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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对于已经和放假断联的我来说，只是一个只用来形容节日的名词，我望着手机上节日临近的提醒无动于衷。太阳落山后，车站内的声音和气温一同被太阳带走了，一切都显得冷清，也许只有我们心中才知道，它并不是衰败了，相反地它还没有迎来诞生。气温冷得让附近村里狗都失去的声音，纷纷垂着头寻找避风的角落，街上也只有躲在车内的人能幸免，因此他们乐此不疲地按响喇叭，催促着前面的车能如愿动起来，也许他们是真的不懂之所堵车并不是因为前面的车故意压低速度，而是车站前未完工的路实在烂的容不下这么多车。
坐在出入口，登记进入车站的人员是我最喜欢的上班内容，不用盯着施工人员干活，也没有事情会找你，看着街道上的车一辆辆开过，时间仿佛也被那一辆辆车带走了。可惜夜班是不用守在出入口的，等到白班的人走光，夜班的人都到齐，我就要锁上门回到肆虐冷风的站台了。
门被重重地拉开，一个有活力的女声传来，不用看到她的脸我也能知道她是谁。
“晚上好。”她向我问好，我印象中她好像对谁都很有礼貌。
“晚上好，登记一下吧。”我将登记本和笔推给她。
她跺掉鞋底厚厚的湿泥，利索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和工号，随后又从包里翻出来两个暖宝宝给我，“上次谢谢你帮我搬东西哈，这个给你。等一下上站台贴一个。”
“谢谢你，还是你想得周到啊。”我回以一个挤出的微笑。
她叫胡雨华，那天我第一次跟她搭班，同她在一辆通勤列车上下来时，看到她拎着折叠床和行李包有些费力，于是我就上前帮了她一把。后来闲聊时我才知道她并不是和我同一时间进入公司的那批人，而是通过学校的招聘会进入了公司，作为刚毕业的学生能进入国企，让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相比之下我早已没有太多笑容，即使笑也很有可能不是发自真心。她一步做三步飞奔上了楼，我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拿起对讲机询问车控室是否还有人没有走或者还没到，得到“可以锁门”的回复后，我将门重重关上，又用锁链将门锁上。
夜晚才刚刚开始，站台上的气温就低到了极点，零下的体感温度剥夺了四肢存在的感觉，冰冷的钢轨向着远处的黑暗延伸，将阵阵寒风引向站台，今晚依旧只有寒风会进站。我穿着羽绒服，将睡袋拆开披在身上，可依旧不能对抗体温流失，我想起那些荒野求生节目，主持人流落在荒野中挣扎求生，我现在只觉得自己就像是流落在城市的荒野之中。寒冷剥离的不只是体温，还有那些卖火柴的小女孩濒死前的幻想，我的脑中的声音听起来忍无可忍，向着头顶惨白的灯光，以及之外无尽的夜空怒吼着。
“我在哪里？我该怎么办？”心中的嘶吼声没过了一切自我安慰，而后我忽然明白，我之所以会在这里，便是冥冥中对我做错选择的惩罚罢了，此刻我想哭泣，眼泪却都流进了心底；我想到了梅老师，如果她在我身边我一定能坦然面对这一切。可越是这样想，遗憾便令夜晚越是寒冷，站台的灯光照见我四分五裂的影子，它们是软弱的我、是无能的我、是白痴的我、是失败的我，冻僵的手再也抑制不住颤抖，取出口袋里的“暖宝宝”贴在身上的瞬间，刹那的寒意令我怀疑它是否能对抗这天气，而后暖流渐渐绽开，浅浅地萦绕在皮肤表面，我依稀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也在寒夜里感受过同样的温暖。
又是一个夜班结束，没有一个夜班是不疲惫的，除去守着那没有一辆车的站台，休息时间还要帮值班站长干活，写那些应付检查的培训台账，在车站里空气中都流动着潜规则，总有人将其美化称作“帮助”，实则就是把本不属于你的工作强加到你的头上，至于那些培训台账也许唯一的作用就是用来扣绩效吧！毕竟谁真会关心你是否受到了培训呢？
随意从他们抄来的规章上抄写一点跟培训主题相关的内容，再用笔和尺子将多余的空白划去，留出前面几行给值班站长和值班员签字，一篇没有涂改、没有空白、没有真实内容的培训台账便诞生了，没有人在乎它是否真实有效，它存在的意义便是检查的时候有，便可万事大吉，没有就要交出绩效了。随即我又想到站台上的自己，作用除了站在那里发呆便再无其他，也许站台上的人就和那本台账一样，只要有就一切万事大吉。
新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人们听着那喜庆的声音纷纷在幻想中陷入放松，仿佛只要新年到来，旧年的辛劳和疲惫就到此为止了，而新的一年还是一片空白，一片空白就代表着一切皆有可能。大街上的车连同马路上违停的车辆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先困扰我的上下班高峰，此刻早已不复存在。晚上六点半的国道仅有稀疏的车影，我开的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我也比任何时候都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份工作，我无法说服自己在深夜的困境中依旧向往未来，更无法用静默诠释这工作的意义。
眼前厚厚的云层铺向了千里之外的天空，欲落的太阳找不到一个缺口下沉，车内收音机播放着摇滚乐还没有到声嘶力竭处，永不改变的歌声穿透了音响——“我听见那少年的声音，在还有未来的过去，渴望着美好结局，却没能成为自己。”远方的景色开始蒙上水幕，车子放慢了速度随黄昏走向黑夜，我愈发止不住叹息，将积怨呼向周围的空气。
回到家中已是中午，再休息一天半便又要回到车站，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毫无起色的生活，我已没有勇气去细想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轮回，“一切才刚刚开始。”这既是当初充满希望的一句话，又是现在令人绝望的陈述句，而我唯一能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彻底离开这里，可离开了这里我又能去往何处呢？
丰盛的午饭饱含母亲不易察觉的爱意，夜班后的困倦盖过了饭菜的香气，三个人的餐桌已成为多年的习惯，我早就记不得自己在这张餐桌面前吃过多少顿饭了。多少人羡慕这样的生活，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能陪在父母身边。仿佛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最符合父母心意的，才是对自己人生负责的。母亲操持着碗筷，即使饭菜已经上桌她依旧忙活不停，又是叫人吃饭，又是分发碗筷。我从心底佩服母亲对家庭的责任心，却并不喜欢她解决问题的方式。
吃饭时我第一次向母亲提出了离职的想法，话说出口的时候，我便知道这是一个错得不能再错的选择，因为我清楚知道跟她提出这个想法，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加深跟她的矛盾，这是我从往日的教训中吸取的经验，可也许是潜意识中对母性的屈服，每当碰到有重大问题时，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要跟母亲说。
“我最近有点想换一份工作了。”这句话就像宇宙爆炸的奇点，当它出口后面发生的事都无法预见。
“怎么了？找到新工作了？”
我苦笑着摇头。
“在这里又辛苦又赚不到钱，还不如找一家附近的奶茶店打工得了，还不用跑这么远。”
“奶茶店你就别说了，这些店今天开着明天说不定就倒闭了，到时候工资都发不出来。”
“那也比待在车站穷死强！我是真的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又累又没有钱的工作？”
“你啊，就是上班太认真了，责任心太强了。到点了你只管下班走人，夜班干一会儿你只管去睡觉，谁会管你啊？平时那些活，你随便做做，只要应付过去就好了，在国企不就是这么上班的吗？”母亲不以为意，她喜欢用经验侃侃而谈，这也是我讨厌她的地方。
“你以为真没人管你啊？那大家早就这么干了，车站管得很严，有的是方法治你。”我的解释对于一个只相信自己经验的人来说无异于对牛弹琴，她不理解我所说的管理方法，她更不相信每个人都会被管得服服帖帖，为了让她相信，我将自己每天经历的事一五一十地讲述给她听，我以为摆出事实便能让人改观，“我在站台上站着，没人换我怎么下班？难道我直接放那些工人在上面不管吗？到时候出了安全事故怎么办？夜班你只管自己去休息了，难道别人不用休息啊？你休息了别人就要替你干活了，谁会这么好心？更别说车站里面这么多监控看着你，我守个没车的破站台都要站在监控底下，不然马上就要被考核了，你真以为你能随心所欲吗？”
“按你这么说，那大家都累死掉了？”她就像是看小孩哭闹一样，脸上带着微笑。
“那本来就是这样啊！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你就是太认真了，哪有人这样上班的？”
一瞬间我被餐桌上清蒸黄鱼的鱼刺卡住，迫不得已结束了这场找不回意义的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