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国道上向着东边出发,我的母亲陪着我去到最后要报到的车站,如果不出意外我想我应该会在这个车站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长到我会忘记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长到我不记得为什么而来到这里。
坐在副驾驶的母亲沉默的像一尊雕像,令我不知道她陪在我身边的意义,遥想第一次实习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一言不发陪着我一路到了金华。我说不清这是关心还是别有目的,对于我来说我好像早就过了那个需要人陪伴出行的年纪。
导航最终将我们导向了一片没有完工的泥泞工地,紧闭的大门将所有车辆拒之门外,我将车停在一旁的绿化带边上,跨过绿化带就可以看见一座还未完工,外墙披满厚厚的灰尘的车站,坐落在全是翻开的烂泥地面上,没有一条成形的路面通向车站,我看时间尚早就决定在周围寻找一下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进到里面。车站边上有一个村落,和村子里淳朴又皮实的红砖水泥楼房比起来,它的玻璃幕墙充满着满满城市的风格,显得与众不同以至于格格不入,我坐在远处,村内公园的椅子上望着这座车站,很难想象以后要在这里工作的样子。母亲把车开走后,我绕着整个车站走了一圈,车站的四面被破旧的临时挡墙围了个严实,四下寻找了半天,最后我依旧没有找到那条体面些的进站道路。
开始的第一天便是夜班,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熬夜便令我感到紧张,思索许久最终还是决定问问梅老师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度过夜班。梅老师让我晚上该休息的时候就一定要闭上眼好好休息,还要找个尽量暖和的地方,以防受冻感冒。我一直很感谢梅老师,至少在那些寒冷的荒唐夜晚,我只能向梅老师寻求温暖。
我踏进车站旁边的小门,厚重的防火门和灰白的水泥墙壁不断向外辐射着寒气,逼的人只想加紧步伐离开这狭窄昏暗的安全通道,来到连接站厅的走廊,狂风不受阻挡地从对面的山头吹下,冲击着我的面门,混杂着浓重的水泥粉尘味令人不敢轻易呼吸。我裹紧衣服冲过走廊,走进报到的车控室。
车控室里的温度和外头是两个季节,暖气拍在人脸上令人闷得发晕,同时沉默的氛围又让这里人不得不集中精神警惕别人的发难。房间内摄像头悬挂在隐蔽的角落里监视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不敢拿出手机打发时间,只好双手插兜站在原地打量起每一个人。不多时白班下班的人陆陆续续也走进车控室签退,我才想起自己还未签到。正在我打算签时,一个看起来约莫中年的女人叫住了我。
“你现在才签到?之前去干嘛了?”她瞪着我,眉头紧皱。
我没有准备地接受她的怒火,心中没想过她这么做是对是错,只想着赶紧去解释,“我……不知道在哪里签到啊?”
对于这个解释,她好像是接受了,但嘴上却依旧不想饶过我,“下次来这里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把签到先签了,不然过了时间就算你到了,我也一概算你迟到。”
我低下头竟真就像一个做错事的人一样开始反思,在场的人看着我无一吱声,连同我的沉默房间里的空气更加凝重,坐在电脑前的值班员若无其事地敲击着电脑回复消息,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刚才的话,也是他的话打破了沉默,大家也脱离了刚才的静止,下班的下班,工作的继续工作。
我像是被推着上了站台,确切地说是被催促着上了站台,带着对讲机和不知所措上了站台。陌生的寒风阵阵泼洒而来,抽打在我脸上打得响亮,带起的沙尘四处弥漫,灌的人一鼻子灰土味,一百四十米长的站台除了风声就仅剩下路上汽车碾过碎石路发出的声响,我目光扫过整个站台上的两条长椅,我坐在了那张铺了纸板的长椅上,不多时金属的冰冷便透过纸板传向了我的身体,我将手揣进兜里,将衣服裹得更紧了一些。
整个夜晚没有一辆列车驶进站台,透过半高站台门的玻璃,我看到对面的人时而因为寒冷站起身走动,时而因为困倦坐下来假寐,更多时候我看到的是站台门玻璃上,一个头盖着红色安全帽发呆的人,我始终不相信有人真的能在这寒风中入睡,即便此刻没人查监控,更没有领导顶着寒风上站台来检查你。一个小时的站岗时间结束,快到休息之际,久久没有动静的对讲机发出了响亮而又急促的人声,令我刚放松下来的神经瞬间又一把扯紧,整个身体也随之一震。
“站台有人吗?”一个急切的女声传来我听出来那个声音就是签到时迁怒于我的人。
她的声音很急切,可没有人回应她的急切,过了一分钟我都没有听到有人回复她,甚至我都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问过这句话,但空无一人的站台好像一直回荡着那个声音,随后一个愤怒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的沉默。
“我说话没有听见吗?上行站台有人吗?”她的吼声隔着对讲机都能感觉到口水喷到了你脸上。
“上行站台,有。”我轻声地回复道。
“我刚才呼你,你为什么不回复?”
“刚刚对讲机没有声音。”
“那其他人呢?其他人也没有听到吗?听到了不会提醒一下,或者回复我一句?”
她的话说完,我嘴中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最终彻底闭上的嘴巴。
“刚刚在外面的人,除休息的以外全都扣绩效,像你们这样不及时回复,万一以后有危险情况怎么办?”
沉默即是默许,结果宣告得太快,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没有人提出抗议,夜晚的冷风不停地鞭笞着驱赶人的困意,而困意又总是在耳边低语劝人入眠,我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瘫坐在冰冷的候车座椅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到就回复!”
对讲机里的声音又再次驱散宁静,我空白的脑中仅剩两个字——“收到”,我忘了自己是何时说出这两个字,更不知道是怎样说出这两个字,那几秒钟的记忆随着这寒风吹离了我的脑中,如洒在车站屋顶的月光一般煞白,夜再次安静了。
整个夜班我不敢跟别人说话,可能是因为不熟,也可能是因为愧疚,休息时我几乎没有睡着,没有带躺椅的我,只能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等待黎明的太阳渐渐升起,车站休息室的落地窗正对着村庄,凌晨一点的村子里除了几盏路灯,鲜有的亮着再无一点光亮,我开始幻想那些睡熟的人们现在正躺在怎样的床上休息,是柔软、是温暖、是宽大,或许他们还做着美梦,在美梦醒来便有热腾腾的早餐为他们准备好了。短暂有序的幻想填充着空洞的夜,不多时幻想失去了规则,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在我脑中迸发,我想到了梅老师,想把今晚发生的事告诉梅老师,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梅老师也未必想听这些破事,若是我将今晚的事告诉梅老师,她只会对我大惊小怪的脆弱敏感感到厌烦,还会为碍于情面的回复而伤脑筋,如果我已感到不幸,又何必将不幸传染给别人,让别人感受不幸呢?
《Gymnopedie No.1》柔和的旋律铺开,我依稀记得那是我在龙湾出租里设置的微信铃声,许久没有打进的电话在此刻响起,打开手机是母亲打来的微信电话,在这凌晨一点十六分,她居然还没有睡觉。
“你……睡了吗?”母亲用温州话问着,她的声音像是刚睡醒还带着困倦。
“准备睡了。”
“你那晚上冷不冷啊?在那里好不好睡?”
我动了动一片冰凉的脚趾回答道:“嗯……还行,不是很冷。”我不知为何要说谎,这算是善意的谎言吗?我不认为,这是对我两年前做出的选择的要强,这是我选择的结果,我对自己说无论怎样都只能接受。
“好些,你晚上睡觉时候盖起暖些,别冻着了。我也去睡觉了。”
母亲说完便挂断了电话,房间再次被深夜的静谧吞没,休息室的暖气似乎和我的脚一样永远暖不起来,我把手机重新放回兜里,望着前方的村庄,我好似看到自己的未来就像那些华美大气洋房一样,在这深夜里黯然失色,而谁也不知道此刻距离黎明还有多远,置身在深邃的夜里,没有梅老师、没有我的家人、没有朋友,只有四面八方的寒冷和不知前方的迷茫。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莫名的问题在我心中如同这寒冷挥之不去,记忆回转到数月前我放弃了那次晋升考试,是因为这次放弃吗?还是数年前,高架桥桥底下的闷热午后,我脚踩着淤泥做出了那个选择。这些选择的对错我很难评说,但我隐隐感觉不多时它们自己就会给出答案。
当漆黑的夜色渐渐退去,遥远的天际泛开朦胧淡紫,久违的初阳尚不算刺眼,下班的时间到了,我在无人的站台等待着一辆载我回家的列车。这一夜,比我度过任何一天都要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