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的车站里,梅老师犹如一位孤独的作家,在一本破烂的快要散架的笔记本上飞快地书写着自己的故事,过往的人对于她来说就像是随风而逝的尘埃一样,始终不能引起她的注意。我远远地伫立在她背后的票亭之外,作为一粟沙尘,我始终不能刮进她的眼中,只能在其背后投去羡慕的目光,曾几何时我也想过在这票亭里写自己的故事。
当然梅老师并不是在写自己的故事,那本破烂的笔记本也只是他们的交接班记录本罢了,在这上面,一部分会用来记录上一班遗留的一些问题,或者是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另一部分就是他们对下一班的留言,以及下一班对上一班的回复,内容无非就是一些生活琐事或者闲白。但梅老师表示,写交接班本算是他们枯燥工作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了,所以梅老师在写的时候也十分认真。
我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向梅老师,我并不想打断梅老师的快乐时光,只是此刻我真的不知道还有哪里比坐在票亭里更加安心了。当我离梅老师只有一面玻璃之隔时,我原以为并不会引起她的注意,但出乎意料的是她还是察觉到了我,随即便向我投来微笑。梅老师的笑容穿透了闷闷的口罩、厚厚的隔音玻璃,使身处地下的我感到一丝难得的轻松。每当我回想起这段经历,我总是好奇,每次见到梅老师都是戴着口罩,可是为什么我就是能知道她在笑呢?我想这大概是梅老师眼神中流露出的笑意吧。看到梅老师对着我笑,我心中并不认为她对我印象不错,我更愿意将其理解为一种职业素养,可能梅老师见到谁都是这样微笑的。
到休息间放好包,我在洗手间的镜子面前不敢注视自己太久,打开水龙头,水流一下流出与水槽碰撞后四溅得到处都是,捧一把水泼洒到脸上,睡意随着滚落的水花四散开来,被冲进了阴暗的排水口里,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走出车控室的门时,脸上的水迹快风干得差不多了,此时正是下午两点,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那股从日出积累至今的热流已不满足征服地表,现在正把自己的温度向着地下伸去,从地面下到站里的乘客进站时,大多都能看到被汗水浸湿了两面的短袖,但地下总归还是在地下,温度还是比上头凉快不少的,所以进来的乘客在感受到了温差后,便没有一人将高温造成的急躁带到这车站里。看到他们如此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只要乘客不急躁总归会少出现很多问题。
而没经历过外面高温烘烤的我,倒是有些不知这大厅的凉意。票亭里,立式制冷风扇正安静地工作着,从出风口持续吹出凉风,我轻手轻脚拉开票亭的门,从风扇后头绕到了我的位置上,正当我抽拉座椅准备坐下之际,梅老师突然开口问我
“你热吗?”她背往后一靠,带着椅子缓缓滑到了风扇边上,还没等我开口,她就将风扇调成了扫风模式。
“还好吧,不过今天确实有点热啊。”梅老师的举动着实令我有些无措,一时间没意识到这话的矛盾。
“你知道吗?我们这冷水机设定的温度特别奇怪,如果外边温度没到32度,车站里的冷水机是不会开的。”梅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哎……所以像今天这样,你看明明外面已经很热了,可是因为没到规定的温度开不了空调,现在搞得整个车站都要和外面一样热了。”
我想那些汗流浃背的人到了车站里,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重新感到闷热,好在他们还可以到列车上享受冷气,那儿的冷气完全不吝啬。
“我们规章上好像也有这样一条,我记得是夏天30度以上才会开启冷水机组,设定温度为26度,冬天12度以下开启暖风风机,设定温度为16度。”这是我脑中为数不多能记住的规章。
“你看,像你们的制度就比我们的好多了,你别看就差这么两度,有的时候那个气温死活上不去,你只能坐在这里干着急。”梅老师笑着继续说道,“说起规章……上次不是说要给你带我们的题库吗?我本想今天回去给你带来的,但是我听你早班的同事说这次好像不考我们的规章了?”
“是的梅老师,我忘了跟你说了。“我赶忙解释着,”我也是刚刚上班路上听同事说的,没想到你早上就知道了。”
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对梅老师的谢意,直到最后错过这个话题,我都没讲出一句“谢谢”。当时本以为梅老师只是上班时随口客套一下罢了,下班后并不会放在心上,便没打算把最新的消息告诉梅老师,可我终究还是见识太浅,总是以为碰到的人都是自己想象的样子,总是不以为世界上还是有好心人。我和梅老师算是同事关系吗?可能连同事都算不上吧!对于她来说,我只是一个见习的实习生,一个坐在票亭里的特殊乘客,一个只会见面几次,即将不会再有交集的陌生人。而对我来说,梅老师是一个好人,是我生命中值得记住的人了,此刻我也终于明白为何一开始看见梅老师便没有那种陌生的感觉了。
“还好你同事跟你说了,不然你就要从我口中得知这个好消息了。”梅老师打趣道。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低下的头。
“你学你们自己的规章肯定比学习我们的规章有意义得多,要是碰到有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我看看能不能给你解答,也顺便看看自己有没有忘记以前学过的东西。”梅老师合上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规章,侧过头看着我的眼睛,自信地笑了。
相比于冯老师,梅老师并没有那么好的记忆力,但是数年累积的工作经验让她对规章中的内容形成了自己的理解,可以说她是真的懂得其中的道理的。比起毫无工作经验,大多数时候只知道死记硬背的我,梅老师靠自己理解记住的知识总是牢固很多,我承认这样看规章才是真正有意义地看,也很羡慕梅老师能这样去记忆,但对于现在恍恍惚惚的我来说,恐怕很难做到像梅老师那样理解。
梅老师翻过书页,指尖握着一根笔头有些钝的绿色铅笔,随着眼光扫过,笔尖也在书面上划着,留下了粗糙的摩擦声和细腻的标注线。我不知道这是否算是和工作有关,但我知道这事本是和梅老师无关的,若是梅老师因为在票亭里帮我划重点而被考核,那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自己的过错了,于是趁着站厅人少的空隙,我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乘客后,我悄悄问梅老师
“梅老师,我想问一下,在票亭里看规章被监控拍到了,应该不会让你被考核吧!如果……”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本来是要给你们培训的,这也算我们的培训吧!没关系的。”梅老师打断了我的疑问,同时也让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冲我招了招手,“你坐过来一点,我来给你讲讲这里面的重点。”
“嗯……好!”靠近梅老师令我有些愣神,就连呼吸也变得紧张了起来,空旷的站厅鲜有客人,时刻在响的广播是这里唯一的热闹,我听着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呼吸声,周围的一切都渐渐地安静下来,我的世界仅有我自己,以及身边的梅老师。
梅老师有她自己记忆的方法,她对我说:“你别看有些内容文字很长,但是关键词就只有那么几个,只要记住那几个关键词,你就能答出来。”,梅老师用铅笔指着那些个被划出来的关键词,我一边记着,一边又陷入了沉思。
别说在工作中,就算在生活中,我也从未遇到像梅老师这么好的人,我知道仅仅用“好人”来形容梅老师太过苍白,也许梅老师正如她的姓氏一样,是一朵梅花,绽放在严冬的旅途上,告诉我怎么对抗生命的严寒,用不同于雪的颜色,在我眼前尽是白雪时唤起我向春天的追逐。我确实不应该倒在这里,这里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应该出现在更明媚的地方。
漫长的上班时间足以让梅老师为整本规章做上批注,等到下班之际,我第一次在车上有了想要看规章的冲动,翻阅着那本写满梅老师注解的规章,我仿佛觉得手上的不再是廉价的A4打印纸,而是一份出自名家之手的字画,一份名副其实的收藏品。这里蕴含着什么,是关注?是期待?抑或期许?我说不清,但这是一份好的记忆,一份值得我永久保存的记忆。
城市的光流转在我眺望的眼中,踏下列车我又将回到酒店。在初夏闷热的午夜,沉沉睡去的人们和不眠不休的城市纠缠着,其孕育出的明天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闭上眼,我竟开始期待起明天,或许明天还有希望,或许更好就在明天。昏暗的房间里,我睁着眼睛久久不能睡去,目视着天花板上霓虹微弱模糊的倒影,我幻想着新一天的黎明也能如此绚丽。
此刻距离月考还剩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