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全线热滑开始,站台上的列车开始逐渐增多,除去每日通勤的列车以外,白天时不时还会有几辆车驶过,直到下午四点才结束。每当有列车经过时我们便要装模作样地拿着信号旗上去接车,还要含糊不清地汇报列车进站情况。
第一次带着信号旗上到站台时,我的双手已不知该怎么安排才能把所有东西都带上,除开这两幅红绿信号旗,我手里还有一串站台门的钥匙以及一个跟大哥大一样的对讲机。为了不让信号旗散开影响司机行车,同时也为了能更方便地携带,我将信号旗卷好握在手里,勉强拿上钥匙和对讲机便开始巡视站台了,还没等我走到站台尾端,对讲机内便传来了那个令人讨厌的女值站高亢的声音。
“下行站台有人吗?下行站台有人吗?”她急切重复着,不知是对讲机的问题还是她说话本就含糊不清。
“有。”我不想多回复一个字。
“你的信号旗为什么没有拢起?”
我看了看手上卷起信号旗陷入了沉思,逐渐想起曾经在规章上说的巡视站台时应该手持拢起的信号旗以防突发状况。若是刚来时,我想此刻我应该会慌张地说不出话,安静地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等待她严厉的批评,而现在我不仅没有感到一丝的慌张和惊恐,反倒有些许从容,因为我知道反正考核是免不了了。
“忘了。”我平静地回答道,以至于听起来显得有些呆滞。
“忘了?之前在总部给你们培训的时候你有没有在听啊?我在站里又讲过多少回了?等真出紧急情况需要你打手信号,你也说你‘忘了。’?”
“对。”我的回答不带任何思考。
“行了行了,你下班把扣分确认后面签字就好了。”女值站急不可耐。
“行。”
下班时,我将那本我在确认绩效扣分的台账上签了自己名字,正准备签退下班,那个肥头大耳的值班员叫住了我。
“你今天是不是忘了什么事?”他永远是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死出,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
“什么事?”
“你好好想想!”他加大的音量像是在审讯犯人一样。
“你爱说就说,不说就别耽误我下班。”
我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的印象中我应该不敢顶撞他,确切地说是不能顶撞他。
随即他声音恢复了正常道:“下班?你看看上班签到签了没?扣1.5分啊。”
他像是完成了通知义务,又摆出那副懒得跟我理论的臭脸,目不转睛地开始处理邮件。
“你等一下。”正当我签完考核确认表,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女值站叫住了我,“我今天早上问你信号旗的事,你为什么要那样跟我说话?”
我摆出一副疑惑的表情,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哪样说话了?”
“其实我当时只是想让你把信号旗拢起就算了……”她话中有些软弱,好像她要跟我一同检讨早上的事情,“但是你那样在对讲机里说了,大家都听见了,我不扣你分就感觉像是在偏袒你。”
“哦,没事的,那你下次早点说,好吗?最好不要在我下班的时候说。”我困倦地看着她,眼睛没有避让,不知这不算是安慰的安慰传到她耳中是什么感受,对此我并不在乎。
车被夹在拥挤的国道线中,就像我的人生一样,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很难想象仅仅是下班晚十分钟,路况已是天差地别。喇叭声此起彼伏盖过沿途的一切,我用力扣动电动车窗开关,想关的更加严实一点,好让我听不见外面的声音。车内霎时的安静带来片刻的喘息,我不再理会手机内钉钉消息的弹窗,开始抗拒工作对我的影响,不想再与那些无关的人共情,我想到梅老师,我不愿意将工作上负面的情绪带给她,同样的道理,我更不应该将那些负面情绪带给家人。车外的喇叭声依旧无所顾忌地宣泄着,越是仔细听就越是清晰,车内的人喜怒不形于色,隔着车窗我看到他们脸上只有倦容,在这疲惫的晚高峰,所有人都想着逃离。
躺在床上,沉重的呼吸逐渐变得短促又平静,十点不该是一个期待明天的人睡觉的时间,我却已抵挡不住困意,早早地合上了沉重的眼皮,合眼代表着一天的结束,睁眼代表新一天的开始,至少我希望是这样子。十点四十,夜色已经定型,昏暗的房间内突然闪起蓝光,《Gymnopedie No.1》再次响彻耳边,那本是舒缓的旋律此刻已成扰人清梦的噪音。接起电话,是一个没有备注的陌生的号码,电话里传来的却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脑中一片朦胧,还在努力回想他到底是谁。
“喂?你现在有空吗?可以帮我用CAD画一个车站平面图吗?很急,站里过两天就要用。”电话中的人还在滔滔不绝,“站长说弄好了给你加绩效,我看你这个月被扣了不少绩效,你好好把握机会。”
听着他的话,我终于想起是那个总摆臭脸的值班员。
“不会。”我不愿再多说什么,只想听他会作何回答。
“你看你之前有做过设计,你没有接触过这个软件吗?”他有些惊讶,显然对我说得不太相信。
“我早忘记了。”
“忘记了没关系,你可以再学嘛,反正还有几天的时间,你好好想想应该很快就能上手的。”
他的语气像是劝告,充满了善意,我想象不到一个人到底要多宽广的心胸,才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又是多厚的脸皮才能让他这么坚决地遗忘几个小时以前扣我的绩效。他在电话那头犹如一个推销套餐话务员,就等着我说出一个“好的”,我也决定就此结束没有意义的对话。
“你告诉我,现在是几点钟?”我努力保持着平静,听到对面没有声音,我突然激动地吼着重复道:“来!我问你现在是几点钟?是你家里人办白事,急着要棺材的平面图吗?”
愤怒言语与房内的寂静对撞过后,并没有造就绚烂的新生,电话那头传来挂断的声音,如同一簇省略号,让夜彻底没有了声息。
三月如果没有特别冷那就证明春天快要来了,而我之所以对春天没有什么感觉是因为春天没有如人们口中说得那么温暖,若不是农田里的油菜花开得那么欢腾,我大可认为冬天还没有过去。阳光普照的下午即使隔着深色的玻璃幕墙,我依旧可以想象出油菜花在田野里随风摆动时荡起的金色浪花,手表上的日期提醒着今天是周六,虽然在不久前“周六”这两个字对于我来说还是无比美好,但现在对于大多数在此上班的人来说,“周六”仅仅只能代表这是一周的第六天,事实上在这里工作已经不太需要记住“一周”这个概念,人们之所以会记住“一周”我想大概是因为最后休息的两天,而在这里只需要工作两天就能休息两天,实在是羡煞旁人。
三月初以突然通知的形式,告知我们要进行上岗证的考试,这一声通知似乎要为这漫长的培训画上句号了,至于上岗证是什么?那是规章里作为站务员上岗的必要条件;是经历这么多培训的终极目标;是我到此漫长旅程中的里程碑;是一本离开这里便没人承认的证书。
通知发布后,毫无疑问这月直到考试前的工作重心便是取得这本证书。上头也终于发下那被当作宝贝的题库,让我们此时突击学习,每个人每天的任务除了站内的巡查,还需要完成三次及格分95分的考试,即便上岗证只需要80分就能通过。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这些人把层层加码的本事带到别的行业,例如体育行业,世界短跑纪录9秒58对他们来说这也就是及格线。万事开头难,难就得克服,可总有人克服不了,即使做了题目到凌晨也完成不了三次95分的考试,那就乖乖认罚吧。我想既然最后也是被扣绩效,倒还不如直接放弃来得轻松,这时便会有人关切地打电话给你表示惩罚不是目的,提高成绩保证你通过考试才是本意。
本就是忙忙碌碌,碌碌无为的工作日里,每个人的工作都被排得满满当当,而内容除去站岗便是刷题,或者在站岗时刷题。每每我坐在空荡荡的站厅的椅子上面对着监控接受他们的审视时,我好似也在审视看监控的人,忙碌的工人将汗水和技艺注入这座车站,让整座车站看起来像是拥有了生命一样每天都在成长,我看见票亭解开了帷幕,露出了如镜面一般的内部;我看见指引牌被挂起,连同车站外大大的车站名被挂在了车站大楼的外墙上;我看见烂泥路被分隔出了区域,路的轮廓逐渐清晰,万事万物都在不断变化,证明着时间经过的痕迹,唯有我依旧坐在监控面前宛若静止,唯有监控上的时间为我证明并非死物,唯有脑中胡乱的题目证明我还在思考,静止的生命无所谓时间,不再有变化,不再追求意义,不再期待希望,在踌躇中四散,在充盈中虚无。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人生的三万天中又少了一天,而这样的一天还会过去无数次,这样重复的一天还会有无数天。我不相信人生来就有使命,也没有什么事是非做不可的,可总有人会告诉你,如果你不做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当他人的命令代替了思考,这样的人生是否还有希望?
“这样的人生还有希望吗?”我一直在脑海中控制着这样的提问,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一个发自我内心的问题,这是一个从本源上无法解决的问题,我的控制只会招致它频繁地涌现。坐在车站的大门口,我心中数着开过去几辆车,以及那些车到底要驶向哪里。当轮胎碾过水泥路面,带起的沙石碎在风中无序地狂乱飞舞,石头已经和这春天里的风一样冰冷,仿佛是在同一个肚中诞生的双胞胎一样。抑制的平静中,那个念头一闪而过,随着那些心中的汽车一起驶向远方,“这样的生活就是未来吗?”车里的音响高唱着,那个歌声似乎随时都要将我带向那些温柔的夏夜。迈出车站的大门,落日余晖普照金黄的油菜花田,浓黄的光线包裹着城市高楼的轮廓,浮光向天边四散将天空染得橘红,若不是手表上提醒着时间,此刻我已分不清是黄昏还是黎明。我掏出手机按下相机的快门,将此刻眼前看到的一切分享给梅老师。
“真美啊!梅老师。”
我在照片下赞美道,泛波的花田并不期待回声,倒伏的花簇注视太阳静静融化在拥挤的地平线。老汽车打起远灯光,照亮了那条和来时一样漆黑的路,一个小时以前,我不曾想到这时竟然那么漆黑,就像一年以前,我不曾想到这时竟还能如此冷酷。车站入口的卷帘门紧闭,手动开关卷帘门的链条在风中碰撞,不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不断召唤着人的目光,挑弄着思绪浮想联翩。
“这样的人生还有希望吗?”当它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时,我心中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随着歌声逐渐飘远,当它消散在无边夜幕的沉寂之中,我才明白它并非在设问,而是在反问。这样的人生应该是没有希望的,更没有意义,它不在我对未来的任何一种畅想中。“生活”两字拆开,“生”是没有意义的,“活”也是没有意义的,一旦这样想,紧接着万事万物也都失去了意义,失去了该被赋予的色彩。当我从后视镜观察每个路口的回忆,顿觉失望的人生已成一场玩不赢又不得不玩的游戏,车的后视到底还要映出什么?后方无数的远光灯刺痛双眼,令我捉摸不透前方的路途。无法停止的时间裹挟着生命,做出多少不知错误与否的抉择,又用选择中眼泪和笑容肆意涂抹了世间百态,而此刻既不想哭又不想笑的我又该走向何处?沉默中,时间又将逼迫人做出选择。
旧车飞驰在高架桥上,夜幕再次为城市披上童话般的流光,明日的太阳等待城市将光芒归还,疲惫的人纷纷归家,新的一天又是迎来送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