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豪家坐东朝西,大门朝西,南北各开有一扇耳门。房子背靠一座小山,是农村典型的“独自家”建筑。国豪老家是革命老区、山区,屋基场很难谋到,虽处阴边,却还是花了大价钱的:请人吃饭送礼,拿最好的地来置换各家零散的荒地才有的现在宽敞。
冬日十点钟屋前稻场上不见一丝阳光,堆砌的草垛上凝结的霜花还正在盛开,几只呆头呆脑的豚正伸长着脖子在草垛里钻来钻去地觅食。
过年是人们最忙、最累、最花钱,吃得最好的时候,也是有喙的家禽最开心的时候。它们不惧严寒,总能够精挑细选的寻找到美食。你看:一只大公鸡正拖儿带女的在冻土层上;在纷飞的炮竹纸屑中;在人们好吃好喝吃剩的骨头残渣中;在客人或小孩们不小心掉落在地,沾裹着灰尘变成清扫出门的垃圾中寻觅。
农村过年吃饭都比较晚,早饭一般在十点左右,中饭则在一两点钟。此刻,家家户户的烟囱正冒着乳白色的烟雾,不知是在做早饭呢?还是在准备中饭?
国豪的两个舅舅带着舅妈、老表今天来拜年,家里摆上了一桌子的好菜,是座无虚席,酒劲正酣。
堂屋飘来的香味和扯酒的喧闹声让大公鸡抬起了头来,它看向屋内的同时也看见拿着行李走过来的国豪、丽娟。
过年让作息时间不再规律,也让这只大公鸡犯了迷糊,踌躇起来:人们已经在吃饭了,还需不需要提醒他们该烧中饭了?大公鸡扭头左右看了看,肥厚鲜红的肉髯也跟着摆动起来,伫立片刻,大公鸡最终还是扇了扇翅膀,引颈长鸣起来。这或许是在提醒又来客人了吧!
国豪带着丽娟从贴着喜气对联和威武门神的大门进入,从天井中的石条台走过。正在吃饭的人们见两人进屋,都站起身来。
“呀!国豪回来了,还没有吃吧?赶快坐下来吃饭。”
国豪放下行李答应着,掏出香烟散着的同时喊着:“大舅、二舅、大舅娘、二舅娘、老表、父。”
丽娟扫视了一眼堂屋,大圆桌子摆放正中,宾客满座。桌子上方一盏白色灯罩的拉绳白炽灯从椽子上吊下来,发出昏黄的光,给喝了酒的人们脸上增添了更多的喜气。
后墙正中端端正正地贴着红纸香火:“天地国亲师”五个大字居中,右边写有“东厨司命”,左边写有“历代祖先”。两边又贴了一副对联“河东世第传千古,皖北家声振万年。”
再往下,靠墙摆了一张供桌。桌子下面一口废弃的铁锅里残有大量的黄裱纸灰烬。桌子两边各点着一根红色蜡烛。满桌子的贡品很是丰富,摆有:鸡、鱼、肉“三牲”、三碗米饭、大圆子、米粑和三盅茶酒。
供桌左边还摆放着一只褐色的香炉,里面是插着香,袅袅的冒着白色的烟气,有着庄严的感觉。烛光摇曳,烟气缭绕,非常遥远,非常神秘,似乎在传达着祖先们的信息。
在农村都是这样,每家每户每年腊月二十四过小年都要接祖宗回家过年。每天早、中两餐要给祖宗上饭,直到正月初七烧香磕头才把祖宗送走为止。也有人家会等过了元宵才送走祖宗。每个家族的祭拜方式不一样,却是大同小异。岳西有一刘姓就是二十九过年,原因是他们家有一祖先在三十过年时被鱼刺死了,为哀悼就错开了这一天过年。
在舅妈的安排下,两个小表弟夹了菜离开了坐席,国豪和丽娟坐上了桌。丽娟有些不好意思,对大家报之一笑。来的都是客,何况还是正月,大家也没有问什么。
国豪8岁的弟弟国治端着饭碗在桌边吃饭,见哥哥回来,兴奋得喊了声:“哥!”,急忙就端着饭碗匆匆地向厨房跑去,边跑边喊:“妈,哥回来了!哥回来了!”国治因激动跑得是呼哧呼哧的吸着鼻涕。本来就因冬天冻红的小脸蛋是更红了,两股鼻涕也因他的喊叫冲了出来,刚探出头,却又被他及时地吸了回去。
国豪母亲听见喊叫,就从锅灶下起身准备往堂屋去。见小儿子吸着鼻涕的兴奋劲,很是无奈,就帮他擤了鼻涕,摔在地上,又用脚擦了擦,顺势抬起脚,在布鞋后跟擦了擦手。
“都这么大的人了,鼻涕也不知道擤。”国豪母亲有些无奈的说道。
“妈,哥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女的!”国治没有理会母亲的训斥,还用衣袖把残留的鼻涕擦得那叫一个干净。
“你哥回来了?”看到国治擦鼻涕的袖子如同浆洗过,还发出黑乎乎的油腻光来,国豪的母亲只得摇头,本想再批评几句却没了那个心思。她两只手在胸前的围兜上又擦了擦,一步并作两步地往堂屋走去。
快到堂屋的时候,她又慢下了脚步,她怕自己的弟弟和弟媳妇会笑话自己。他们经常说她把孩子养得太惯了,以后总会有吃亏的时候。她不信,她一直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对小孩就要宠爱。
她有三女两男五个小孩。大女儿和二女儿已经结婚生子了,小女儿在广东打工没有回家过年。最大的女儿和最小的儿子国治相差20岁。她都很疼爱他们,把所有天下父母对子女的好,对子女的无私奉献都变成了娇生惯养,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国豪!你回来了!?路上累了吧!?”人还没有跨过门槛,话语就急切的从她嘴里发出。
“妈,我回来了!路上不累。”国豪站起身来答道。
“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捎个信提前说一声哪天到家,好让你父在大门口看着,好去路上接你。”国豪母亲埋怨道,接着又对国豪父亲说道:“你这做酒司令的给你儿子斟酒了没有?”
“斟了!斟了!你真是的,这个我还不晓得!”大家听了国豪父亲的回答都是哈哈大笑,惹得国豪得母亲有些不悦。要不是自家兄弟在,她定会和丈夫再辩驳几句的,要让他知道这个家到底是谁在做主。
“姐,你真是太操心了。来!大外甥,我做舅的先敬你一杯!”国豪大舅端起酒杯陪国豪喝了一杯,两人互相说了很多祝福吉祥的话。
“国豪你少喝点酒,多吃点菜。”国豪母亲见二弟也端起酒杯来,不无担心的说道。说完她又看向了丽娟,问道:“这是你朋友还是同事啊?”国豪支支吾吾的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见如此,国豪母亲只得说道:“叫你朋友吃菜啊!大正月的可不能饿着肚子啊!”
“谢谢阿姨!我不扯理的!”丽娟站起身来说道:“阿姨,你也过来吃饭啊!桌上还坐得下。”丽娟说完往旁边挪了挪,中间勉强也以坐下一个人来。
“大姐啊!你也来吃饭啊!桌子都摆满了,不要再烧菜了。”国豪二舅说道。
“是的!是的!大姐都忙了一早上了,搞许多菜,自己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国豪大舅妈说道。
“你们先吃,我在炒个蔬菜就好了。”
“大姐,不要炒菜了,赶紧来吃饭,坐得下。”国豪的二舅妈也附和着道。
吃完饭,丽娟和国豪舅娘帮着收拾好碗筷,国豪母亲也麻利的洗好了碗筷。趁大家坐在房里吃点心喝茶的这档功夫,国豪随父母到了厢房,在得知丽娟怀有五个月身孕的时候,国豪父母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国豪啊!这女的做我儿媳妇,我和你父是不同意的。”
“为什么?”国豪难以置信的问道。
“她长得太普通了,家境也不好,我家儿子这么好,应该找个更好的。”国豪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直说。
“我都答应要娶她了,回来就是准备上门提亲结婚的。”
“要提亲,你去,我是不会去的。”国豪父亲直接拒绝。
“她都怀了我的孩子。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都要娶她。”国豪倔强的说道。
“如果你一定要娶她,我们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是要这个家还是要她。”国豪母亲一竹篙捅到底,不给他任何的辩解机会,决绝的说道。国豪可不敢和父母顶嘴了,更不敢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撕破脸皮,伤父母的心,在他心里是天大地大父母最大。
“那您们说怎么办吧?”国豪气鼓鼓的,又可怜兮兮的看着父母。
“你别管了,等下,我来和她谈,”国豪母亲拉了一下丈夫的手说道:“等亲戚走后,你和国豪就在屋里,我自有办法的。”国豪母亲说完就要离开房间。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她又回头看向国豪问道。
“她叫丽娟。”国豪本想再说些丽娟的好话来说服父母,当看到他们那种毋庸置疑,不容更改的坚定眼神时,只得放弃。他默默的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如何是好?如何对得起人家啊!?
丽娟不善言辞,有问才答的和大家聊了几句。此刻电视机里正播放着西游记,众人也都看得起劲。主要是西游记这个电视剧拍得好,无论大人和小孩都喜欢看。人们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各电视台更像是达成了某种协议,统一都会在寒暑假播放,让人百看不厌。其次是国豪家有一台“西湖”牌彩色电视机,就更加的吸引人了。丽娟倒是无所谓,在临安天天看的都是彩电。
这台彩电是国豪的“战利品”,特意托人从临安带回来的。在当时农村还都是以黑白电视机为主的情况下很是羡煞旁人,曾经遭人嫉妒举报说是赃物,被派出所搬走了。最终在证据不足,在国豪小大的周旋下才要了回来。
那时彩电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是望尘莫及,为了能够享受彩电的观赏效果,当时市场上就出现过一种彩色的薄膜贴,叫“三色塑料片”,只需贴在黑白电视机屏幕上就能当做彩色电视机来看,一问世就风靡了全国。
当《敢问路在何方》的片尾曲响起,国豪舅舅、舅妈站起身来说要回去了。国豪父母一再挽留吃了中饭再走,他们都说中午也有客人来拜年。国豪母亲只得回了礼:有糕,是对方拜年带来的,必须要还回去。在农村有个说法叫“高来高去”,寓意好兆头。另外还有瓜子、鸡蛋、米粑、大圆子,两个舅舅家各一份。走的时候又拉扯了一伙,说国豪母亲是大姐,来拜年是应该的,还要给这么多东西干嘛!......国豪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炮仗送迎客人。
回家后,国豪母亲示意丈夫和国豪去了厢房。她则和丽娟来到了国豪房间,关起了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见时机差不多,国豪母亲说道:“丽娟啊!你和国豪都还小,婚姻的事一定要慎重。”
“阿姨!我是非常认真的,这辈子除了国豪我谁也不嫁。”说着丽娟就低下了头,紧张地用手抠着沙发的坐垫,又有些害羞的小声说道:“我会孝敬您和伯父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和国豪都还年轻,先不急着要孩子,”国豪母亲停顿了一下,想看看丽娟的反应,见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在那,只得接着说:“现在是你们赚钱的最好时候,不要过早的被小孩绊住了手脚。趁年轻多赚些钱才是,后面要孩子有的是机会。”丽娟抬起头来,不解的望着国豪母亲,想不到对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也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听国豪母亲又说道:“我知道你已经怀孕了!国豪都和我们说了。我和他父亲的意思是:先把孩子打掉,你们两人再出门多赚点钱,等过两年你们再长大些,各方面也都成熟了,再给你们办个隆重的婚礼,那时再要个孩子多好啊!”国豪母亲想一步步的哄着丽娟,先把孩子打掉再说其它。
“这是我和国豪的第一个孩子,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打掉的,阿姨,您也是做母亲的人......”
国豪母亲又和丽娟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丽娟是油盐不进,坚决要把孩子生下来。见到如此,国豪母亲再也忍不住了,生气道:“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更不会让你进我们家门的,”国豪母亲起身走出房门,转身又色厉内荏的说道:“你好好想想吧!闹僵了对你名声可不好,我家国豪一个男的倒是无所谓的。”
“砰”的一声,国豪母亲甩手关上了房门。
国豪母亲的话,又潮湿又阴冷。重重的关门声就如同是五雷轰顶的声音,让丽娟的精神世界瞬间崩塌。
房间里,丽娟在饮泣。电视里播放的广告声更是让人心烦意乱,扎人心窝,让人讨厌,就像是吃下一只苍蝇般的让人恶心。
丽娟感觉自己的身体像冰一样冷,在国豪母亲言语的灼伤下似乎要汽化。肚里的孩子突然动了下,才把她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