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豪的家乡,地处大别山腹地,山峦叠嶂,田地少。田多是梯田一垄一垄的;地多是荒地,在山脚下,半山腰栽种的多是茶叶。乡村被大山包围着,大山被村庄田畴拱立着。
家乡的变化不大,左邻右舍的房屋,牛棚、猪圈等建筑物基本没有增加。改变的是人们的思想,还有路修宽了。
家乡的年轻人往外走了一拨又一拨,有考取大学离开家乡的;有退伍分配工作进城的;有入赘他乡的;有外去打工的。村里留下来的多是老人和小孩,还有他们养的家禽、猪、狗、牛、羊。
国豪所走的这段机耕路铺着石子,是在原来沿河小路上加宽至3.5米的机耕路。路四周是一趟平的肥沃农田,这在山区很难见到,从古至今人们叫这片福地“海形畈”。
相传风水大师赖布衣想成仙到“镜子石”寻找仙药,在山顶结庐。
三年间,其饮食所需皆由山脚下一善良的猎户“储”姓人家无偿提供。
终因机缘未到未果,赖布衣心灰意冷大病一场,储姓家人走出大山为其寻医问药。赖布衣病好如初,感其恩,临走前为储氏觅一处风水极佳的“螃蟹”墓地,将其祖先迁埋于此。下葬前,赖布衣问其家人是要后代大富大贵,高官厚禄还是要后代勤劳善良,多子多孙。储家老太太毫不犹豫的答言:“要勤劳善良,多子多孙。”至此,储姓成为岳西第一大姓,占全县总人口1/5。
一个男孩像风一样跑过来,后面跟着两个人迈着小碎步走得很快。他们喊着:“你慢些跑,不要跶倒着。”国豪老远的就听出是父母的声音,那是他魂牵梦萦的声音。他们来接自己了,跑在前面的一定是俊辉。
国豪心口怦怦直跳,像远处传来的隐隐惊雷。他看着俊辉飞奔而来,远山在俊辉的身后,随着他的奔跑在无声的起伏。
丽娟看到了俊辉,激动得有些晕眩,那是她十月怀胎掉下来的心头肉啊!她想喊却喊不出声来,她的眼泪代替了她的全部情感。她想跑上前去迎接他,抱他,亲他,突然间感觉身子都被抽空了,没有力气挪动一步。她又仿佛置身悬崖边缘,跨一步是风景,跌下去只有悲痛。
丽娟放下行李,在那眼巴巴地望着等着。俊辉越近,她的心就离嗓子眼越近,卡得她呼吸都有些急促。
国豪拉着行李加快了脚步向家人走去。俊辉像一阵风,国豪也像一阵风。父子相遇,一时间,相对无言。
国豪仔细的打量着俊辉,他十岁了,如他名字的映照,长得帅气,有着自己的影子。他身体壮实,发育得像头小牛犊,全身有着蓬勃的精力。他脸上挂着淘气傲慢的笑容,一看就是没人降得住的小烈马。
国豪张开双臂想抱抱俊辉,他像一只刺猬蜷缩着躲开,跑到母亲面前。那一刻,国豪感受到彼此的代沟,内心里有着酸楚,有着无尽的孤独。
丽娟一把抱住俊辉,嘴里喊着:“我的儿啊!”和母亲一般高的俊辉低着身子用额头拱着母亲的下巴,这种温馨的时刻天地动容。
见父母走近,国豪赶紧迎了上去,激动地叫父叫妈。喊完,他目光转向远处的山,不敢眨眼,生怕一不小心泪珠就滚落下来。
拐弯的地方,碰到小大小妈也来接自己,他想放下行李散烟,被小大拒绝了,说道:“大热的天,回家再抽。”
俊辉牵着母亲走在前面,国豪跟着他们的脚步,父母亲在自己的身后和小大小妈说着开心的话语。国豪此刻心里有着无比的幸福和愧疚。
回到家,“新妈”早就坐在那。她看着国豪一家人回来,笑着说道:“都说了,他们不是小孩子,又不是不晓得路,要接干嘛?”国豪母亲笑了笑说道:“新妈你就洋讲,喝你的茶,饼干还塞不住你的嘴。”
“新妈”笑得很开心,露出磨损严重的牙床来。她掰了一小块芝麻饼干放进嘴里抿着轻嚼。
“这是新妈。”国豪母亲对国豪和丽娟说道,两人向“新妈”打了招呼。她绽开笑脸,笑得很彻底,饼干在她嘴里化成了泥,都流到了嘴角边。
国豪对“新妈”的长相没什么印象,听母亲介绍后,儿时的记忆一下子回来了。
“新妈”是她的外号,寡居,背后人称“新娘子”,今年六十五岁,享受“五保户”政策”。她一生嫁过两个男人都没有“开怀”。她消息特别灵通,农村哪家有什么红白喜事,她是第一到场的。就连哪家哪天说亲、上门或有什么亲戚要来,她也是第一个知道的。比如国豪和丽娟今天回来,她早就知道了。
她大清早的就起来了,这家坐坐,那家坐坐,把国豪和丽娟回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庄。她什么话都说,就连她和一位小她十岁的鳏夫睡觉的事情也和别人说。旁人调侃她,她还笑呵呵的,甚为得意。
她到每家都会主动帮点小忙,最多的是在灶下把火。农村人实在,来了都有饭吃,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糖果零食。她乐享其成,但从不上人家桌子吃饭。
她有一个忌讳,就是你当面可以叫她“新妈”,但不可以叫她“新娘子”。记得小时候,国豪和一帮小孩见到她唱到:“新娘子新,坐床厅,一对奶十八斤,哪个要哪个称。”她就追着一群小孩子打骂,吓得他们作鸟兽散。她追不上就挨家挨户去找,吓得那些小孩子躲在猪圈里不敢出来。
村庄人知道国豪回来了,也都来看,像看新媳妇上门一样。他们多是记住了别人的坏,好很快就忘了。譬如:一个无赖做的坏事总是让人提起记住的,一个善良人的做了天大好事过两天就被淡忘了。人们更喜欢,也更容易记住一些“缺陷”,与记忆里的恶意和攀比之心一起永世长存。
随后日子,他们看到国豪和丽娟衣着光鲜,每天往家里买肉,买好菜,趸箱的买啤酒,趸条的买香烟散给大家的时候,他们的话语都是恭维和羡慕,更多的是嫉妒。
徐后财就是其中之一,他过来看国豪,还带了一只狗。这条狗一见到国豪对它主人热情的散烟,倒茶,拿糖果,它就对国豪格外的亲热,摇着尾巴。
国豪知道徐后财喜欢养狗,这条狗不是国豪离家时徐后财养的那条,应该是那条狗的儿子或孙子。它遗传了它父母的摇尾巴,就像徐后财遗传了他父母的尖酸刻薄,坏心眼一样。
离开国豪家的时候,他嘴里抽着国豪散的香烟,两边耳朵上还各夹了一根。烧到烟屁股的香烟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才舍得丢掉,随即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嘴里骂骂骂咧咧:“他妈的!贼也能跳过龙门,真是日了狗了。”骂完,徐后财才发现不妥。那条通人性的狗听到徐后财前面的话,龇出恶意獠牙,汪汪叫了两声,后面那句又让它讨好地在徐后财腿边蹭来蹭去,摇起了尾巴。
像徐后财这样的人,现实中不在少数,吃了你的,喝了你的,还骂你不是人。你掏心掏肺,他却当成驴肝肺。
国豪小大家对面就有一户这样的人家。户主叫徐佑文,一家四口人,享受贫困户政策,又享受五保户的政策。工作人员给他们送米、送面、送油,佑文嫌少,说不如不送。
政府帮佑文家异地扶贫搬迁盖了房子,他把房子出租,仍住着老宅。佑文一家人都相信迷信,请菩萨“批字”,得到指示要到储旭家屋前盖房子才能人丁兴旺。于是佑文就盖起了豪宅,挡住储旭家的采光。储旭家房子是祖宅,如同野生植物一样在那是无意的,佑文家盖房是有意的,如同把乡下的树木买来栽到城里。
储旭上前理论,佑文叫来一帮无赖把他给打了,储旭打了110。警察来了,见到那些无赖也是心里发怵,只好做老实人储旭的工作,让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储旭不接受,他们说:“你这不是正当防卫,你还手了,就是斗殴。要处罚,你们是一样的后果。”
“那么多人打我一个,我不还手被他们打死啊?”储旭不服,按在头上的毛巾都被血浸透了。
“法律的条文是这样的,你不服可以请律师咨询。”他们看到储旭的惨状又有了些怜悯之心,提醒道:“现在都是一户一宅,佑文家属于违建,你可以先找村里,再找镇上,找国土所。”说完扬长而去,储旭无奈,只得先救急,到医院包扎伤口。
储旭在医院打了电话给村里,村里说没有执法权,让他打给镇上,给国土所。执法队来了,他们像小脚的老太太小心翼翼地举着一只装满水的杯子,走得很慢,就好像佑文和他们约好的一样,他们到时,佑文早让停工,让工人去休息了。他们前脚刚走,佑文后脚就让开工。
储旭再打电话,镇上领导让他找村里,村里让他找镇上,找国土所,国土所让他找镇上,找村里。最后又回到了镇上,镇里又让他找某某,某某又让他找某某,互相推诿就是不办事。
储旭电话打得多了,他们也烦了,直白的说道:“我们去了,没有看见他们盖,我们还给佑文家下了停建通知书。”储旭再想说,被土管所王所长无情的话语打断:“我们不用工作了?就为你一家办事啊?我总不能时时刻刻帮你看着吧?”
古话说得好,朝中无人莫做官,朝中有人好办事,一点不假。佑文的舅舅在县城做官,老表又在国土部门上班。这些事都不是事,随随便便就被压了下来,听说处理这事的几个领导后来都升了,其中一人还被提拔为副县级。
储旭先祖对佑文家有恩,佑文家几代人却恩将仇报。据说旧社会“抓壮丁”,储旭的父亲被国民党反动派抓去做挑夫,后来历经千辛万苦逃了回来。佑文的爷爷第一时间就向当时的“保长”举报,害得储旭家被敲诈了四十块“光洋”。
储旭父亲回来时候,衣服褴褛,浑身都是虱子,人廋得皮包骨头。他时常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后辈:他餐风饮露,晚上钻草垛,饿了就到人家猪圈里抢点猪食。有天晚上,黑灯瞎火的,他逃到了一处山岗,看不到路,寸步难行。夜莺啼哭,野兽嘶吼,他又惊又怕,又困又累又饿,心想今天一定是要“交代”在这里了。他跪下来仰天长叹:“我一生都做好事,连只蚂蚁也怕踩死的人,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对我啊!?”话音刚落,四周的萤火虫莫名的就汇聚到一起抱成团,在前面照亮着,引着他逃了出来。
储旭的父亲每次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都会对后人再三告诫:“你们一定要多做好事,多做善事,好人有好报。坏人臭千年,若是不报时辰未到。”
钩沉往事,更多人笃信: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