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杭州,早晨还不能被称之为早晨,盘踞的夜色似乎还连接着昨天,并未彻底散去,黎明的曙光似乎快要到来,却又迟迟不来,房间内暗得如我昨晚回来时一样,但房门外的走廊上,已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交谈声,犹如春后破土而出的植物发出的充满生机的响动。秋鸿拨开盖着头的被子,艰难地从束缚的被窝中抽身出来,他此刻的身体仿佛还不属于自己,意识也游离在梦的边缘,直至手机的亮光刺痛他的双眼,他的瞳孔带来的疼痛才令他认清自己处于怎样的环境中。
他的梦结束,我的梦也随之结束了,虽然秋鸿的动作又轻声又迅速,但是我还是被吵醒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便很难在醒来后入睡,就算自己还没有睡够。当困意褪去,漆黑的房间已经有了些许灰蒙的光线渗入,我本想去把窗户拉严实一些,但又想到自己已经很难睡着了,也就不再理会,任由房间一点一点变得明亮起来,直至房间各处都是早晨的模样。当整个房间已经亮得连闭眼假睡都很困难时,我想我应该起床面对新的一天了。阳光洒在写字桌上将规章照得金光灿灿,望着那还有梅老师字迹的规章,我决心今天开始学习规章,能记多少就记多少,直到考试为止。
五月末的杭州已经不再有我来时那般阳光和煦,微风熨帖着肌肤而过令人倍感亚热带的舒适。中午十二点半左右,太阳在酒店与地铁站之间的水泥路上平铺了一层极具杀伤的白光,即使我已尽量走在树荫下,依旧被肆虐的高温蒸出了一裤子臭汗,走到地铁站时,我的腿就像是洗完澡后没有擦干的样子,但是我丝毫不担心,因为一号线的列车上冷气实在是给得太足,当车门一打开冷气便不可收拾地倾泻而来,而当你进入车厢内时,冷气便彻底施展开了自己的拥抱,不过三四站我的身上便从湿热变得干爽无比,而当我彻底忘记了刚才在路上被炙烤的痛苦后,这时的冷气又令人感到有些不适,我想起《金钱帝国》里面对那些不肯招供的贪污犯,便是把他关进一个冷气开到最大的房间里,再给他递上一杯难喝的咖啡,此刻的我可以说是浅尝到了那种审讯的滋味。
票亭里,坐在孔老师旁边也令我有种被审讯的感觉,虽说我已经不像刚认识她时那么拘谨,但是每次见到她时还是不敢多言,倒不是她对我有多严厉,只是她太会说了,在她口中无论什么真善美统统狗屁不是,全都是另有目的,任何他人的无心的一嘴,她都能给你上纲上线,所以我也从来不会跟她争辩,在我看来如若她说的不是玩笑话,那她的想法也太过离谱了,更何况今天我还要学习那些具体又不是特别通顺的规章,来拯救一下我那可怜的测试成绩。至于跟岗学习,则完全被平日里提倡的“灵活处理”彻底处理完毕了,在票亭的监控底下,我甚至都懒得做样子,直截了当、大大方方地将规章摊在桌面上看起来,实际上我现在压根也不相信有谁会无聊到,查监控来看我们是不是真在跟岗学习。有时看着那些路过的行人,我觉得他们并非彻底与我无关,只是我到现在依旧是帮不上什么忙,在票亭里我的几位老师几乎从来没让我去处理过票务问题,但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并没什么心思学习怎么处理乘客的事务,所以直到现在我除了会帮一些老年乘客操作一下充值机,剩下会做的也只有在乘客车票出问题时,伸出右手将其请到老师那边处理了。但要是跟孔老师坐在一起,我不仅车票不会处理,可能就连帮乘客充值我也做不了。
孔老师是一个极其讨厌帮助乘客充值车票的人,她认为那并不是她分内之事,前几次看见乘客来找她充值车票,要么就是被她“专业”的术语教明白了,要么就是为他“和善”的态度退步了,如果乘客坚持要让她帮忙充值,她也一定比乘客更加坚持自己不帮忙的态度,反正至今为止我就没有见过有人能成功请动她这尊“大佛”。凭心而论我并不觉得这是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虽尚未有很高的职业道德,但对于那些不属于自己分内之事,我想的还是,“既然是举手之劳那就能帮则帮吧!”这一点我和孔老师可以说是截然不同了。
孔老师是如此坚持她的想法和作风,但人总不能万事都所向披靡,一件事情做久了总会遇上一些硬茬与你较量,而今天孔老师就碰到了一位硬茬。
大概是下午三点钟刚过没几分钟,孔老师刚从休息室中出来,和临时顶班的人交换完马甲还没穿好,便有一位看起来有六十岁出头,长着一些白发和老年斑的乘客,颤颤巍巍的老人朝我们走来,他在距离我们还有大约两三米的时候就掏出了一张卡,这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物、熟悉的动作,我立刻便知道他定是要来充值的,他先走到我面前,隔着窗户用手叩打着玻璃窗,想在我这里充值卡片,我跟他解释了一番,说明充值业务需要到对面的机器上办理后,他依旧不肯放弃,想让我帮忙充值,而正当我站起身想要帮他充值时,孔老师的声音通过话筒放大传了过来。
“这里不充值!”孔老师将身子朝话筒伸了过去,眼睛斜视着老人说道,“充值的机器在后面。”
老人被孔老师的声音吸引了,立刻转向了孔老师,随即他手里的卡通过玻璃窗的洞口递了进来,还笑着念叨着,“我年纪大了,不会充呐,你教教我好吧!”
又是这熟悉的话语,一切都好像往日重现,每当老人拿自己年龄说事时,我总是难免动了恻隐之心,我相信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容忍一个老人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无助,可孔老师真非一般人,在该铁石心肠的时候,她会铁石心肠,在不该铁石心肠的时候,她还是会铁石心肠,她不看老人,而是盯着桌子上的台账,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去试过没有啊?你不去试一下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充呢?”
此言一出令我不禁有些怀疑孔老师是不是真的是这里的员工,我目光看向她,想知道她为什么能不惧怕乘客的投诉,可是看到的只有那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老人和孔老师陷入了沉默,老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时而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可以求助的人,时而看看充值的机器,想看看有没有人正好在充值的可以顺便帮他充值,等待了许久也没有人能帮助老人,他又问孔老师能否帮忙充值一下。
“你等了这么久,为什么不愿意去机器上试一下呢?”孔老师捂住麦克风,对着老人说道,“你就去试一下又能怎么样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充,你看我一个老人哪懂这些?”,老人面露难色,焦急地退后了几步。
孔老师终于是抬起头看向了老人,却一句话也没说,仅仅只是这么默默地看着,她用这无声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情绪,是生气、是愤怒、是鄙夷、是无奈,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她的行为显得越来越怪异,让老人浑身不自在,同时也令老人有些不悦。至此我已不愿在一旁装死,我站起身脸上贴满了歉意,赔着笑脸小声地对老人说了一句,“我帮你充吧!”
老人起先还没回过神,还在看着孔老师,紧皱的眉头在他松弛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也许是真的对她的态度有些生气,后来我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瞬间舒展开眉头,转变过一副笑脸面对着跑出去的我。帮助老人时,我心中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善良之举,纯粹是因为我想赶快解决这件事,这是一种妥协而非自愿,我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在面对帮助过后老人的感谢时,我也没有感到有什么自豪感,甚至还为自己的小心思感到愧疚。
回到票亭,嘈杂的环境中突然传来一丝不安的异样,老人早就走远消失在了人海,而孔老师那充满敌意的眼神却没有随之褪去,反而是转向了我。
“你很喜欢帮助他们充值嘛!”孔老师目光斜视着我,脸上已是嫌弃的表情,仿佛我就是刚刚那个老人。
“还好吧……能帮一下就帮一下好了。”被她这么一问,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我无法肯定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但我清楚知道,她接下来肯定不会说什么表扬的话。
“你下次别帮他们充了,听到没有!”孔老师在用很重的语气警告,面对她令我有一种列车迎面驶来的压迫感。
“这……为什么啊?”我虽知此刻不应该多问下去惹得孔老师不高兴,但是好奇心还是驱使着我脱口而出了。
孔老师当即白了我一眼,她爽快地给了我一掌,发泄着自己的不爽,虽然不是很用力地拍我的肩上,但是那轻微的痛觉还是停留了好久。孔老师打完后开口道:“我说你是不是傻啊?你这次帮他们充了,你信不信他们下次还是不会,还是要找你充?”
“他们不是不会充,是懒的学,懒的做,他们就觉得你应该帮他充值,但是这里的充值业务本身就不归我们管理,我凭什么帮他啊?”孔老师意犹未尽,继续说着:“你现在帮他们充了,一个月后拍拍屁股走人了,他们又来找我帮忙,说之前的人都会帮他充的,你怎么不帮我充呢?我怎么办?大哥,你不要增加我的工作量好不好?”孔老师学着老人的腔调,说得我只能低头接受她的批评。
“你说得对,我……下次注意好吧。”我半天就憋出这样一句话。孔老师的话令我无法反驳,她是一个另辟蹊径的旅人,总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待他人眼中的世界。
“好啦,我也不骂你了。”孔老师突然舒缓了语气,脸上也挂上了久违的笑意,颇有些自得地向我轻声问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敢凶那个老头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想不出原因。
“真笨啊你!看人下菜你懂不懂?像刚才那种老人,连充值都不会充的,他怎么可能知道投诉我呢?”她一边向我解释,一边目光又开始鄙夷地看向我,“像那种年轻的,戴着个眼镜的,看起来像个知识分子的,骨子里就有一种读书人的清高,那种人就是最难搞,最傻逼的!跟他们吵架,说不了几句就要投诉你,一般碰到这种人我还是会跟他们客客气气的。”
“你这不是欺软怕硬吗?”我问孔老师。
“你说得对,我就是这样的人。”孔老师的脸又阴沉下来,这突然的骤变就像是一场没有征兆的暴雨,令人猝不及防的同时,又觉得异常。
孔老师没再说话,我坐在她旁边不敢有多余的话语,生怕自己又说错话刺激到她,此刻票亭里翻阅规章的声响回荡在两人之间,直至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