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就像那些徘徊在天上不愿下来的雾滴,堆积成厚厚的乌云,又在人脸上落下雨水。
九月的温州,地面的水分被太阳敲诈得一滴不剩,整座城市都像是被罩在一个巨大又潮湿的蒸笼里,让里面的人既喘不过气,又逃不出去。中午的温度滋生着人们的困意,不停地撺掇着人赶紧找一处阴凉的地方美美地睡上一觉。时间在这里也产生了困意,行进的姿态已变得懒散不已,因此我不得不耐心等待,等待它将我带至下班。
城市的高架桥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桥面是城市光鲜亮丽的一面,川流不息的汽车飞驰而过是城市欣欣向荣的证明,而桥底则倒映着城市不为人知的污秽反面,在那里烂泥滋养着植物,而植物最终又化成了烂泥,而在那些往复轮回的淤泥中,又隐藏着无数的垃圾、粪便,以及吸毒者用过的针头,在这里它们可以毫不掩饰地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的存在,不必像在桥面以上的世界那样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难以启齿,可以说这里是它们的舞台,也是它们该去的地方。污秽混合而成的臭味随着高温一起同化着周围为数不多的清新空气,使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的煎熬,就连植物也尽力在向外生长,我心中亦是如此渴望。
我和组长两人尽量避开那些烂泥,因此我们每一步都走得与这格格不入,就像是两个闯进别人家门的小偷一样,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又要时不时抬头,将高架桥底部那些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工程质量太次导致的破损记录在册,等回去整理出一份报告,好换取那微薄的薪水以及一点点自以为的社会认同感,
正午的阳光很难渗透入桥底,却给我们带来了一份属于那个季节的炎热,蜗牛还没来得及爬上那些巨大的桥墩顶部,就已经被蒸发干了水分,被挂在桥墩水泥面上等死。我印象中这些蜗牛只要放在水里,它们就会像干木耳被泡发一样,重新变回没有失水的样子,也许它们并不是在等死,更有可能是在等一场雨。忍不住好奇,我又随手摘下一个,把它对着阳光,我想确定它的壳里是否真的还有一个形同死物的活物像我一样在挣扎,和我一样看似对抗,实则顺从地接受着未来的叵测。可以说我像这只蜗牛,也可以说这只蜗牛像我,总之我俩碰到一点外界的刺激,就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缩进壳里寻求庇护。
“小山,你在看什么东西?”组长见我看得有些愣神,也不禁好奇地朝我这看来。
“没什么呢,就是一只蜗牛。”我给组长回以抱歉的傻笑,随后又继续将目光转向蜗牛壳上。
组长这时凑到了我跟前,比我略高的身高,此刻不得不俯下一点才能看清我手里的蜗牛,看了一会儿后他摸摸那满是胡渣的下巴,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四下东张西望地看了一圈,才把烟点上抽了起来。
“这是死的还是活的?”他抽了一会后朝我这吐了口烟,抬了抬那满是胡渣的下巴问道。
“我想应该还活着。”看了一会儿后,我渐渐失去了兴趣,便把蜗牛丢在了一片较为湿润的土地上。
组长没过一会儿抽完了烟,他一边环顾着四周,一边把烟头随意地丢在地上,顺带着习惯性地用脚把烟头踩灭,这时我听到了他脚底传来的壳被踩碎的声音,等他抬起脚,原先那只还在我手里尚有一线生机的蜗牛,已经碎成了四分五裂的碎片。看着那些散落在湿润土地上丧失生命的碎片,我心中暗叹道:“这下更像我了。”
“小山啊,我们今天得把剩下部分走完啊。”组长嘴里还透着没有散去的烟味,“我看了一下还有不少,今天可能得加加班了。”
“哦,行吧。”我回答得很干脆,尽管心中并不情愿,可始终没有反应在脸上。
组长目光眺望他口中剩下的部分,一阵思索后缓缓开口说道:“要是真加班到很晚,你怎么回去啊?”
“我?电瓶车呗,还能怎么回去?”
“行吧,那你晚上骑车注意安全。”
关于这部分客套话,很快就因工作任务的重压戛然而止了,俩人继续行走在那像是没有尽头的泥潭里,抬头观察的并非天空,而是那遥不可及的暗淡老旧水泥板桥底。那天我走得筋疲力尽,等我和组长从桥底钻出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了,我们两人都已饿得直不起腰,随便找了一家路边的面店解决了晚餐,吃饭期间我们也算是打开了话匣,拉闲散闷地聊起了工作上的事。
“对了小山,你还有多久转正啊?”组长嘴里嚼着面条,说出的话有些含糊不清。
“大概还有一个月吧,怎么了?”我有些好奇,不知道他问这做什么。
“那好啊,等你转正了就留在我们组里干活吧,我看你干活也挺认真,多跟我们组里的人练练,用不了多久这些工作你都能上手了。”
他期待的眼神让我倍感不适,我赶紧低下头吃了一口面,草草地回答道:“那样也好,反正看公司安排吧。”
“我跟公司领导提一下,你就留我们这了,正好我们这里也缺人。”他斩钉截铁地说道,看我的眼神也认真了起来。
我心中隐隐觉得不妙,我想只要不是脑子有问题,应该没人乐意天天去桥底踩淤泥,时不时周末还要来加个班吧。此刻我想起中午桥底下那些蜗牛,不知道它们最后有没有爬上去。
不久之后,我便从那个公司离职了。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正午阳光普照,如同我的心情一样灿烂,天空依旧燥热,城市依旧忙碌,但我已不认为那会给我带来烦躁和忧郁,每个离职的日子几乎都是那段时间最开心的时光,即便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身在何处,去向何方。
我收拾好办公桌上的私人物品,之后办完手续便准备回家,路过公司的休息区时,恰好碰到组长背对着我在抽烟,他穿着一件看起来有些油腻的黑色短袖,上面还沾着他没察觉到的泥点子,我猜他一定是昨天去完现场,又赶回公司做了一个通宵的数据,直到现在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他一边抽烟一边紧皱着眉头看着手机,似在沉默但又好像想说些什么,只是那想说的话最后都变成了口鼻中呼出的烟雾,在空气中飘散成了不为人知的模样。见到我来,组长十分热情地招呼我过来聊聊,那股热情劲混合着嘴里特有的抽烟形成的口臭,让他看上去少说有四十多岁,实际上他也不过是大我几届的学长罢了。
“小山,要回家了?”组长一边摸着下巴上的胡茬,一边疲倦地笑着问我。
“是啊,走了。”我也笑着回应,而后我突然想到之前那个项目,又顺便地问了一句项目上的事,“对了,那个项目应该不赶吧?”
“嗨呀!你放心走好了,反正这个项目有你没你都一样,哈哈。”组长开玩笑时,是我难得看到他放松的时候。
“行吧,那组长你加油!”我客套地笑容敷衍着。
组长这次没有说话,只是一直低头抽烟,抽了几口他又突然开口问道,“找到下家了?没找到下家的话就留下来多干几天再离职呗。”
“算了算了,我打算回去问问家里人,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安排。”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嘿?”组长拉长了声音,随后骂道,“那家里人没给你安排,你这边又辞职了,岂不是失业在家了?”
“在家就在家吧!家里待着玩玩也挺好的。”我解释道,“主要家里人还是希望我找一个国企上班的正式工作,你懂的,长辈总是喜欢小孩找一个安稳点的工作。我也不想天天被他们念,所以就干脆一心一意向着这方面找工作好了。”
组长听完露出了一个笑容,当时的我看来,那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微笑,他四下打量着我,眼中似有那美好的祝福,却又像是还有别的什么,又过了许久他才从口中吐出两个字,“真好!”刚一说完,他就接到一个电话,看起来是领导打给他的,他连忙站起身,脸上的神情也重新紧绷了起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作为告别的信号,随后头也不回地大步朝着办公室走去了,他背向我离去时,我便明白自此他在我的人生中算是彻底谢幕了,我也算是彻底离开了这里。
我的电瓶车骑得飞快,心情舒畅,此刻我只在乎等下出了公司要去哪里玩,以及晚饭吃什么。骑了很久公司终于远得看不见了,过去三个多月实习的记忆也一并被我抛在脑后,一身轻松。我缓慢地爬在人生的进度条上,不能快进,也不能倒退,无聊的部分不能跳过,后面的剧情也不能提前看到,至于那以后的事,我想就交给以后的我去担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