了,陈渐也不十分挽留。
“这位先生怎么也认识苏杰,关心苏杰?”清芬问。
“他就是苏杰的男朋友呀,刚才他走得太快,我来不及给你们介绍了。”陈渐笑着说。
听说是苏杰的男朋友,大家的好奇心就更大了,特别是凤媚与李一呈,后悔没有好好地看清楚,于是两个又跑出去看,看到的是梦园英俊魁伟的背影。
“真个好人材!”回来后,凤媚啧啧称赞,“把你们,一个个,都比下去了。”她用食指迅速地比划个圈,把所有的人都囊括其中,“在这位先生面前,你应该认输了吧?”她特别对吴潇定说。潇定平生第一次说谦虚话:“不敢不敢。”
“外貌是有了,就是不知学识地位是否配得起我们苏杰?”
“他是我大学时的同学,学习上的佼佼者。出国进修过,已是我市中国银行行长。”陈渐平静地介绍。
听了陈渐的介绍,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有不可仰视似的吐吐舌头。
“苏杰真是命好到十全。嫁了这么能干的老公,这辈子都不用工作了。”凤媚几乎是在嫉妒。
“这么好的姻缘,是你牵的线吧?一个曾是同事,一个是好朋友——肯定是了。”李一呈哈哈地笑着问,他把以前的一切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陈渐楞了一下,苦笑着点点头,因为只有这样才避免更多的寻根究底。但确实是啊,在某种意义上,他就是梦园与苏杰的牵线人。
“陈渐,不会忘记吧,我还是你的大媒人呢。”别人的话提醒了潇定,他很得意地提醒陈渐。
“不会忘记的。”陈渐沮丧地回应着,他心想:如果我能把他潇定好好地揍一顿,出出气,也是解恨的。
为表示对媒人的感谢,他询问潇定:“老婆生孩子了吧?”
“早就生了,生了两三年啦?而且一生就是双包胎,都是男的。你看他一点也没有以往的潇洒劲头了——谁能想到呢,以前的‘花花公子’,现在成了‘气管炎’、‘好爸爸’了。”李一呈抢着报告,对潇定的“风华不再”,很是开心。
“你有两个孩子?”陈渐很是羡慕。
“是呀,所以现在忙得团团转,以前的自由自在一点也享受不到了,人也老化,沉默了。别人是越活越起劲,我是越活越没劲。孩子是有了,老婆却越来越老,生活一点情趣也没了。”潇定看起来十分沮丧,或许是装出来的。
“媚珊不养孩子,现在越来越美了吧?”李一呈想起媚珊的美,还禁不住流口水。
“是呀,更美了。”陈渐敷衍着,内心一阵阵绞痛。但说也奇怪,他们提起她,他就觉得自己有点思念她,而不是讨厌她了。事发后,他一直不愿再见到媚珊,她几次来医院,他都不拿眼睛看她一眼,故意冷落她,让她自动回避见面,现在想想,也真太过分了,毕竟是夫妻一场啊!他怎么能让她怀着内疚感,怨恨地过一生呢。自己应该给她机会忏悔,当面宽恕她。这样想着,他又觉得舒畅了。古话说:人之将死,其心必善。陈渐本性善良,当死临近时,他的心灵就更加美好得接近于天使了。他愿所有的人都过得幸福,包括给他带来耻辱,让他痛苦了一生的媚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