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个一直没有提过却又不得不提的人,她与梅老师完全不同,好比磁铁的两极,总是表现出与梅老师完全相反的处世态度。之所以之前没提到她,是因为她就像是一个普通人,有明显的缺点,也会做错事,会得意忘形,也会悲痛万分,而之所以现在又想起她,是因为她真的是一个有趣的人。
私底下我跟别人提起她,都调侃她为“至圣先师”,倒不是因为她有多贤能,而是因为她会用一些十分独到的技巧对待乘客,每次都让我觉得匪夷所思。她的姓倒真和孔子一样,只是人们知道她的姓氏后绝对不会联想到孔子,而是孔武有力,她就是一个做事大大咧咧,且容易情绪化的女生,但是等情绪褪去又无比后悔之前做过的事,这冲动的性格,使我在刚开始接触她时只觉得她是一个不可沟通之人。
过早醒来的困意层层袭来,令我总是记不住一些关键的时刻,例如原本早晨7点后是需要站岗的,而今天因为困意我便忘记走出票亭,我亦如往常发呆学着冯老师盯着车站里川流而过的路人,想要从思想枯竭的脑中获得什么些本不应该存在或者被想象出的感悟,突然一阵手指叩响玻璃门的声音,震碎了我那构建的本就摇摇欲坠的想象世界,在我跌落向现实之际,我看见玻璃门外的有一双眼睛正“怒不可遏”地死盯着我。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理解此刻的我到底需要做些什么,直到她再次叩响玻璃门,伴随而来的还有像是嘲讽傻子般无奈的叹息。
“大哥,你坐在里面干什么啊?出来站岗了啊!你坐在里面要扣我分的啊!”她拉下戴着的口罩,歪着头对我说道,在我印象里,她是唯一责备过我的带教师傅。
“哦好……”相对于她的急切,我的回应因遗忘此事带来的愧疚而拘束得没有了底气,只能以如此小声来向她表示那无限的歉意。
快速拉开门走出票亭,我还是尽可能努力地向她解释了一下,可是她好像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我们两人分别站在门的左右两边,互相并没有视线的交流,人群的嘈杂填充了我们之间的沉默,使得我们站在这里看起来十分和谐。在这沉默之际我想确认一下她到底有没有生气,或者对我有没有什么想法,方法很简单,通过观察她的脸色就能看出一二,我鼓起勇气不断地用余光快速地斜下观察她,那种速度是当我看向她时就立马移开视线的速度,像极了小时候因为做错事,被父母责骂时眼神的试探。多次之后我终于得出结论,她其实压根就不在乎这件事,甚至说可能都忘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我从她东张西望,又低头巡视中看出的,在票亭工作的人似乎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巡视周围的一切,这应该算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为了防止乘客发生意外而不得不这样做,但唯有孔师傅是低头巡视,此刻的我还不太理解她为何如此,但马上我便会理解了。
早上的人群总是以年轻力壮的上班族为主,这一部分人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比较强,类似如何充值,如何买票之类的问题也不需要我们操心,除非是碰到那些一定需要票亭里的机器才能解决的问题,他们才会找上我们,即使如此这类问题解决起来也并非有多么困难,多数时刻熟练的站务员只用一二十秒就能帮他们分析出造成问题的原因,以及解决问题的方法,还有以后如何避免这种问题的建议都陈列出来,梅老师便是如此。而孔老师则有自己的一套处理方法,直到后来我和她熟络了以后,她才讲给我听。乘客到闸机边上时会自然地分成两批,有一批是可以正常出站的,他们不会理会我的存在,很干净利落给出了车站,还有一批人就是需要你解决问题的,他们在还没走到你面前时,就会开始描述他们的问题,然后叽里呱啦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的经过讲了一堆,实际上孔老师根本没有听他们在讲什么,因为只需要把卡放到机器上一分析,便能知道原因了。
刚刚来了一位30岁出头的上班族,上来便说自己的卡刷不开闸机,随后便问我们是不是这张卡消磁了,卡里是不是没钱了之类的问题,可不管他问什么,孔老师都觉得他是在讲废话,她撇了撇嘴,皱着眉头将不耐烦回馈到了乘客面前,“你把卡给我看看。”
“什么?”乘客凑近玻璃,想要听得更加仔细些。
“你把卡给我看看!”孔老师加大的音量,随着音量提升她不耐烦的情绪被放大得更加明显。
大概回答了两遍后,孔老师才算是顺利地拿到了卡,放在机器上一分析发现是进站时没有刷好,于是也不看乘客,只是嘴上问了他一句,“你从哪边进来的?”
在我听来那多少都带着一股质问的口气在里面了,在询问出乘客进站的站名后,孔老师在票亭的电脑上操作着程序,帮乘客更新进站的信息,就在这时一位看上去有些岁数有些秃顶的老人突然走到票亭窗口,并且大声地询问孔老师能不能帮他充一下钱,我相信老人说话大声是因为听力不好,听不清自己讲出的声音才会说得如此大声,可这样一来着实是吓到正在全神贯注操作的孔老师。
“我们这不充!你去前面那边的机子上充!”孔老师不抬头看老人,依旧继续操作的着电脑,但显然此刻她语气中透露的才是真正的生气,而我也终于可以肯定,我刚刚的行为并没有惹到她。
“我年纪大了,看不懂上面的东西,你能不能帮我充一下啊?小姑娘。”老人面露难色,双手哆嗦着不停在比画,虽不知如何是好却不愿离去。
正当我准备上去帮老人充钱时,本来沉默的孔老师突然以更大的声音对老人说道,“我们这不充!你要充你去那个机子边上等我!”
听到孔老师这样的语气跟老人说话,别说是我,就连旁边等待的上班族也是一惊,隔着玻璃我们同时露出了尴尬的笑容,甚至有默契地互相对视了一眼,他的眼神仿佛是在问我,“你们这儿的工作人员都是这样的吗?”,而我更想通过我的眼神告诉他,“我也不知道,我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此刻我意识到不能像刚才那样反应迟钝了,得赶紧上去帮助老人充值。其实整个过程是很快的,可以说就是举手之劳,等我回来时,孔老师已经把乘客处理好问题了。乘客都走了,可她看着我的眼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好像是难以理解,又好像是生气,令我也有些费解她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刚刚那个老头真是吓死我了。你说你好好地站在那里等我忙活完,我还可能会帮你充一下,偏偏在那里一直催,他催个毛啊!”她看着我余怒未消,紧皱的眉头从始至终没舒展开过,“你知道吧,那边那个充值机器其实是不归我们管的,但是那些老人不知道,每次过来都要我们帮他充值,就搞得好像是我们的义务一样的。”
“这样的吗?还有地铁不充卡的吗?”我感到有些意外继续问道,“那卡里钱没了找谁去充值呢?”
孔老师白了我一眼,回答道:“当然是找市民卡公司啦!”
我有些不敢再提问下去,有些害怕孔老师不高兴了,相比那种无声的沉默,我感觉被她关注或者被她凝视会更加可怕。
无话不过片刻,孔老师突然向我发问。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乘客的态度很差啊?”孔老师眯起细眼盯着我,质问中又带着些许的急躁。
我背靠着票亭的墙壁有些说不出话,确切地说应该是不知道要不要说真话,而我的沉默在她眼中仿佛是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随着时间流逝,短暂间我已不需要再给出任何答案,孔老师已然发表了既无奈又释怀的感言。
“等你干这份工作干久了就知道了。”孔老师收拾着桌上的杂物感叹道,“不过我看你应该也不会做太久。”
这话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好奇使我不得不追问一句“为什么?”
孔老师没急着回答我,让我一度以为她因为车站里的声音太大没听到,之后她转过头,漆黑的瞳孔四散着似有若无的沉重,终于是再次用轻快的话语讲出了那句话。
“等你干久了就知道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下这句不明所以的话,索性就在这吵闹的车站里装作没听见,以沉默来回应她。这是今天她对我说过最后一句话,此刻之后直至下班我们相对无言,那份沉默在嘈杂的车站中,随着人群连同我对这句话的思索被冲得一干二净,在我的生命中,曾有无数“过来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当我还是小孩渴望长大时,大人们就会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当我长大上学渴望早些步入社会时,便有前辈同我说等你步入社会就知道了;当我步入社会想要早些成家时,那些已经成家的人就会出来说,等你成家了就知道了,诸如此类劝解也好,释怀也罢的话,在我看来实在是很难从中有所启发,因为这一切都太过空洞,唯有赋予经历才能真正地充实,才能真正地有所感悟。望着孔老师的侧脸,我已不思再索她到底想要告诉我一个怎样的道理,我想得最多的还是以后要怎样才不会跟她起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